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松:少俠朴樹,清白之年

高曉松:少俠朴樹,清白之年

我的兄弟朴樹,名字是我給改的,原來叫濮樹,我要出他專輯的時候,想來想去覺得這個名字不好寫,筆畫太多,將來萬一火了,給人簽名的時候得多累啊!

後來我就建議他改名為“朴樹”。倆字兒一寫出來,都是木字旁,枝枝丫丫向上生長著,很好看,就像一片樹林。

我應該是音樂圈裡第一個見到朴樹的人。

大概20多年前,我剛剛發表了那些校園民謠歌曲,火了,成了一個年輕的燒包,特膨脹。那時候有手機的人很少,我是其中之一,就拿著我那“大磚頭”四處張揚,整天招搖過市。

有一天突然接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用很結巴的聲音問:“你是高曉松嗎?”我說我是。他說:“我叫濮樹,我想賣歌。”

他說話特別簡練,能少說一個字就少說一個字,完全不符合他北京人的身份。我說可以,於是約好地方見面。當時約見的地點在一個小樹林的外面,結果來了一姑娘,我開玩笑問:“你是電話裡那濮樹嗎?”姑娘說:“我是他女朋友,他不太好意思見人,在小樹林裡躲著呢。”

於是我就信步走進了小樹林,就見到了又高又帥的朴樹,有一張極為帥的憂鬱的臉,髮型很奇怪,後邊很短,前邊很長的那種,發綹遮著英俊的臉龐。

高曉松:少俠朴樹,清白之年

後來我帶朴樹去了我家裡,說:“你既然要賣歌,就先唱幾首唄。”隨後他就唱了幾首歌,到現在我都記得他當時唱了《火車開往冬天》,還有一首《天上有個花園》,都跟季節有關,琴彈得非常好,歌唱得也非常好。他的嗓音脆弱動人,聽得我渾身上下亂掉雞皮疙瘩。

我就跟他說:“你唱得這麼好,為什麼要賣歌啊?自己唱多好,你形象又那麼好。”他很直白地說:“我覺得你們音樂圈裡的人都是白痴,我只想賣歌賺錢,賺了錢我自己做唱片,我不想跟音樂圈裡的人打成一片。”我聽完以後更加喜歡這孩子了,覺得他挺有志氣。我就說:“就算音樂圈裡白痴多,但也還是有很多有理想的人,比如我。你的專輯就交給我來做吧。”

隨後我們就開始操辦起他專輯的事兒。那時候麥田音樂還沒成立,我就自己出錢錄了他的幾首歌,《火車開往冬天》《天上有個花園》等,其中除了《火車開往冬天》,其他大家可能都沒聽過,他還有些歌壓根就沒發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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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宋柯回國,我們一起成立了麥田音樂。初創的麥田音樂在我們心裡是一個無比幸福、無比美好的青春回憶。那時候大家都熱愛音樂,做音樂也不能成為鉅富,不像今天大家能掙很多錢,那個時候真的就是出於熱愛,媒體也沒有娛樂版,而是真的都是一些樂評人,懂音樂的。

每天麥田音樂下了班就開小飯桌,當時有一個山東來的小姑娘給我們做飯,做得非常好吃,朴樹、葉蓓、尹吾都會來,《北京晚報》當時的大樂評人戴方也來,大家一起吃小飯桌。吃完就開始彈琴、唱新歌,包括宋柯宋老大也彈琴,唱他那些大學時候騙姑娘的歌。那真是一段愉快的記憶啊,大家喝著小啤酒,聊著天,聊著夢想,聊著怎麼把唱片做到最好。

當時還出了我的音樂作品集《青春無悔》,我每天特幸福的一件事,就是跟宋柯坐在那兒看評論。那時候的評論不像現在,在播放器下邊就能顯示1萬條評論,那時候是手寫信,還有傳真。我們每天都收到一麻袋的信,然後就坐在那兒看各種各樣的人寫來的長長的信。

那個時代是屬於文藝青年的時代,非常值得懷念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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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開始錄朴樹的第一張專輯《我去2000年》,錄的過程中很痛苦。任何時候跟一個像朴樹這樣擁有完美主義精神的音樂家合作,你都會很痛苦。

開始是我操刀,但是我漸漸力所不及,我調來了中國最好的樂手跟他一起排練,包括李延亮、王曉東等。最後一合計,還是請張亞東來吧,當時朴樹已經開始從民謠搖滾轉向電子音樂。亞東來了後,錄音錄得非常艱辛,一會兒錄一版,一會兒錄一版,而且最痛苦的是沒有錢。

我們最慘的時候,用模擬錄音,而且倍速給他錄,這樣的話效果更好一點,十五分鐘錄一盤,三首歌。錄完三首歌結不起棚費,結果人家錄音棚就把母帶給扣了。扣了以後,宋柯再去找另一個棚,然後再進去錄三首,然後又被扣到那個棚裡。最後直到唱片賣出去的時候,才把人家棚費結了,才把那母帶拿出來。雖然那時候很痛苦,但今天想起來都覺得很美好。

朴樹是一個在今天看來已經很少見的人,他有點像化石,或者化石還不足以形容他,他像琥珀,他的音樂就像琥珀外邊那個堅硬的東西,他就被這些音樂凍在裡面。

當你透過他的音樂去看他的時候,你會很幸福地看到,當年那隻音樂蟲子還在裡面,翅膀還是那樣鮮豔,還是那樣晶瑩。那是我最喜歡的音樂世界裡的朴樹。

朴樹第一張專輯當時大賣,人也火了,但他其實很痛苦,因為他不太喜歡那種生活。每次大家一起去跑宣傳,去演出,他都很痛苦。有一次我們從天津跑宣傳回來,在高速公路上他突然說:“停車。”我們問停車做什麼。他說:“夕陽特別好,我要下去看。”我們說:“那我們也沒法在高速公路上等你呀!”他說:“你們先走,別管我了。”他那時候特別逗,永遠一手提著一把吉他,另一隻手提著一壺水,不是那種小礦泉水瓶,是那種大壺。記得那天他抱著吉他、提著水下了車,然後就坐在高速公路邊上,一邊彈琴,一邊看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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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大家心愛的那種人,大家不管自己在生活裡、在名利場裡怎麼摸爬滾打,怎麼滿身塵土,都特別想保護他。

這是一句心裡話,不光是我們麥田音樂,其實整個音樂行業都特別愛他,大家不管在外面幹什麼亂七八糟的事,看到他的時候都特別想保護他。有時候他坐在那兒,三個小時都不說話,只低著頭,就讓人好心疼。

到出第二張專輯的時候,我覺得朴樹開放了很多。《生如夏花》這張專輯我太喜歡了,聽過無數遍,比第一張要更喜歡一點,因為第二張成熟了,第一張他更多是在追求和試探音樂的方向。為了求新,他差一點都不讓把《白樺林》收進來,嫌太老,最後求他半天,終於把《白樺林》放在B面第三首。

當然,還有一些我特別喜歡的歌,比如《失傳已久的大海》,非常非常好聽的一首,那種悠揚的民謠,沒放進來。第二張專輯《生如夏花》非常成熟而完整,屬於詞、曲、唱、編、彈都完美的,可以載入中國流行音樂史冊的專輯。

後來,整個行業都變了,從音樂圈變成了娛樂圈,大家在盜版市場的擠壓下星散,剩下的人苦熬著。後來市場忽然又好了,一切都好了,大家又都出去掙錢,然後“選秀”來了,各種各樣的大潮,一撥接一撥地來。大家都改變了很多,我也改變了很多。

朴樹的第三張專輯《獵戶星座》,我也很喜歡。他錄製這張專輯的時候,有段時間極度痛苦,就跟我說:“你來幫我寫首詞吧。”我當時大吃一驚,因為他幾乎沒有讓別人寫過詞。

電影的主題歌倒是跟別人合作過詞,那也是因為人家韓寒是導演,而且韓寒寫的詞也不錯,但在他自己專輯裡可真的從來沒有過。我一直覺得作詞是他的第一強項,當然旋律也好,節奏更是神奇,基本上我在KTV聽別人唱他的歌,哪怕最簡單的《那些花兒》,都沒唱對過。因為他的歌曲節奏非常特別,幾乎全都不在正拍上。

高曉松:少俠朴樹,清白之年

他歌詞寫得非常好,華語作詞人裡,我覺得自己寫得還不錯,有幾個我覺得寫得特別好,尤其是比我好的朴樹,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個,所以他說讓我來寫歌詞,我就傻了。

然後聽了半天那首歌,就是現在這首《清白之年》,也是我覺得這張專輯裡最好的一首歌。我想來想去,終於寫了一稿,可連自己都覺得不好,他當然也覺得不好,所以就沒用。我當時還擔心該怎麼辦呢,他這唱片都快出棚了。我那段時間也是整天忙得四腳朝天,也沒時間再去琢磨這個事了。直到這首歌出來,我第一時間仔細地聽了一遍,就覺得寫得真好,比我寫得好。“此生多勉強,此身越重洋,輕描時光漫長,低唱語焉不詳。”這樣的詞,我真的寫不出來!

這就是朴樹,他的歌詞有那種特別神奇的中文的感覺,他其實不是那種讀過萬卷書,背過十三韻等等,靠底子寫東西的人,他全靠燃燒,但是每當他燃燒的時候,能把中文給燃燒成這樣,把中文燃燒成一種嶄新的語言,這是非常難的。

所以他才能那麼多年做一張專輯,因為燃燒這個事情,不是你隨時隨地就能把自己當二踢腳放了,這需要積累很久才能燃燒一把。所以我聽了以後特別感動,特別喜歡,單曲迴圈聽了很長一段時間。

朴樹就是新時代的賈寶玉。

關於朴樹的趣事兒有很多。記得他到麥田音樂不久,我還問他:“當時在小樹林外跟我像地下工作者一樣聯絡的你的女朋友呢?”他說:“分手了。”我說:“為什麼呀?”他說:“我女朋友抱怨我,給我寫了一首小詩:書不念,琴不練,把你的女朋友丟在一邊,夢想何時才能實現?”還挺押韻。聽起來有點像薛寶釵在勸賈寶玉考取功名。可是,他如果天天唸書、練琴,跟你膩在一塊兒,每天追逐慾望跟夢想,他還是朴樹嗎?

所以你要是打算好了跟朴樹這樣的人在一起,你就得打算好跟一個藝術家在一起,而不是跟一個追逐所有這些東西的人在一起。

1999年,我終於開始拍我的第一部電影—《那時花開》,請了周迅、朴樹和夏雨參演。即使到現在,我依然很喜歡這部電影,裡面到處散發著荷爾蒙和迷惘的氣息,是我們這一代人最真實的青春。聽起來特別荒誕,

周迅和朴樹就是在這部電影裡認識的。

我還記得幾個可愛的年輕人剛開始誰都不認識誰,我們全劇組在北戴河一個特別簡陋的小學教室裡,所有人做自我介紹。輪到他們仨的時候,我說:“周迅帶個頭,雖然年紀不大,但你是老演員。”周迅說:“我叫周迅,演員。”然後朴樹就低著頭站起來說:“我叫朴樹,演員。”兩人就這麼認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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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倆的戀情有過很多報道,我想起來依然覺得溫暖在心。那個時候看他倆在劇組裡逐漸相愛,我自己還挺高興,覺得這樣更能在電影裡演出真情實感。朴樹畢竟是第一次演戲,結果他戲裡戲外都特別投入,甚至有一次還跟我吵了起來。那時候劇組投入成本低,大家拍戲都早出晚歸、披星戴月,十分辛苦。

有一次在拍攝現場,周迅睡著了,他就在旁邊守著,堅決不許人叫醒周迅,每次人去催,他就說:“讓她多睡會兒,讓她多睡會兒。”

還有一次拍戲拍到特別晚了,他跟我急了,突然扯著我說:“你讓不讓人睡覺?你讓不讓周迅睡覺?她都已經困成那樣了。”

我當時也急了,為了拍戲,大家受點累實屬正常,雖然我平時脾氣挺好的,但我還是當著全劇組的面跟他急了,我說:“就她是人嗎?其他人都不是人?我們全劇組幾百人不都沒睡嗎?不都是從早到晚那麼幹嗎?”

那是我唯一跟朴樹發生衝突的一次,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很美好。

有一天三更半夜,他倆給我打電話說:“出來喝杯酒吧。”於是我們就跑到電影學院外面,在一個酒吧還是什麼地方坐著。

然後我說:“什麼事啊?”他倆說:“我倆開啟空空的冰箱,然後衝裡面看了半天,最後看出來一件事兒,你知道孤獨是什麼形狀的嗎?”我說:“孤獨是什麼形狀的呀?”

我當時腦子裡閃出村上春樹的《再襲麵包店》,書中那對孤獨的夫妻也是看著空空的冰箱,最後兩人出去襲擊了一個漢堡店。他倆回答說:“孤獨是三角形的。”我說:“噢,確實呀,三角形最穩定嘛,孤獨是人生一種穩定的形態。”

這就是他倆深更半夜打電話叫我出來的原因:想跟我分享“孤獨是三角形的”。

後來過了好多年,有次周迅來我家,我跟她聊起當年在劇組朴樹守她旁邊,不讓別人打擾她睡覺。她聽完很久後,臉上露出一個精靈般的笑容,眼裡卻泛著淚花。

他們兩個的感情其實很有意思,很像兩個藝術家在一起,充滿了那種激情,但是藝術家和藝術家在一起又燃燒得太快了,因為這一個人燃燒就已經夠可以的了,朴樹就有點像把自己當二踢腳給點燃了,放到天空點亮的那種人,然後再來一個藝術家,兩人在一起燃燒得太過厲害。

兩位藝術家在一起燃燒得過於燦爛,也就註定會燃燒得太快。

很多年後的一天,我的朋友圈兩次被刷屏,一次是鋪天蓋地的朴樹的新歌《平凡之路》首發,一次是周迅在杭州的慈善演唱會上舉辦婚禮。當天晚上,我翻了一下週迅的朋友圈,當大家都在為她的新婚送上祝福時,她卻發了一條動態,推薦朴樹的《平凡之路》,讓我特別感動。

十幾年前,朴樹在《那時花開》裡,會用17種語言說“我愛你”,那時的周迅直瞪瞪地看著鏡頭,彷彿看著自己如風的歲月。我坐在監視器前面,為了從指縫中流走的那些日子斷了心腸,那時候我也那麼年輕,那時候我們都堅信自己會有不凡的人生,滾滾紅塵,遺世獨立。

如今我們都老了,平凡得如同路邊的樹木,雖然不再呼喊奔跑,卻默默生出許多根,記住許多事,刻下年輪,結出果實。偶爾有風吹過,思想起初來時世界的模樣,每個人都會被原諒。

本文授權節選自高曉松新書

《矮大緊指北1:文青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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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於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