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銳 一戲一格 一戲一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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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優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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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銳在介紹《原野》的舞美裝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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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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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 8月16日傍晚,從衚衕裡、馬路上各個方向走來的行人,手中緊緊握住一張戲票,漸漸聚攏在北京人藝門前。他們有人舉著手機自拍,有人興奮地招呼好友一同排隊入場。那些穿戴有型、面容生動的文藝青年更引人注目,其中不乏有專門打高鐵來看戲的小情侶,一見面就熱烈地對戲、談天。六點到七點,排隊進劇院的人絡繹不絕,空氣中瀰漫著一種久違的熱切氣息。

即將上演的,是北京人藝導演閆銳獨立執導的話劇《原野》。此番重新排演曹禺先生的經典作品,閆銳帶領全新的陣容,遵循劇場求真、探索的精神,依託全新的理念,歷時三個月完成全新排演。至8月28日夜,青春版《原野》在曹禺劇場的新一輪12場演出,場場爆滿,一票難求。

作為成長起來的人藝青年一代,閆銳進入人藝14年來,已經參演了23部戲,不管是《茶館》《天下第一樓》《日出》等經典劇目,還是《玩家》《大徽班》等新編原創作品,他成功塑造了眾多大大小小、性格鮮明的角色,受到觀眾的認可。今年七月,閆銳主演的話劇《名優之死》反響熱烈,甚至有觀眾創下從首演到本輪演出九場全勤的紀錄,被讚歎“是近年來難得的好戲!”

《原野》彩排當天,導演閆銳在忙碌之餘接受了北京青年報記者的獨家專訪。他對身邊的每個人都禮貌周全,卻不失銳氣。一口京腔,幽默而篤定。

重新排《原野》加入民族特色,創新不是瞎創新,是有根的

北青報:此次全新創排的《原野》演出以來,有不少觀眾感到“叩擊靈魂的”震撼,直言對這部經典作品有了新的認識,你有哪些印象深刻的體會嗎?

閆銳:去年北京人藝國際藝術中心建立,曹禺劇場開張,北京人藝新排了三部曹禺先生的經典作品《日出》《雷雨》《原野》,都是全新的陣容、全新的理念。我們這次依然是既要繼承、又要創新。劇院推年輕人,使他們能站在舞臺的核心位置,我們這次整個設計團隊以及演員,最年輕的也就20出頭,甚至還有剛畢業的,可以說是拍了一部青春版的、很不一樣的《原野》。

在曹禺先生的所有作品裡,《原野》是具有非常獨特價值的一部鉅作,這是他唯一一部寫中國農村題材的戲。《原野》的劇構,包括寫戲的形式、文字內容,都有別於其他戲,除了現實主義,還有很多表現主義、象徵主義的寫法,所以我覺得排這個戲很有挑戰。我希望從理解上、表現上,以及從主體到形式到其他,整個的成色要別具一格,要更具有當下的意義。其實,創作於1936年的《原野》本身也是一個“創新”,曹禺先生自己也說過,他寫戲的時候很富於開創精神,我們力圖挖掘他那種開創的、探索的精神。

北青報:本次重新排演,經過一年時間的沉澱,多了哪些創新和表現?

閆銳:我讀原著文字的時候,感到很有力量,像被深深打了一記重拳,一直打到內心裡面。《原野》將近七八萬字的劇本,我們從初始的版本一直研讀到晚期的版本,查資料時發現曹禺先生前前後後修改了三百多處。我們這次還是以曹禺先生生前比較認可的四川出版社這一版為主,做了大量的剪裁、加工,讓這個戲節奏鮮明、緊湊,有多樣性的表現。

我們拎出一個主題,就是人的困境,心靈的、身體的,思想的、精神的,壓制在束縛當中,只有像金子一樣義無反顧、無所畏懼,甚至切割一切,才能奔向詩和遠方。就像戲裡說的,“我需要去往黃金鋪滿的地方”,那個“黃金的世界”不是物質的,是意識的,是她精神世界的追求。在那個年代,能寫出這樣一個獨立女性的精神太難得了!經典文字還是具有當下意義。

我覺得這種心靈的牢獄,要掙扎、解脫,尋找內心的自由,就是我們這一版要表現的主題。我加了很多其他元素,比如用一些人偶來表現,牛頭、馬面、芸芸眾生……以多維的角度來表現精神世界裡的另外一個世界。這對演員來說,在舞臺上也有強大的反差和張力。通常人們覺得原野可能是油黃的,燦綠的,但我希望舞臺是一個天地人的結合,我們是一片黑色基調的“原野”,我覺得這樣的黑雲壓城之下的土地上更能展現人的鮮活、人的璀璨,尤其是金子,她在這種沒有生機的土地上生長,最終奔向她的天地,她多麼頑強!

曹禺先生形容這個劇本“像恐怖的花蛇一樣遊蕩”,他寫的時候聽到蟬鳴、鳥叫,火車汽笛聲,甚至風吹電線的聲音,好像組成一支交響曲。所以我在整個舞臺打造的是一種極其殘酷的,甚至恐懼的、撕裂的、怪誕的符合文字的氛圍。我還在舞臺現場設計了一些有中國本土元素的民族樂器,比如用鼓點、嗩吶等配樂表現出渾然一體的意象化風格,試圖從每個角度都找到突破口,讓它更立體化,更有張力。讓整個視聽語言都有外部和內心的極大震撼。觀眾來看戲看的不單單是傳統意義上的話劇,力爭有一些新的觀劇感受。

我們創新不是瞎創新,是有根的。我們劇院從焦菊隱先生就一直提“話劇民族化”,所謂有根,是把戲曲的那些精髓、理念拿過來,比如戲曲在空間上、聲腔上的一些處理,擱到話劇舞臺上還是有表現力的。像我們的舞臺,既是房間裡、又是房間外,也是荒蕪的原野,沿著鐵道的延伸,還能讓人在黑樹林當中穿梭。還有仇虎、金子逃走以後尋找水源,他們說看水不見水,看山不見山,包括現場有節奏感的聲音處理,這些東西不光是從戲曲裡移過來的,還有民族的、民俗的,也都有所借鑑。雖然曹禺先生在寫作時受到尤金·奧尼爾的啟發,但是他寫的是那個年代發生在中國農村的事,這些只有中國人能看到的、有土地感的東西是最接地氣的,我覺得這些表現我們中國特色的東西,應該出現在這個舞臺上。

導演也好,表演也好,無論做什麼工作,沒脫離舞臺,我就樂意

北青報:帶領年輕團隊排演經典劇目,你覺得最難的點在哪兒?

閆銳:二輪演出我們排了三個多月,排練過程很艱難,其實在創作的時候,我們也相當於困在一個牢籠裡邊,因為那是大師的作品、經典的作品,我們要在這裡邊尋找突破,挖掘它深層次的、現實的意義。曹禺先生到底要說什麼?我們能理解到什麼?這也是創作過程中對我們的捆綁,我們要剝開這個束縛,尋找光明、尋找理想的精神彼岸。這個過程當然艱苦,我老形容像把雙腿從泥潭當中拔出來,泥土已經和你的經脈長到一塊了,你要拔開這些東西,勢必也會帶下來一些血肉模糊的東西。那時候是非常痛苦的,但是出來了以後可能就會不一樣了。我覺得這種創作當中的艱難,對我們大家都是一種歷練,一種成長。

從正式下地排練,劇組幾乎每天保持著8個小時以上的高強度排練。每天的工作狀態都不一樣,尋找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比如我們會在之前定一個認知的高度,然後團隊整體就朝那個光的地方一點一點奔。我覺得好的工作方法就是實踐與思考並行。我們每天排練的時候就是實驗,每天在不斷地打磨這點事。有時候一個解釋可以這樣處理,也可以那樣處理,甚至可以有第三種、第四種處理。那就慢慢找尋哪個觀感上表達更準確,讓觀眾能更好理解的表達。有時候晚上或者休息時我就會冷靜地想一想,這樣做到底好不好?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我覺得勤于思考,你的判斷就會不斷地修正。

北青報:你演《名優之死》的時候,不少劇迷追著“閆老闆”的戲買票。你從演員到導演,是因為演而優則導嗎?演員、導演的兩種狀態轉換,你感到壓力大嗎?

閆銳:有我演出時,有觀眾演出後等著和我照個相,或者微博裡有人給我留言鼓勵說看過你這個戲、那個戲,我也看到一些批評,我覺得這些都很正常,真沒覺得有人“追著你買票”。可能更多的跟觀眾的交流我還沒有,我更看重舞臺上用戲來直接交流。

我不是演而優則導,一個是我沒有演而優,另一個是導演工作我一直在做。我是中戲導演系的學生,沒畢業的時候就做戲曲指導、欄目之類的工作,包括拍點短片,還做過副導演,對導演工作不斷有接觸、有實踐,慢慢積累了一些經驗,不是說演著演著,突然就去導一個戲。

其實舞臺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深愛的事,演戲、導戲,有什麼機會就去做什麼。導演也好,表演也好,無論做什麼工作,沒脫離舞臺、跟舞臺掛鉤,我就樂意。

因為我也做演員,我覺得任何時候表演都是第一位的,就是人物一定要鮮活,表演要有生命力,這個是無法用別的東西取代的,是真正能打動觀眾的。我做演員的時候,可能能更好地理解導演的意圖,溝通得更清楚,或者提出的一些想法會被導演採納。做導演的時候,考慮的東西更多一點,主體把握的宏觀面更寬一點。我覺得做導演更身擔重任,因為導演還引領著一個劇院整體的審美、方向,甚至整個格局。

我們進院以後,前輩們一直叫我們“接班的年齡”,我覺得就是得多積累,多擔一些重任。劇院確實會給年輕人機會,像劇院安排我和任鳴老師做聯合導演的《名優之死》,和顧威導演去年排的《天下第一樓》,還有跟學員班導演的新《北街南院》,這幾年可能導演工作做得更多一些,導的多一點,演的就少一點。當然我個人也不放棄有好的表演機會。

我覺得表演也好、導戲也好,壓力肯定都是有的。但是我們做舞臺劇最想讓它體現出現場的價值,讓戲能走進觀眾的內心世界,說白了就是打動人。從精神上我們溫暖了自己,也溫暖了別人,給人一些光明、一些希望,能對人心靈上有所慰藉,這個戲就沒白排。我希望自己在現有階段上有多大的能力,就盡多大的努力,讓它能代表你當下的水平和思想意識高度。至於說明年、後年再復排,可能又有更高的認知和進步了,到那時候就再努力唄。

一個戲不光是好看,還得有它自個兒獨特的味道

北青報:你4歲開始學習京劇,12歲考入北戲,畢業後進入國家京劇院工作。2004年考上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後來考進北京人藝,開啟人生的另一個階段。最近,你6歲在春晚唱《鍘美案》的影片被很多人轉發,你演的小包拯太可愛了。回頭看,你自己有沒有覺得一路走來,成名挺順風順水的?

閆銳:那些都是陳年往事了。再說我哪有成名啊?這個我沒有想過。我只能說我算幹事比較認真的人。

我讀書的時候,看了很多人藝的戲,看光碟、看現場演出。當時就覺得,哎呀,我能來這就好了。我覺得在考進人藝這個事上,算是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可能你特別想幹一個事,或者特別想什麼,也許就會達成了願望吧。

我是北京人,人藝有京味戲,也有好多戲講的是民族化的東西,有傳統的創作文脈。我可能有戲曲方面的訓練,理解得更直接一點,比如人藝有的戲還得遵循原版的錄影,我知道這個東西從哪來的,對於我來說,可能就會更佔便宜一些吧。

北青報:作為青年一代的人藝人,你所體會到的人藝的根在哪兒?

閆銳:我剛進人藝的時候,就覺得它有家底:一個一個特牛的導演的作品,一個一個鮮明的舞臺形象擺在那兒,這些老的家底就是根。有這些家底,那你就學吧:在《茶館》之中,焦菊隱先生的舞臺藝術是怎麼處理的;夏淳先生的《雷雨》又是怎麼排的……除了學習,還得在舞臺上不斷地真槍實彈地去練。比如現在《茶館》的這些演員,都是一天一天反覆觀摩,他們既是傳承,也有創新。不論是導演還是表演,很多戲都是有血脈有根源的。

在這樣一個藝術殿堂,周圍有一眾有根基的藝術家,跟他們同臺學習、生活、工作,我覺得這種東西是給予你個人養分的所在。像我們剛來的時候,跟老一輩藝術家還有過接觸,那些老先生看到你的成長進步,也會給予表揚,這讓我覺得備受鼓勵。而且參加他們的戲,和老師們聊天也很重要,他們的創作風格、理念、意識都在裡面,你都會有進步。

我非常感念任鳴老師帶著我排《名優之死》,讓我學到很多東西。那個戲沒有錄影,也沒有其他更多資料,我們就看到幾張照片和一些文字記錄。那時候就知道那個戲很棒,但具體怎麼棒,不知道,沒見過。做這個戲時,我們就想要找到什麼主題?在理想和現實的碰撞中,人也好、行業也好,那種規矩、氣節、精神特別打動我們,找到這種很紮實的東西,任鳴老師就帶著我們來排。我也把我個人曾經有過的經歷,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生活元素融入到這個戲裡邊,比如說戲裡的老先生在教徒弟時,一般人可能演戲是為了活著,為了掙錢生活,但是他獨特的價值觀是:我活著就是為了唱戲。

包括還設計了一個片段,把戲曲裡面精華的東西,比如它假定的、程式的這種很獨特的東西,透過表演在劇情中就給演出來了。這個戲我也希望能做到任鳴老師提出的“帶有獨特東方美學”的東西。

北青報:臨近《名優之死》演出時,任鳴院長突然去世,最後一場戲謝幕時你落淚了,很多觀眾也跟著掉下眼淚。臺上臺下真情流露,那個場面十分震撼。

閆銳:確實這部戲跟任鳴老師有不少交流,也學習了不少。我們這次排《原野》的時候,任鳴老師是藝術指導,他一直都很關注這個戲,不是掛名的那種。那時候他身體不太好了,還是經常來看排練,給每個人提問題。

他走之前那幾天,還在排練場跟我們說演戲的追求是什麼,他告訴我們:這個戲你今年演、明年演,你的要求是不一樣的,不能每年像完成個任務一樣。他說一個戲要想奔向一個經典戲,要不斷地打磨。他認為我們之前的戲是求新,現在應該回歸更傳統的、更講究的表演和手法,讓它底蘊更濃厚、創作更紮實。他說一個戲不光是好看,不光是美,還得有它自個兒獨特的味道。這個味道其實是很難找尋的,我希望能做到一戲一格,一戲一韻的感覺。

人藝這些演員,真是比較仁義的人。大家認真工作,知道“臺上臺下一顆菜”、知道“戲比天大”,雖然這些話聽著像是口號,但是這些人不是拿它當口號,是真的落實在每一個行為、行動當中。耳濡目染,身在其中,你肯定也受到影響。

文/本報記者李喆攝影/本報記者王曉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