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字之前,人們如何回憶過去?

科幻小說家特德·姜寫過一部小說《雙面真相》,說的是西方探險隊深入一個原始部落,發現此地的人們因為不使用文字而缺乏“歷史”的概念,對於他們來說,記憶依賴口口相傳。由於難以長期保留歷史,部落裡的時間是迴圈行進的。這則小說似乎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前文字時代記憶方式的“缺陷”,但這些記憶方式其實也有著自身的獨特優勢。

澳大利亞學者琳恩·凱利在一次對澳洲原住民祖先歷史的學習過程中,意識到了這種優勢。凱利發現,儘管沒有文字這種可靠的記憶工具,原住民卻能牢記巨量的動物資訊,諸如辨識特徵、行為、棲息地、習性等,他們還能很快地聯想到與動物相關的大量地景的資訊。凱利認為,這其中的關鍵正是當地人發明的一種叫“歌之路”的獨特記憶模式:這是一種有關風景的敘事詩,原住民們將足跡所及之處的地形、景色與道路小徑,吟詠成歌,讓每一處意義重大的地方為人所知。在此,記憶具有了“空間性”,透過身體的操演和口語的吟誦,即便不依賴文字,這些記憶也能以一種有機的方式銘刻在他們心中。

凱利認為,當地原住民使用這些“歌之路”的方式,和古希臘的演說家有很多相似之處。演說家們同樣是將記憶轉化為一種空間,透過想象自己穿行於建築和街道之間來記憶事物。這種傳統甚至在現代記憶比賽冠軍所用的“位置記憶法”裡,依然能找到痕跡。從某種意義上,記憶不一定意味著記錄在史書上的文字,而其實是一座“宮殿”。在《記憶宮殿:在文字之前,回憶如何被塑造》中,凱利介紹了自己受到原住民的啟發所作的記憶實踐,並試圖闡釋這種記憶方式的意義。

以下內容經出版社授權摘編自《記憶宮殿:在文字之前,回憶如何被塑造》,有刪改,小標題為摘編者所加。

在文字之前,人們如何回憶過去?

《記憶宮殿:在文字之前,回憶如何被塑造》, [澳]琳恩·凱利著,張馨方/唐岱蘭譯,中國工人出版社·萬川文化,2022年4月。

一個人到底能記得住多少事情?我現在相信了,一個記憶力正常但也會丟三落四的平凡人,只要使用專家們——原住民長老的記憶方法,照樣潛力無限。記憶,是原住民保留所有文化資訊的唯一方法。

我嘗試模仿原住民的記憶系統,做了不下20種試驗。我將不同的技術拆解重組、融匯互補,合併創造出一種幾乎什麼都能記憶的不可思議的妙方。我的思維越來越倚仗影象與情感,而不是文字了。這感覺非常奇特又精彩,筆墨幾乎無法形容。當然,我不會因此就不努力嘗試。

在想象中,我可以走遍世界的每個角落,而實際上,我其實只是在家裡、後院與鄰近社群散步。我將每個國家和所有時間都轉譯成符號密碼,嵌置在這些空間裡,每次走過我的任何一條歌之路,我都會往裡面多增加一點細節。

我越放任自己的想象力天馬行空,得到的樂趣就越多,而知識也就越容易牢記。接下來我所要說的記憶方法,幾乎對任何主題都適用。

作為記憶空間的地景

我相信用來創造歌之路的位置記憶法,是目前為止最有效的提升記憶力的方式,而正因如此,所有無文字文化早已經使用這個方法。從原住民的地景歌謠、古希臘羅馬演說家的“記憶宮殿”,到現代所有記憶冠軍用來幫助記憶的“旅程”,基本上所採用的方法都是一樣的。他們在(記憶)空間裡,設定了一連串真實的地點,然後將“旅程”中經過的每一個點與資訊作聯結。等到下次再走這旅程時(無論是在現實還是想象中),只要經過那些點,就會很容易回想起相關的資訊。

記憶冠軍們在自己的宮殿裡四處疾走,一邊放入或抽取紙牌, 一邊繼續奔向下一個地點。原住民在朝聖時偶爾會走吟唱古道, 同時在經過周密冗長的討論後,他們為每一處神聖地點新增紀事。在記憶旅程漫步時,通常有狗兒與我同行,在植入新資訊的同時, 我也會檢視早已存在的資訊,我衡量著那些以往從未見過的資訊聯結與形態,然後再度在我想象的“旅程”裡散步。

這記憶的旅程時常派得上用場,例如每次在我看電視新聞,或與來自他國的人碰面時,用的是我的“國家之旅”。我已將這世界上的所有國家和地區,各與我熟悉的某個地點聯結,這數量會隨著充滿活力的世界政局的變化而變動,因為這個方法非常具有彈性,要作任何變更都很容易。我從自己寫作的工作室開始,然後在花園裡到處晃,接著進到屋裡。照著一本作者不詳的古希臘教科書的建議,我把每個房間和花園各處劃分成10個區。那本書的書名是《致赫倫尼之雄辯術》(

Rhetorica ad Herennium

),曾為希臘與羅馬學校所採用,中世紀再度被發現,頗受時人推崇,甚至一直被沿用到文藝復興時期。

在這些區之間,每到第5個地點我又以各種方式作標記(這也是希臘人的建議),在屋子裡是用窗戶,花園內則是以一些我能坐的東西,總之每兩處標記之間一定有4個地點,這樣可以確保不會遺漏任何東西。

前120個國家剛好可以放進我的花園與屋子裡,其他的就擺在我每天前往麵包店的路上,可能是某間屋子或商店,某條道路或某棵樹。依照人口多寡來排列,中國的位置就擺在我寫作的書桌後面,小小的皮特凱恩群島(Pitcairn Islands)就放在我經過的最後一棟房子裡,那裡總是飄著新鮮麵包的香氣,好像在吸引人過去吃它。每到第5個地點,我就會加上一些助記符號,給出人口大約數量的提示,以便讓我估算每個國家的人口數量。

在文字之前,人們如何回憶過去?

電影《記憶碎片》劇照。

大部分國家我不清楚其地理位置,因此我開始替它們編寫歌謠。首先是非洲國家,我用電影《相逢聖路易》(Meet me in St。 Louis)的歌曲曲調,依照地理位置來吟唱國名,走過大陸內陸各地,然後再回頭經過群島。我不知道那個旋律為什麼會在這時候浮現,但它就是這樣出現了。歌謠一旦寫成,就不可能在不破壞節奏的情況下新增其他新細節,所以我只能將更進一步的資訊,加到代表那個國家的地點,我家或花園、房屋或店鋪裡。在我腦子裡有一幅非洲地圖,另一幅是加勒比海地區圖,再後來是亞洲、太平洋……每個地區都有一首歌謠。這些地圖幫助我記住歌謠,而歌謠又能幫我回想起地圖,它們共同起著作用,我已分不清誰才是主導。就像澳洲原住民的繪畫經常以他們的地景為主題,那影象會令人回憶起歌謠,而歌謠同時也使人記起地景和代表地景的影象。

因為太過熱衷於編寫新的歌謠,我忽略了知新之外必須溫故,以致舊歌謠逐漸散失。於是為了讓自己養成定期背誦歌謠的習慣,我效法原住民文化,開始進行週期性儀式:在淋浴時吟唱“國家之旅”,一個晚上唱一到兩次;在每週一次替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會遛狗時,我就唱收錄在盧卡莎上的“鳥族之歌”。即使我的歌聲會傷害別人的耳朵,但這幾次的效果很好。我字字分明地高聲唱著“我的知識”。

我在遛狗時穿越“時間”,購物或淋浴唱歌時跨越“空間”。每天,我要麼回想已經嵌入的知識,要麼新增一些新的東西,一點兒也不用著急,不必額外多花時間去研究,一切就這麼自然地與我的日常生活相融合。如同我筆下所描述的口述文化,世俗與神聖並不是分割的兩個領域,現世與神話、功利與情感,全都融為一個複雜的整體,而我非常樂在其中。

作為記憶空間的空景

所有文化,無論口述或讀寫,都會觀看群星的結構圖形,然後所有的文化都會根據這圖形創造神話人物。就像西方社會熟悉的那些星群名稱——獵戶座、白羊座與天蠍座等,原住民也會替恆星、行星、星座,以及它們之間的暗黑空間命名,他們會記下太陽執行與月相變化的模式。對所有人類來說,天文學都是一門非常重要的科學,西方文化將相關資訊儲存在書本里,而原住民文化則是蘊藏在神話中。

原住民文化使用空景的方式,就和地景記憶空間一樣。而星宿就是嵌置在神話裡的記憶空間。相對於地景的靜止不動,他們藉著故事主角在空間裡的來去,表現空景這種記憶空間的移動方式。動態的記憶空間,為模仿原住民記憶法增加了一個維度。空景顯然可以當作日曆使用,但我還是想試試別的講述故事的辦法。目前我是把物理學的故事——包括其歷史和物理學這門科學本身——轉譯置入星座裡。

在文字之前,人們如何回憶過去?

《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德]阿萊達·阿斯曼著,潘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3月。

對於記憶這門藝術來說,生動的故事是關鍵,而當我創造了故事之後,我的那些物理學家們,不再只是安靜地進行研究發現:牛頓的蘋果從不曾砸得如此生動,尼古拉·特斯拉和托馬斯·愛迪生的爭論也從來沒有如此激烈。在我的想象中,物理學變得非常生動逼真。然後不出所料,我發現這許多天體完美結合,形成了一個記憶空間。隨著轉譯嵌入的知識日漸增加,地景與空景也就變得越來越豐富,成為我一生皆可用作學習的架構。

作為記憶空間的紙牌

當代記憶冠軍之所以能記住隨機洗牌後的紙牌順序,是因為他們賦予每張紙牌一個角色,然後編寫故事,將這些角色與紙牌順序相聯結。我對紙牌順序沒什麼興趣,不過我發現這個方法在某些方面模仿了原住民文化的神話人物。通常原住民都是以雕像或各種媒介的藝術形式來呈現這些人物。藉由極端不同的各種故事情節,他們加入這些萬神殿裡的角色來幫忙加深記憶。我對普韋布洛的克奇那深深著了迷,甚至開始收集當代藝術家的克奇那創作,他們已經影響了我當下的生活,我想如果不是可攜帶的媒介物最能符合需求,我應該會創造出屬於自己的萬神殿。

我選了兩副不同的紙牌來象徵先人,一副是一般的紙牌,一副是塔羅牌,總共130張牌,可以代表130位先人。我挑選一些重要的歷史人物,依照時間先後,依序替每個人分派一張紙牌:先用一般紙牌,從古希臘作家荷馬開始,到英國獨裁者奧利弗·克倫威爾;接著再用塔羅牌,從法國哲學家布萊茲·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到最後一張牌,是Linux作業系統之父林納斯·託瓦茲(Linus Torvalds)。

藉由將傳說人物與紙牌的圖案數字相聯結,然後我再透過傳說故事來記住這些“人物紙牌”。於是當我帶著狗去“時光穿越”旅途上溜達時,我的那些先人們就會在歷史的正確時間點上,自己主動和物件相聯結。藉由紙牌與“時光穿越”之旅,我將他們按照順序排列了起來。有時候是散步幫助我理出順序,有時候則是在我信步繞過街角時,紙牌告訴我接下來會碰到誰。這兩個系統彼此緊密配合。

既然每張牌都有了相對應的人物,於是我便開始為每位歷史人物新增越來越多的細節,如出生地及家族成員、成就與奮鬥、同僚和功勳等。有時說的是荒誕不經又誇張的奇幻故事,有時則直接反映現實,先人的所作所為成為紙牌裡生動故事的一部分。

為了記住如此多種型別的多重資訊,原住民運用了非常多的裝置裝置。我想試試自己的系統能否也做到這樣,因此我決定在那副中世紀塔羅牌裡,全都只轉譯收錄另一種型別的資訊。現在我改用塔羅牌來代表世界上78處重要的考古遺址,我以牌裡的不同花色與大小“阿爾克納”(arcana,意思是“奧秘”,大阿爾克納簡稱“大牌”,指塔羅牌中傾向精神性、抽象性的22張主牌,“小牌”則指傾向具體事件或狀況的另外56張牌),來代表各個區域,然後將各地理區域裡的遺址按時間順序排列。這個方法非常有效。我在跟別人聊天時,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個螢幕,顯示著我所需要的畫面,只要一想到某個遺址,紙牌便會即時提供給我相關資訊。

在文字之前,人們如何回憶過去?

電影《記憶碎片》劇照。

我原本就預計自己會把同副紙牌裡的先人和不相干的遺址搞混,因此一開始曾試圖作區分,但是後來放棄了,因為我的先人們想要參與考古學。“寶劍四”的牌上印有一個男人在島上的影象,我設定這個男人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我的想象裡,這紙牌同時也代表拉斯科洞窟(the Cave of Lascaux),因為弗洛伊德現正根據石器時代藝術家的精彩畫作替他們進行心理分析。我所創造的這些故事不僅非常好記,對我來說還很有趣,我絕不會把拉斯科洞窟的畫像和阿爾塔米拉洞窟(Altamira)搞混,因為也只有在拉斯科洞窟才會有弗洛伊德擔任我的嚮導。

作為記憶空間的小型裝置

被無文字文化用作記憶輔助工具的,不僅僅有天空和地景這類大型空間,還有先人畫像,前一章提過的那些可攜式記憶裝置,也可當作小型記憶空間。我對待我這現代版記憶空間的方式,就跟地景、空景非常相似。除此之外,我還會運用觸覺,去感受每一個圓珠、刻痕或打結的繩線,多增添一些其他的感覺,讓當中聯結的故事更容易被牢記。

目前我正利用許多木製刻件,來探索無文字文化如此廣泛使用記憶板的原因。這話不是在暗示我已能掌握古代手工藝裡所蘊含的奧義和精神,我不過是在體驗這些工具的非凡效能,以及使用它們時我的心智運作方式,那和透過文字書寫去學習是非常不一樣的。現在我已漸漸相信,這套學習的方法組合在當代教育中是無價之寶。

我最喜歡的是一塊盧巴族盧卡莎式的記憶板,這是一片15釐米長的木頭,上面裝點著帶孔圓珠和貝殼。這盧卡莎的作用就像本地(維多利亞州)鳥類的野外指南。最初一看到這項任務,我發現要記住82科408種鳥類,包括它們的類別、分佈地區和其他特徵時,我都驚呆了。而後慢慢地,那表面看似隨意排列的圓珠,在我想象中變得有次序和有結構,我不再需要帶著實體的盧卡莎,因為我已對它瞭如指掌。

我發現要記住82科的鳥類學名非常困難,於是也像有些無文字文化那樣,開始使用雙關語。以“Sandpiper”(鷸科)為例,它的正式學名為“Scolopacidae”,“Sandpiper”這個詞聽起來像是在沙灘派對上表演的樂團,所以這就成了我的一個故事主題,而“Scolopacidae”,發音很像“S-go-low-pass-idae”,於是我想象自己正為了參加一場派對,舞動著身體要透過凌波舞的橫杆,如果身體壓得不夠低,就沒辦法過關。對於規模較為龐大的幾個科,我還會新增少許的地景“旅程”。將記憶技巧交雜混合,似乎就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儘管不是刻意而為,但我編纂的故事常常帶有幾分道德教化的意味。我發現自己故事裡的形象,雖然有著鳥類的名字,但卻非常人性化,不像飛禽,這現象一直持續到我熟悉野外鳥類之後。後來這些形象逐漸變得“半人半鳥”,就像許多原住民故事裡常見的人物狀態一樣。沼澤磯鷸(marsh)最顯著的特色就在它那雙異常細長的腿,於是也就有了“瑪夏”(Marsha)這漂亮的長腿女孩出現。因此當我站在沙灘上時,就會知道要去尋找腿非常細長的涉水禽,以此來辨認物種。而隨著我新增的細節越來越多,諸如品種鑑定、棲息地與習性等,這些故事也會變得越來越複雜。

在鷸科中有一種體形很小的成員——三趾濱鷸(sanderling)。這種體形嬌小的鳥多半是在濱水地區覓食,它們會來回追逐浪潮起落,去撿拾溼地上的昆蟲。然後在某天的地景旅程裡,我走到分配給三趾濱鷸的那個地點時,也跟著手舞足蹈模仿起它們的動作(至少在想象中這麼做了),而這段三趾濱鷸的舞蹈,讓我更容易記住它們的習性。往後每次經過這個地點,我都會跳上幾下。

自從學會這些拉丁科名後,我就很愛誦唸,鴯鶓科(Dromaiidae)、鴨科(Anatidae)、冢雉科(Megapodiidae)、雉科(Phasianidae)與鸊鷉科(Podicipedidae)……我開始吟唱我的盧卡莎,有些歌謠中還加入鳥啼聲。我的歌謠除了節奏之外,談不上旋律優美,但是現在對我來說,這些幾乎沒什麼音樂性的短句就像音樂。當我唱到任一科時,就能“看見”這一科的鳥類身影,不再需要講出它們的名字。因為它們不是文字,而是人物,有了這些活潑生動的影像,就足以喚起情感上的迴應。

在文字之前,人們如何回憶過去?

電影《記憶碎片》劇照。

我嘗試憑空描摹出盧卡莎的樣子,而在這麼做的同時,我也觀看了所有鳥兒和故事。在這張“草圖”上,我潦草添加了幾筆,加上羽翼的形狀及鳥喙,還有我現在憑藉盧卡莎想象的那些特徵,然後很快我就瞭解到,為什麼原住民製作沙畫或在地上繪圖,排列樹葉或在樹皮上刻畫,結果最後反而丟棄了那些作品。因為無論在心智還是在情感上,這個描摹的過程既強大又具有成效,真正可以讓這知識難以被人遺忘。

我開始為了與角色互動的樂趣而把玩故事,不再只是為了記憶知識。例如,太平洋鷗與黑背鷗極為相像,二者都是大型海鷗,這種鷗類的顯著特徵就在於鳥喙前端的那點紅色:黑背鷗的紅色在嘴尖下方,太平洋鷗則是在“鼻頭”。我的海鷗故事講的是太平洋鷗,敘述時口齒還要含混不清,就好像我喝醉酒,這醉酒正說明了太平洋鷗為什麼有個紅鼻子,而黑背鷗則是個健康的惡魔。這“兄弟倆”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吵得不可開交。構思他們的對話,帶給了我許多樂趣。在我的想象中,他們是男人,而在海灘上,他們是鳥。這兩個品種我可絕不會搞混。

讓我感到驚訝的是,不同的方法竟能如此自然地聯合發揮作用,創造出了更好的記憶輔助效果,協助我牢記我的鳥類野外指南。我的盧卡莎、適合較大型鳥科的地景空間、歌謠、傳說與動作,所有方法相互結合成一個極為有效的整體,大大超越了每個工具的總和。隨著時間推移,我的故事神話色彩日益濃厚,但我在這方面所需要的資訊也總是隨時可得。我喜歡在做園藝時或睡前構思故事,有時候它們還會進到我的夢裡,這些都是自然發生的,並非刻意安排。我的故事很自然地越來越能讓我聯想起那許多我曾讀過的原住民傳說。

各式各樣的記憶空間

毛利人有種族譜棍——旺嘎帕帕(the rākau whakapapa),我拿木頭也仿著雕刻了一個。在太平洋文化中,族譜對建構知識系統發揮了重要作用,若能對此有所理解,便有利於探索知名的復活節島巨石像建造的原因。另外,我也選擇了熟記歐洲皇室與中國王朝,藉此探究不同的譜系結構。

在我的幾塊小型雕刻記憶板中,有一塊是我根據資料中的澳洲朱林加的尺寸與刻痕而設計,用來將維多利亞灌木林中的本土植物轉譯收錄起來。我還雕了一個小型的加綴飾木製板,這是刻意設計來代表一部內容不斷擴增的歌謠集,同時也幫助我定期溫習。該板大致上是依據美洲溫尼貝戈族印第安人的歌謠板而做出來的。

我正在將世界藝術史轉錄到我個人的印加奇普里,放進那些繩結、色彩、纏繞、編辮與繩線當中。對於我想收錄的資訊,這項設計居然可以如此輕易便符合需求,這點讓我感到驚訝。若說這項工具對於印加帝國的興盛曾產生極大助力,我並不意外。

在文字之前,人們如何回憶過去?

電影《復活節島上失落的眾神》劇照。

我也根據美洲印第安人的冬季清冊,製作了一個皮革刻繪畫卷,它為我的“時光穿越”之旅提供了強大支援,自1900年以來每一年都無遺漏。另外,因紐特與太平洋島民等許多文化,都會利用翻花繩遊戲來說故事,我目前也正以自制的繩圈來講述伊索寓言。雕刻彩繪的木杆和木柱廣為世界各地所採用,於是我便在工作室外的陽臺上雕造一根木杆,將維多利亞州139種哺乳類動物,以及它們晦澀拗口的學名,全部依照特徵和習性等分類順序,一一轉譯成密碼收錄起來。我還將希臘萬神殿和羅馬眾神,轉譯收錄在6個刻成心形的木塊上,每個木塊各有獨特的紋理。

我用來“想象”的那些方式,當中有部分是模仿波弗蒂角文化使用黏土球的方法。至於非洲約魯巴族的16片瑪瑙貝“占卜”法,我則是拿來轉譯收錄自己花園裡的植物——分裝飾、食用與野草3種。在第一次拋擲貝殼時,從16種植物中選出一種,第二次拋擲時,為每種植物匹配16種屬性,包括物種歷史、耕種時間、開花(收成)期、播種、種植條件、病蟲害以及各種變數等。

這所有實驗使我相信,這些記憶裝置具有不可思議的效用。在使用所有工具時,資訊都會與記憶空間內的某個特定地點相聯結,知識被轉譯收錄在生動的故事裡,而故事又透過想象的聯結,牢牢固定在那個地點上。

我最意義非凡的一項實驗是根據自己對澳洲原住民歌唱小徑的認識,儘可能模仿去創造了一首歌之路。在我家附近灌木叢中的“散步小徑”上,我為沿路許多“神聖地點”都取了名字,我發現在吟唱這些名稱時,自己竟然能以一種從來不曾預料到的方式,去“想象”這趟旅程的每一步。我從中得到了更深入的灌木知識,那是數年來在公園中散步時從未曾有過的知識深度。藉由前面所描述過的幾種記憶工具,我將當中的一些歌謠與故事融會貫通,尤其是有關鳥類、哺乳類與植物等資訊,每首歌謠在我的歌之路上,都有特有的銜接定點。同時我試著像許多遊居文明(mobile culture)一樣,依據植物的季節性開花、候鳥到來的時間,以及許多其他特徵,儘可能去創造一個可以與世間所有事情相契合的歷法。

我這各式各樣的記憶空間大雜燴,越使用就越是輕鬆順手,在創作歌謠、故事與舞蹈時都輕而易舉。我的知識系統已然整合成為一個資訊集合體,任何時候只要有需要,都可以毫不困難從中挑出我要的東西。如今它已變得如此錯綜複雜,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在我心裡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一個如此活潑、生動而又可靠的體驗認知的方式,與我之前所使用的一切是如此不同。我也明白了,為什麼原住民文化幾乎不可能解釋清楚他們的知識系統,因為那就算沒有幾千年,至少也有數百年的經驗累積。若不是實際使用這些記憶方法,我想我大概永遠都無法理解。只希望能有讀者和我一樣,擁有完全相同的體會。

原文作者/[澳]琳恩·凱利

摘編/劉亞光

編輯/青青子

導語校對/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