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x黃燈x範雨素:小人物筆下的大時代

去年年底,一位名叫陳直的年輕農民工在網上發起求助帖,希望出版自己翻譯的哲學專著《海德格爾導論》,這引發了社會的廣泛熱議。在大眾的印象中,“農民工”思考海德格爾是件不可思議的事。無獨有偶,湖北籍農民工吳桂春因為失業離開東莞時,在東莞圖書館留言 “書能明理,對人百益無一害的唯書也”,他的閱讀故事同樣打動了很多人。如今,越來越多的默默無聞的人因為自發創作、出版小說、詩歌,翻譯理論書籍而引起大眾的關注,他們熱愛文史哲,在其中找到精神的寄託,並且自己拿起了筆,用獨一無二的親歷者視角講述自己的故事,記錄他們平凡無奇的生活之下驚心動魄的瞬間。

梁鴻x黃燈x範雨素:小人物筆下的大時代

吳桂春在圖書館的留言 圖源網路,下同

近日,世紀文景“文學在生長”線上系列活動第四期中,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作家梁鴻,作家、學者黃燈,皮村文學小組的成員,身兼育兒嫂和寫作者雙重身份的範雨素一起探討當下小人物寫作的意義,以及對未來寫作的啟示。

“底層寫作”從何開始?聽聽她們說

無論是梁鴻創作的“梁莊三部曲”、黃燈筆下的回鄉見聞和二本學生,還是範雨素的《我是範雨素》,都透過記錄普通人的經歷透視了中國社會的變遷和人與人之間關係的變化。談及是什麼樣的緣起和動力開始關注這一數量眾多但相對邊緣的社會群體,梁鴻和黃燈不約而同地表示,最開始的寫作是完全無意識的,源於自發的、天然的情感。二十年的農村生活在梁鴻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這種天然的情感力量強大,它促使梁鴻開始創作,並懷抱著熱情不斷地重返梁莊、書寫梁莊。

梁鴻x黃燈x範雨素:小人物筆下的大時代

黃燈真正的寫作始於《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的發表。這篇文章所引發的社會討論讓她發現文學也可以跟現實產生如此緊密的關聯,由此開始看了之後一系列寫作計劃。進一步深挖,她的寫作包含了一種自覺的“心理審視”——黃燈始終以自己為座標,與周圍人進形成一種參照,她更願意透過這種參照來表現自己感性的思考。寫《大地上的親人》的時候,她經常想如果沒有讀書,而是和親人一起南下打工會是什麼樣子?如果後來沒有考取研究生,那麼和身邊二本學生的命運是否一樣?人生存在無數種可能,一個偶然的因素就會改變一生。

最開始,範雨素和一起幹活的工友們一樣冷靜務實,對文學沒有任何功利性目的,也不覺得能靠文字賺錢。在皮村上課的時候,被因為張慧瑜教授默默奉獻的精神所感動,有一種被重視、被看見的感覺,她在某節課後交了第一篇文章《名字》。範雨素覺得生活不易,人如螻蟻,但是如果拿顯微鏡放大看每個人的一生,又都是波瀾壯闊的,不如把自己的半輩子放大了寫。於是,那篇“破圈”的《我是範雨素》應運而生。

打破“老闆、育兒嫂、工人……”的身份,文學才能真正浮現

梁鴻、黃燈和範雨素的寫作都與農村的變遷、底層民眾的生存現狀有著密切的關係。農村在城鎮化程序後的無所適從,“農民工”進城為城市注入活力的同時又囿於自身身份的尷尬不得不時常陷入各種衝突,如何在避免自身偏見的同時克服外界對筆下群體的刻板印象,以及避免寫作中帶有的“二元對立”慣性思維成為她們時常思考的問題。

在梁鴻看來,任何一種寫作都是偏見的產物,這種偏見囿於寫作者的出身、生活經驗、教育背景等等,是必然產生的結果。雖然自己如今的生活和農村有一定距離,但並不意味著寫作就沒有根基和理由。“不管哪一個階層的人,你只要看到了、感受到了,都可以寫作,哪怕寫作帶有偏見。至於書寫物件的生活跟農民真正的生活有多遠,我覺得跟作者的能力有關。”

她談到,黃燈教書多年,跟很多二本學生都有密切的交往,她能夠觀察到生活中細微、真實的東西。而範雨素作為育兒嫂則可以從親身經歷來寫,這兩種寫作是關於一種生活現場的兩種角度。寫作者真正需要的是不斷拓寬自身的生活經驗、打破自身侷限,比如範雨素的寫作就讓很多人意識到,育兒嫂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並非一個完全平面的符號化職業。寫作沒有界限,任何一種身份都不能成為寫作的障礙,需要努力的只是寫作者自身有多大能力堅持創作、理解筆下的人物。

梁鴻x黃燈x範雨素:小人物筆下的大時代

育兒嫂

對於二元對立的思維慣性,梁鴻始終保持一種警醒的狀態,不斷地敲打自己避免陷入這種窠臼。她認為,每個人都是普通人,都有不完美的地方,無論是範雨素寫僱主,還是自己寫農民工與工廠的關係,都要從平等的角度出發,而不是被某種社會觀念牽著走。大眾之所以對農民工翻譯海德格爾這件事感到驚訝和好奇,是因為大家都有一個固有的觀念,即這一群體不可能持之以恆地讀如此高深的東西。這些觀念來自生活內部,只有打破它們,才有可能把每個人還原為一個普通人,寫作者才能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新的文學元素。當然,梁鴻也承認這只是理想的文學狀態,“我們打破他是一個老闆、一個育兒嫂、一個做鞋工人的身份,去看他更為開闊的內在,這時候文學才真正出現。”

“很多時候,我不僅是作者,也是筆下的物件,比如在《大地上的親人》裡,自己就是筆下人物中間的一分子。像我們這種從個人經驗出發的寫作模式,從來不會預設偏見。”黃燈談到,所有的寫作都是有限度的,但寫作之所以有魅力,恰恰來自於作者的主觀性。無論作者自身有多大的侷限性,只要站在個人的視角和立場來寫,那就有價值。她還談到,群體之間的遮蔽性越發嚴重,透過寫作將被遮蔽的東西展現出來,創作的思路和格局也會被推向更廣闊的地方。黃燈很少將二元對立當作思維的禁錮,也不會覺得城市和鄉村、二本院校和重點大學是對立的,這不過是觀察世界的兩個不同維度。事實上,它們內在之間具有整體性。在創作非虛構作品《大地上的親人》的時候,她發現城市和鄉村這兩者產生的困境是互相交融的。正是這種不同維度的交融給她帶來一種莫名的興奮感,成為她筆下真正值得挖掘的東西,也推動她的寫作生涯繼續向前進行。

範雨素回憶起自己15歲的時候,不懂裝懂地看哲學書,甚至還買過一套上海三聯的“學術文庫”。文學之於她就像哲學之於那位農民工一樣,在找不到生命的意義和價值的時候勉強為自己建造一個生澀的虛擬空間。“他為自己建造了一個元宇宙,在現實中賺錢吃飯是物理空間,翻譯海德格爾是為自己打造一個精神空間。”

對於那位讀海德格爾的農民工,梁鴻認為不要把他推崇得過高,也不要過度貶低。“我們每一個普通人都在試圖衝破自身,在生活範圍之外尋求一種超越性精神的存在。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韌性的東西,我挺喜歡的。”

皮村文學小組=現實版“烏托邦”?

皮村本是北京朝陽區最東邊的一個村,本地村民僅千餘人,卻有幾萬的務工者在此居住。2014年,皮村文學小組成立,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張慧瑜每週末為工友開設兩個小時的文學課。曾火遍網路的文章《我是範雨素》的作者範雨素就是皮村文學小組成員。隨著參加文學小組的人員增多,文學成果也越來越多,小組成員們便辦了一個雙月刊雜誌名為《新工人文學》。最近,世紀文景從《新工人文學》裡選取9位工友共14篇優秀作品結集出版,名為《勞動者的星辰》。他們希望社會大眾透過文集能夠看到普通勞動者如何書寫自己的生活,也希望以此為契機為“新工人文學”留下珍貴且有分量的剪影。

梁鴻x黃燈x範雨素:小人物筆下的大時代

梁鴻非常敬佩張慧瑜能夠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堅持去上課,這在當下社會幾乎是一種烏托邦般的存在。正是這種可貴的堅持讓生活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學術精英和普通農民工之間的相互影響非常重要,正因如此人與人之間的界限才能不斷地擴張、打破,每個人得以交融在一起,社會才真的有希望。談及《勞動者的星辰》這本書,梁鴻稱就如同當年讀《我是範雨素》,再多的技巧都無法超越和掩蓋其自身的光彩,就像一顆熠熠發光的珍珠,有種別樣的文學力量蘊含其中。

黃燈去過皮村兩次,其中有一次在課堂上見到範雨素,她的作文《名字》讓黃燈印象深刻。文學小組的成員們為黃燈打開了另一個視野,令她感覺皮村是有內在精神刻度的。他們身上所展現的價值理念與當下流行的消費主義和成功學形成了消解與對抗的關係,這讓黃燈發自內心的尊重、珍視他們及他們所做的事情。

黃燈一口氣讀完《勞動者的星辰》,並被文章中流露出的質樸、不卑不亢而又十分坦誠的態度所打動。在她看來,這些作者對日常生活有天生的高審視能力、提煉能力和文學敏感度,無論是語言表達還是對世界的觀察都不輸於專業作家。

比如範雨素的《大哥哥的夢想》《北漂們的日子》,生動展現上世紀90年代北京城鄉結合部的面貌,特別有價值;還有李若的《窮孩子的學費》和《紅薯粉條》講述自己為了得到學費去捉蜈蚣,她將抓蜈蚣的過程寫得驚心動魄又真實,其執拗又堅忍不拔的性格展現得淋漓盡致。黃燈覺得這些文字也為讀者帶來很多啟發。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有這樣美好的群體存在。

範雨素談到,自己透過閱讀來化解生活的沉重。童年和少年時代,她讀過很多文學書籍;成年後也閱盡各種各樣的人生。所以無論現實中發生了什麼,她都覺得不過如此,再苦也沒有文學作品所描述的苦。文學消解了她的戾氣,讓她對生活沒有那麼多怨氣。“出門打工跟文學閱讀一樣,一個是從物理空間走到另一個物理空間,而文學閱讀則是從一個虛擬空間走進另一個虛擬空間。‘走出去’就消解了生活的苦和沉重。這就是為什麼那麼苦的日子,寫出來也就輕描淡寫了,因為在文學閱讀中看到了太多”,她說。

當被問到,親歷者書寫的內容是否可以看作離真實更接近時,黃燈認為,寫作的價值不應只由真實這一維度決定,因為“真實”本身就值得討論。並不是農民寫農民就更具真實性,抑或皮村文學小組成員更接近日常生活的真實,而是他們作為親歷者,其文字所表現出的原始的、土生土長的、刻骨銘心的記憶和生命體驗所帶來的力量感,這些旁觀者所不具備的,也是他們創作的價值所在。範雨素的文字為什麼如此有力量?因為這些思考都飽含她的血淚、快樂、痛苦、希望。也許一句話的背後就有很多事情發生,只是讀者毫不知情。這種力量是身為旁觀者的寫作者無法比擬的。

自從《我是範雨素》文章走紅以後,皮村文學小組一直是很多媒體關注的焦點。這種關注對小組成員的創作有何影響?在黃燈看來,被過度關注一方面會帶來某種壓迫感,另一方面也會帶來動力和機會。皮村的課堂是互相治癒的,對於她這樣的任教老師而言是巨大的滋養,她從學生們的身上吸取很多力量,同時工友們也看到了大學老師並非高高在上。

某一年年底天氣很冷,黃燈去皮村講課,下課已經很晚了。學生小付騎著三輪車送她到村口坐車。女孩瘦瘦小小,騎著車呼啦啦地在皮村的街道上狂飆,這讓黃燈記憶深刻又十分感動。人與人之間是可以互相看見、互相喚醒、互相點亮、互相給予精神支撐的,就看每個人敢不敢走出去,敢不敢和不同的群體產生深刻的生命聯結。

範雨素坦言,自己的性情很自由散漫,由於媒體的長期關注,使得自己對自身的寫作要求提高了,產量也減少了。其他同學亦是如此。大家都感受到社會各界的善意,也願意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原題為《梁鴻x黃燈x範雨素:小人物筆下的大時代》作者 李菁 來源 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