蘇軾的中秋,中國人的中秋

蘇軾的中秋,中國人的中秋

公元1076年的中秋夜,必然被歷史所銘記。

這天夜晚的月亮,格外清亮。月光下,一個孤獨的身影,舉杯暢飲,喝得酩酊大醉。皓月千里,情思萬種,只見他袖口一抖,一曲《水調歌頭》噴湧而出。

從此,中秋圓月,因他而熠熠生輝。中秋的詩篇,因這一闋《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愈發燦爛。《苕溪漁隱叢話》說:“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餘詞盡廢。”千年之後,只要稍稍識得一些字的人,哪一個不會把《水調歌頭》讀得朗朗上口?

蘇軾的中秋,讓這一輪明月變得格外纏綿。中秋夜,有多少人在同一時刻抬頭望月,脫口而出:“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余光中說李白“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而蘇軾的袖口一抖,便是千年的流連。

我猜想,那一年的中秋之夜,蘇軾一定是孤寂的,雖然他身邊不乏朋友,但斷然難以消解思親之情。每逢佳節倍思親,中秋團圓時,蘇軾又何嘗不想和家人一起飲酒賞月?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密州擔任太守的蘇軾沒有中秋假期,無法和家人團聚,連同樣在外為官的弟弟蘇轍都已經七年未見。

時鐘撥回兩年之前,1074年,蘇軾由杭州通判調任密州太守。其時,蘇軾在密州,蘇轍在齊州,同在山東。

一到密州,蘇軾就看上了城北的一個廢棄高臺,他砍來“安秋、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每當“雨雪之朝,風月之夕”,都在臺上飲酒、觀景。這個高臺,就是超然臺,名字是蘇轍給起的。

中秋之夜,蘇軾呼朋喚友在超然臺飲酒賞月。蘇軾的酒量不大,他在《東坡志林》中說:吾兄子明,飲酒不過三蕉葉。吾少時望見酒盞而醉,今亦能三蕉葉也。蕉葉是古人對最小酒杯的代稱,飲器中,鐘鼎最大,梨花蕉葉最小。那晚,估計他喝得也不多,然而大醉。

醉意朦朧中,蘇軾想起家人,想起弟弟子由,想起自己的跌宕起伏,想起人生的悲歡離合,一種複雜的、難言的情緒噴薄而出。電光火石之間,曠古刷屏的中秋詞《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橫空出世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的中秋,充滿浪漫。古人的浪漫,今人難以超越。他們馭想象之力馳騁在白雲之上、青天之外,借天上的瓊樓玉宇,攬明月,摘星辰。蘇軾彷彿置身於天上宮闕,看月光遊移,隨月影飄搖,以明月佐酒,一樽飲賞到天亮。

蘇軾的中秋,深情款款。古代交通不便,沒有網路,“車、馬、郵件都慢”, 遠方的人兒,不能相見,只能懷念。中秋節,被古人賦予了太多的感情:團圓,思念,花好月圓,千里嬋娟……一曲《水調歌頭》,行雲流水一般,淌過人們的心田。多麼堅硬的心,都會被這皎潔的月光所融化。

蘇軾的中秋,樂觀曠達。寫《水調歌頭》的時候,蘇軾擔任密州太守,政治上失意。但蘇軾天性樂觀豁達,使得這首詞的意境開闊而豪放,別具一格。這位宋代文化孕育出的曠世奇才,把酒問月,起舞而歌,讓月宮上的瓊樓玉宇不再寒冷。人間的悲歡離合,生活的起落沉浮,就像月亮的陰晴圓缺一樣不可避免,那麼不如達觀面對吧。

寫出《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第二年(公元1077年),蘇軾離京赴徐州任知州,蘇轍與之偕行。到達後,蘇轍在徐州停留了百餘日,中秋節時,二人一起泛舟賞月,終於得過一個團圓的佳節。

蘇軾的中秋,中國人的中秋

這是暌別七年來,兄弟首次相聚並共度中秋,兩人都寫了詞。蘇轍寫的是《水調歌頭·徐州中秋》:

離別一何久,七度過中秋。去年東武今夕,明月不勝愁。豈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載涼州。鼓吹助清賞,鴻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綺裘。素娥無賴,西去曾不為人留。今夜清尊對客,明夜孤帆水驛,依舊照離憂。但恐同王粲,相對永登樓。

蘇軾寫的是《陽關曲·中秋月》: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中秋節後,蘇轍就得離開。因此,這個中秋雖然有團聚之喜,也暗含離別之悲。蘇軾彷彿有某種預感,流露出“此生此夜不長好”的感傷。“明月明年何處看”,更是一語成讖。

1079年中秋,蘇軾既沒有和蘇轍一起賞月,也沒有和朋友通宵達旦飲酒,更沒有心思吟詩作詞。那年中秋,他淒涼地在押解途中,三天後進京入獄。

這事,說來話長,按下不表。最後的結論是:蘇軾被貶往黃州,充團練副使,不準擅離該地區,無權簽署公文。這就是蘇軾人生中經歷的“烏臺詩案”。

1080年中秋,蘇軾於黃州寫下《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此時的深沉感慨,真非昔日可比。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悽然北望。

可以想象,在萬家歡宴,喜慶團圓的中秋佳節之夜,性喜熱鬧,豁達如仙的蘇軾,在牢裡中秋後,時隔一年,又在異鄉的團圓夜思念親人,月下嘆淒涼。如煙往事,湧上心頭,怎能不感傷?

此後五年,蘇軾都在黃州度過。

1082年中秋,蘇軾在黃州寫下《念奴嬌·中秋》:

憑高眺遠,見長空萬里,雲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江山如畫,望中煙樹歷歷。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裡,一聲吹斷橫笛。

同樣是玉宇瓊樓,同樣是起舞徘徊,同樣是舉杯邀月,同樣是乘風歸去。然而六年以後的東坡居士,比六年以前的蘇子瞻,多了些蒼涼和曠達。他終於理解了離別,不再執著於圓滿;終於接受了平淡,不再痴迷於絢爛。

他和過去那個滿身是刺的自己告別,和不完美的世界和解,這是不幸的“烏臺詩案”給他的幸運禮物。從此,面對起起伏伏的人生,他終於能夠風輕雲淡地說出:也無風雨也無晴。

今夜微涼,時近中秋。月下品蘇詞,思緒總是在“明月幾時有”與“中秋誰與共孤光”之間徘徊。年年中秋,蘇軾都是我們共賞明月的知音。

那一場流逝千年的往事,曲曲折折,明明滅滅,散落在清新雋永的蘇詞華章裡,讓塵封的故事,在這如洗的月色下,輕淺瀰漫。

蘇軾的中秋,是中國人的中秋。

蘇軾的中秋,中國人的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