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未來如何不能知道,現在說再見會不會太早”

後臺有人要這篇。嗯。

最初,我對李宗盛毫無概念。那會兒我只聽歌,還不懂得注意歌背後的人。

我只知道趙傳唱了《我終於失去了你》,只知道張艾嘉唱了《愛的代價》,只知道辛曉琪唱了《領悟》。

那時似乎許多歌迷,都如此。我們聽的是歌,認的是歌星。

寫歌的人是誰?不認得。

1994年世界盃後,央視做了個配樂MV。用馬拉多納,配《我終於失去了你》。

這個大概只有球迷懂了:33歲的馬拉多納,那年世界盃藥檢出了問題,被禁賽,阿根廷淘汰。

我印象最深的一幕是,馬拉多納被剷倒後,起身,人群已經卷走,馬拉多納跟裁判無奈地揮了揮手。

“我終於失去了你,在擁擠的人群中”。

那種輝煌、惘然中失落的感覺,重錘擊心的感覺。

我第一次有概念“李宗盛的歌”,是楊佩佩工作室電視劇《碧海情天》那劇,劉松仁、李立群和葉童演的。

主題曲《凡人歌》。

我一聽就覺得很奇怪。

那時我還小,只覺得歌詞真是不夠正面。

什麼叫“

多少同林鳥,已成了分飛燕。

什麼叫“

有了夢寐以求的容顏,是否就算是擁有春天?”

偏這傢伙——眾所周知——唱歌還吊兒郎當的,半念半唱,“已成了分飛燕”,最後三個字還下重音,你是指望真成了分飛燕是怎麼著?

“雖然未來如何不能知道,現在說再見會不會太早”

那時我還小,還不覺得李宗盛唱歌好聽。

他唱歌有種大胡茬子味,就像刮完了又長了兩天的胡茬子,掛手,蹭人,顆顆粒粒的。

那會兒我的審美,還停留在老輩們播的李谷一和鄧麗君:瓷器般圓潤流轉,羚羊掛角的聲音裡。

還是楊佩佩工作室的電視劇,《末代皇孫》。我是衝著周海媚去的。

這裡插一句,周海媚真是嬌媚妖嬈又楚楚可憐,說句高圓圓粉絲不愛聽的話,只論周芷若,高圓圓拼命學,也沒學到周海媚的味道。

《末代皇孫》的片頭曲,是《鬼迷心竅》。

開頭就李宗盛式的大沉重:

“曾經真的以為人生就這樣了,平靜的心拒絕再有浪潮”

,連著幾句都是下行音符,聽不慣。

但中間,忽然就揚了起來:

“是命運的安排也好,是你存心的捉弄也好。

然而這一切已不再重要,我願意隨你到天涯海角。”

這份痴勁,忽然就擊中我了。

當然那時我還小,還不明白這些詞句的意味,不明白他最後為什麼要蒼涼地嘆:

“雖然未來如何不能知道,現在說再見會不會太早”。

“雖然未來如何不能知道,現在說再見會不會太早”

後來就知道了,《我是一隻小小鳥》,是他寫的。

《領悟》,是他寫的。

《愛的代價》,是他寫的。

後來,《陰天》,後來,許茹芸的《真愛無敵》(空城計?)。

我自己也慢慢長起來了。

憋著的難過感,聽張艾嘉

“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

聽很久,一口氣,撥出去了。

在大學裡,自己租了房子一個人住,晚上一個人寫稿,抬頭看窗外燈火闌珊時,

“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小鳥飛呀飛,卻怎麼也飛不高。

把背仰上椅子,嘆一口氣。

現在想,許多時候,不是李宗盛多完美符合我的心境,只是年紀漸長,會慢慢地明白他那些詞與歌,一鱗半爪地。

然後,會自然地往那邊靠。

對喜歡“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們而言,李宗盛是個很好的物件。

“對啊,他說出了我們的心聲!”

哪怕沒有那麼多“開始總是分分鐘都妙不可言”的感覺,也會捧著《陰天》,聽。

再後來,經歷的事情多了,真有點明白李宗盛了——不只是代入感的情境。

李宗盛很通透。

他並不高唱頌歌,他很現實:

“多少同林鳥,已成了分飛燕,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戀”

但他也並不遺世獨立。他唱男人女人,每個尋常男女的感情。

他知道人事無常,但他挺入世,而且以身作則地享受這點甜與苦中的詩意。

怎麼說呢?他那鬍渣子般的嗓音,小時候聽,顆顆粒粒,長大後聽,像黑巧克力,像雪茄,甜味不多,主要是苦與酸,以及,厚實。

小孩子時愛吃甜的,長大後,才能懂得品味苦。

李宗盛不勸你超脫,只是拿著顆顆粒粒的嗓音,半念半唱,自我解嘲似的,說段子。

最代表這種態度的,是《最近比較煩》:動聽悅耳的小旋律,自我解嘲的小段子。

玩兒唄。

“雖然未來如何不能知道,現在說再見會不會太早”

我有時候,會想起《鹿鼎記》裡的美刀王胡逸之。看著鄉巴佬一般的小老頭兒,其實身負絕代武功,卻又偏偏對陳圓圓一片痴情,老來猶且如此。

他的痴勁兒,到了這般地步:竟能記住這種細節:

“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只說過三十九句話。她倒向我說過五十五句。”

吳六奇試圖勸他時,胡逸之如是說:

“吳兄,人各有志。兄弟是個大傻瓜,你如瞧不起我,咱們就此別過。”

這種自知痴得過分,卻並不跳出來的勁頭,下面這句話裡,感慨系之:

“不知疲倦地翻越每個山丘

……

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

每次聽到這句歌詞,我老想到《東邪西毒》裡張國榮那句話:

“以前看見山,就想知道山的後面是什麼。現在我已經不想知道了。”

小時候,總覺得“過了一個節點,一切都好了”。讀書時,

相信上了大學一切都好了。

上大學時寫東西,覺得自己出版第一本書後一切都好了。

總覺得過了一關,就什麼都好了。

然而並非如此。世上並沒有一個“你過去了,從此無煩憂”的山丘。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不消多提。

時間流逝最讓人難過的真相是,年少時總還以為,過了這座山就沒事了,再怎麼煩惱,心裡有個念想,頗有點“做完這一票,就回老家結婚,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之意;但多少次撩撩繞繞之後,才多少明白並沒有結束的那一天——斷了念想的翻山越嶺,才是真的疲憊。

這個事實多殘忍啊。李宗盛還是唱出來了。

就像他二十年前就問了:“有了夢寐以求的容顏,是否就算是擁有春天?”

“雖然未來如何不能知道,現在說再見會不會太早”

他看破也點破了,用他顆顆粒粒的,粗黑巧克力似的嗓子。

但他沒走遠,還是坐在人堆裡,跟我們一起,用他坑坑唧唧,半念半唱的調子:

抒情一下子,又沉鬱一下子。

我們很多時候,怕的其實不是失敗,而是被遺棄。

李宗盛一直沒忘記普通人的感情。

他給辛曉琪寫的《領悟》,MV拍得極好。一對男女,愛過,分手了。

多年後,男人去到一個小酒館喝酒,發現女人已成了老闆娘。

那時彼此都老了,但也就這樣了。

按照我們一般希望的劇情,是能破鏡重圓——當然並沒有。

男人出門時,外面瓢潑大雨。女人追出來,遞給男人一件雨衣,轉身回去了。

就是這樣。

“雖然未來如何不能知道,現在說再見會不會太早”

“多麼痛的領悟

你曾是我的全部

只願你掙脫情的枷鎖

愛的束縛 任意追逐

別再為愛受苦”

李宗盛的歌,大概就是那件雨衣。

沒法阻擋瓢潑大雨,沒法逆轉時光。

只是,在時光流逝時,遞過來,一起穿越風雨往前走。

他看通透了,但還在塵世間,與我們這些尋常男女同甘共苦。

同甘不難,主要是,

共苦呢。

唱了人世間的苦,但最後也給點希望。

“雖然歲月總是匆匆的催人老

雖然情愛總是讓人煩惱

雖然未來如何不能知道

現在說再見會不會太早”

(嗯,我就只是想找藉口再放一次周海媚)

“雖然未來如何不能知道,現在說再見會不會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