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奧斯卡導演柯文思:個體的情感是走向世界的橋樑

英國著名導演柯文思,四次提名奧斯卡,其中兩次捧走奧斯卡小金人,此外還有16座艾美獎等眾多榮譽,創造了以“真實、愜意、共鳴”為核心特徵的紀錄電影美學。從事紀錄片和劇情片創作的40餘年來,柯文思用鏡頭記錄平凡人生活中不平凡,展現閃爍著人性光輝和時代精神的故事。

這位走過世界上8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導演,近年來選擇了在上海定居。因為在他看來, “如果一個人渴望看到未來,那麼就應該去中國旅行。”

第十二屆北京國際電影節不久前落幕,柯文思擔任了北影節天壇獎評委會的評委,並舉辦了大師班。大師班當日,北京下大雨,柯文思沒想到現場依舊火爆,會有那麼多人冒雨前來。看到中國年輕影人求知若渴的眼神,自言是位影視“老兵”的柯文思,也是傾囊交流。

在柯文思看來,今天的中國無疑是影視創作的寶礦,無數激動人心的故事在這裡上演。他語重心長地鼓勵中國紀錄片創作者:“你們所做的工作可以影響到很多人,也能夠改變人們看待一個國家的方式,所以你們的能量非常大。我希望大家可以拍攝出更強大、更具有人情味的片子。中國需要你們去講故事、打破我們之間的藩籬,跟全世界心連心。”

藝術|奧斯卡導演柯文思:個體的情感是走向世界的橋樑

1981年首次來中國,即期待有機會為中國拍攝紀錄片

柯文思1972年在英國廣播公司BBC開啟了他的傳媒人生涯,因拍攝紀錄電影《史蒂文·比科的生與死》獲得1978年度蒙特卡洛電影節大獎而聲名鵲起,之後,他被邀請到紐約為美國廣播公司ABC的“特寫”紀錄片部門製作和導演電影。1989年,柯文思憑藉《你不必去死》獲得第六十一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短片。2003年,他執導並擔任製片的電影《天堂的囚徒》再次獲得了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的提名。2014年,柯文思的紀錄短片《住在6號公寓的女人》更為他捧回了第二座奧斯卡小金人。在紀錄片之外,柯文思也在好萊塢擔任了十餘年的“劇本醫生”,參與了《世界末日》《保鏢》《太陽淚》等多部經典劇情片的製作。

柯文思與中國的緣分始於1981年。住在北京飯店的他,清早就聽到長安街上傳來清脆的腳踏車鈴聲,“街上幾乎看不到轎車,成千上萬的人騎著腳踏車去上班。”柯文思在中國待了將近9個月時間,走遍大半個中國,“在四川和雲南的偏遠山村,在長江和黃河沿岸,我被中國人民勤勞、堅韌和樂觀的天性深深打動。我與各行各業的人們交流,曾睡在招待所裡、農民和小商販的家裡、長江駁船的甲板上……這是一次難忘的旅程,我得以窺見這個有著悠久歷史的非凡文明,也對中國和中國人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想我有一天會再回來,為偉大的中國人民拍攝一部講述他們故事的紀錄片。”

這一等就是38年。2019年,受中國外文局“解讀中國”工作室委託,柯文思來中國創作紀錄片《柴米油鹽之上》。再次來到中國,柯文思為這片土地的驚人變化所震驚,也看到了中國蘊含的蓬勃生機和巨大潛力。對於柯文思而言,“中國不僅是創作的天堂”,中國的崛起與復興更是“二十一世紀最大且持續的新聞故事”,始終煥發著活力與驚喜。

正因如此,2015年起,中國成為柯文思創作和生活的重心。他實地走訪各個城市,傾聽並挖掘普通人生活中的喜怒哀樂,透過作品讓全世界看到這片土地和人民的故事。

在《柴米油鹽之上》中,柯文思將鏡頭對準那些普通人:挨家挨戶勸村民走出大山的村支書、身高不足1。6米的女貨車司機、年過30才開始學爬杆的雜技演員、創辦了快遞公司的普通人……這些普通人透過奮鬥書寫著自己的命運,而這種內驅性的個人奮鬥,為中國社會的發展注入蓬勃生機。

柯文思坦言,自己在中國拍攝紀錄片的一大問題是語言障礙,這在他看來是很大的困難,“透過溝通來建立信任”這一拍攝紀錄片的關鍵法寶,對他而言是失效的。這種情況下,好的製片人便需要代替導演完成這一工作。柯文思稱讚韓軼作為製片人給他帶來很多幫助,“她和她的團隊可以創作出一個情景來讓我執導紀錄片,因為他們可以找到這樣的人物,對人物進行調研,讓他們能夠更好地接受鏡頭,接受外國工作人員的面孔。”

此外,柯文思發現中國人整體是慢熱的,所以需要受訪者慢慢開啟自己,“紀錄片團隊和受訪者一起吃、一起住、一起生活,這樣一方面可以和紀錄片的主人公們建立更親近的關係,也可以從表層底下觀察到一些更深層次的情感,而這些展現在影片裡才是有力量的。”

而作為外國人在中國拍片的優勢,則是讓柯文思獲得了不一樣的視角,“作為一個外國人,我看待事物的方式跟大家很不同,我對人們的生活方式可以從西方視角來進行解讀、分析很多細節,大家視而不見的東西我可以把它們分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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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紀錄片比拍虛構電影難多了

如何定義紀錄片一直都是爭論的焦點,紀錄片與劇情電影相比,孰輕孰重的討論更是眾說紛紜。柯文思大師班開場便從“非虛構與虛構”這一話題作為切入,製片人韓軼說自己更願意把紀錄片講成“非虛構電影”,“在我看來它們都是電影,只不過是兩個形容詞不同。與其將紀錄片和電影完全區分開來,不如用非虛構來定義,這樣更能清晰地看到紀錄片的本質。”

柯文思則認為紀錄片與劇情片的分界並不絕對,體裁和題材都只是人為劃定的範疇,更深刻、更值得討論、更具世界意義的內容永遠在真實的彼岸等待電影人的探尋。

柯文思坦言,拍攝紀錄片比虛構電影難多了,他認為,與被拍攝者的關係是區分虛構電影與非虛構電影的關鍵。虛構電影有演員,拍攝時間和地點都相對固定,“導演和演員的關係是專業合作關係,導演跟演員溝通,支付演員薪酬,演員扮演他們的角色,他們每天都會來到現場進行彩排,扮演各自的角色,最後領取工資就走了,這就是整個過程。”

而拍攝紀錄片不一樣,拍攝者所承擔的責任要複雜得多,因為合作者並不是以表演謀生的演員,而是真實鮮活的人,“紀錄片中的人物都是活生生的、現實中的人,他們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有自己的情感和喜好,要想贏得他們的信任,並不容易。他們有自己的見解,自己的理想,他們不希望靠自己的表演領取薪水,他們希望能夠透過紀錄片來表達一種說服力。” 因此,為了讓被拍攝者能更自如地表達,溝通成了紀錄片導演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導演要提供給紀錄片演員安全感,能夠讓演員安心地分享、發表他們的見解,他們不希望被別人利用。作為紀錄片導演,我們更多的工作是和被拍攝人物建立安全感和相互信任,這是在拍攝之前要做的事。”

選對了拍攝物件,片子就成功了一半

柯文思認為,拍紀錄片就像是談戀愛,導演需要投入自己的情感,跟拍攝物件建立起互相信任的關係。在他看來,“選角”是拍攝紀錄片時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它關乎一切,選對了拍攝物件,片子也就成功了一半。”

柯文思認為,如果能找到合適的拍攝物件,可以開放地對話,討論自己的生活,那麼紀錄片的拍攝會順利很多。其實,這一點也並非只適用於紀錄片,柯文思說:“所有的電影,無論是劇情片還是紀錄片,必須要找到你的主角,如果找到這個人,基本上事半功倍了,找到對的人,溝通也會高效,所以選角的過程中要依靠整個團隊,以及團隊選角的過程。”

因為語言問題,柯文思在中國拍攝的紀錄片,需要製片人韓軼幫助柯文思完成紀錄片選角,韓軼說:“電影選演員要試戲,我要知道他們的能力,這個角色是否能夠符合我的標準,紀錄片也是一樣,只不過選角的過程不是試鏡,而是要不停地去尋找最能體現這個片子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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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軼介紹說,選角過程中,通常會遇到兩種情況,一種是偶然碰到,比如與柯文思合作的紀錄片《柴米油鹽之上》中第一集的主角便是機緣巧合下結識的,相處過程中感受到信任度和開放度都比較符合,便一拍即合。另一種情況則需要堅持,不停地尋找,“三四年前,我做的一部電影,導演說要把這個故事講好,需要一個這樣的女孩,她大概是什麼樣子、經歷了什麼情況、可能會做什麼事情……導演是在虛構人物,我們把要求給到調研員,挨家挨戶地找,一家一家地敲門。調研員一開始壓力非常大,這麼多條條框框,時間又很緊,我們以為找不到了,但最後居然找到了一個相似度非常接近的角色,後來那個故事真的非常好。”

關於選角,柯文思說起了他在中國拍攝紀錄片的困擾,“中國很多人在談論自己的時候會比較迴避,一般而言我不會說他們害羞,我能夠找到最好的詞是,他們會更多地關注自己。” 韓軼也補充道:“中國人很內斂,很少大笑、大哭,我們的情感是往內收的。劇情片中情感的表達會比較容易,演員是有技巧的,是可以演出來的,但是,真實生活中生老病死、喜怒哀樂真的是看運氣,任何一個人不可能想笑就笑出來,必須是發自內心的,非虛構中的難就在於此。”

做紮實前期調研,找到好故事

角色選好後,找到好的故事也是重點,柯文思分享他找到好故事的秘訣就是一定要把前期調研做紮實,“很多時候大家覺得我有一個月、兩個月的準備時間就可以了,或者去一個地方找到一個人就可以了,但其實不是這麼簡單。”調研準備好故事後,柯文思表示一定要去與拍攝物件見面,“一定要去敲門、見到這個人,還得看他在鏡頭上的表現是怎樣的。要想說服拍攝物件,我們要先把自己交出來,跟對方建立起真正的情感連結,贏得信任。”

而對於好故事,柯文思認為他作為一名“老外”,看什麼都新鮮有趣,可是對於中國電影工作者,也許很多東西已經習以為常了,“很多東西你們已經習以為常了,但中國仍有很多很值得向世界去講述的事情。電影的力量常常被低估。其實,電影的力量是巨大的。這是軟實力,但軟實力仍然是實力。我不認為可以用電影改變世界,但可以透過電影改變人們的觀點和偏見。年輕的電影工作者、紀錄片工作者要珍惜軟實力,透過文字、影像的力量向世界展示一個真正的中國,去改變中國在西方人心中的帶有偏見的、先入為主的印象。”

藝術|奧斯卡導演柯文思:個體的情感是走向世界的橋樑

講故事的方式也是評判紀錄片導演水平的一個標準,柯文思說自己的原則是,一定要非常努力地嘗試用鏡頭和影象來表述故事,而不是透過解說、文字語言來傳遞故事。“故事的敘事要依賴於影象,一個鏡頭可以傳遞很多感情、可以傳遞更多資訊。如果沒有辦法用影象傳達故事時,再退而求其次選擇文字進行表達。電影就像一磚一瓦,之中是有混凝土連線的,文字像混凝土水泥一樣,視覺上的東西是主角,如何把它們剪輯在一起是需要互動和配合以及相應的主次明晰。一定要提醒自己這是一個視覺藝術,雖然語言很有力量,但是隻是在需要的時候才使用文字語言,大部分時間要用影象進行詮釋和描述。”

透過情感做電影

柯文思認為,紀錄片導演是社會的觀察者,在中國創作的這幾年來,他得到的一個很重要的經驗就是,中國人有一種歷史使命感。柯文思說:“中國人的記憶裡有著近代屈辱、苦難的一頁。中國人現在正在努力奮鬥,中國正在發生偉大的轉變。在過去三四十年間,中國出現了很多變化,但同時大家都知道,可能未來還有很多不確定性,但是我們可以確定的是中國未來一定會非常美好,這是毋庸置疑的。”

在柯文思看來,中國是創作的天堂,不缺好故事,他希望透過自己的影片,表達他對中國的理解,為搭建中西方互相理解的橋樑貢獻自己的力量。“我希望用影片記錄中華民族自尊、自信的一面,記錄中國人民對生活的熱情和樂觀。我們拍的是中國普通人的喜怒哀樂,用鏡頭展示中國人民的生存之道。英雄在民間,普通人的身上也有閃光點。我的任務就是用影像記錄下他們閃光的時刻。”

如何向世界傳播中國故事,走過世界上8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柯文思顯然有一番心得,他認為紀錄片能夠獲得國際的青睞,個體的情感是走向世界的橋樑。“總是在說中國的故事怎麼走出去,實際上很多時候要去找的是人類共通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我們有14億多個個體,選角的過程中,我更願意聚焦在個體。因為個體上很容易可以講到生老病死和喜怒哀樂,最終落腳點是情感,打動過觀眾的作品無外乎讓人哭、讓人笑、讓人感動、讓人深思,都是情感並不是資料,也不是枯燥的道理。”

柯文思表示,自己拍的不是新聞片,而是帶有感情的紀錄片:“我做電影是透過情感來做的。這一點我已經說過很多次,我也堅信這一點,就是當你看一部讓你感動的電影的時候,它會觸及你的心靈,你就會在餘生中記住它。”

供圖/BJIFF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張嘉

編輯/韓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