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行漸遠的老家——押明寶曆史很長但老家人沒有跨越雷池的勇氣
24節氣大雪
冬雲平靜而冷漠，無精打采地鋪滿天空，雪花便漫無目的地晃悠起來。
村口有人辦喜事，早上的蕎麵餄餎已吃停當，除了辦事的，莊客大都回了家，順便帶
上
幾個
平時不怎麼往來的
親
戚
。幾碗白開水，幾鍋子老旱菸，用來消散飯勁兒。當然，還有說不完的隨茶便宜話，讓來賓不必心無旁騖地等待中午的宴席。
主家對面的山樑下，有一處新開的院
落
，只不過還沒有住上人。院
落
避風的陽圪嶗裡，早已聚起一大簇人。雖然沒有太陽，但每個人心裡都裝著一籮筐溫暖的希望。
“拐兒，棒，兩件子！”人群中有人喊。
老家人都知道，他們在押明寶。
其實，押明寶算不得遊戲，是
純粹
的賭博。
明寶由殼子和星子組成。殼子有巴掌那麼大，高寸許，底部略大，外形酷似農村量糧食用的合（
ge
）合。寶殼子近一半被挖空，闢出空間讓寶星子在那裡暗藏乾坤。老古人的確聰明，為了一夜致富，挖空的不僅僅是心思。寶殼子有渠木的，有棗木的，
有杏木的，
聽說還有一種託蒿（音）木的，色澤油紅，溫潤似玉，彷彿不是賭具，而是精美的藝術品。寶星一寸見方，兩分薄厚，上面雕有圖案。圖案如縱向剖開的高腳杯。杯底處為窄條，鑲嵌黑布，稱為黑棒。杯口形如牛角，空白處鑲嵌紅布，稱為紅口子。出明寶的一般是兩個人，一人出寶，一人坐在對面管賬。寶殼子的四個面亦有名號，出寶人懷前為么，其他三面依逆時針
順序
為二、三、四。出寶人坐的位置是么，管賬人的位置是三，因此，出明寶也被稱為坐么三陣，頗具氣魄。押寶者不限，甚至是多多益善。押寶的人多，輸贏相對就大。對於出寶者而言，咱贏，就贏個滿足，輸也要輸個痛快。如大海里游泳，即使溺亡，
也算經
歷過大風大浪。押寶有四種形式，柺子、定子、架子和鑹子，押中
紅口子者
見本有利，
押
中
黑棒
者血本無歸
（
鑹子
可贏錢）
。
第一次看押明寶，感覺
甚
是稀奇。只見出寶人手抓著明寶殼子，胳膊一抬一抬的，每一次抬起胳膊，寶星子就在殼子下飛速旋轉，如會飛的陀螺，看得人眼花繚亂。起先不明白，以為殼子裡有什麼機關，比如傳說中的巧墊子之類。後來才知道，那是小指在操作，不禁失笑。小孩子最容易接受新生事物，彷彿一張空白的紙，有足夠的空間塗抹。明寶的歷史應該很長，但農業社時，老家人忙於生產勞動，忙於農田基建，忙於政治夜校，很少有閒暇。再說，押明寶是賭博，加上隊長的管束，老家人沒有跨越雷池的勇氣。農業社解體之後，隊長的權力嚴重縮水，又沒有了肩扛步槍的民兵作後盾，底氣難免不足。
押明寶
解禁後的農村，如春日裡的田野，山花競放，稂莠齊綠，一片繁華。明寶豔壓群芳，脫穎而出，漸漸流行。流行是一種病，而最容易感染的，往往是孩子。沒有寶星子，可以自制。找一塊兒小木板，鋸成方塊兒，再用紅藍鉛筆畫上圖案，就算完成。雖然簡陋，又不雅觀，但能玩就行。就像破皮襖，雖醜不忍視，但能抵禦風寒。至於寶殼子，更不在話下。反正家裡有合合，閒著也是閒著，讓它兼職，也算慧眼識才。況且有寶星在
腹內
出沒，如吞吐蓮花，也算是百世難修的造化。夥伴們聚在一起，難免要切磋一番，背地裡更是苦心修煉，以期技壓群雄，獨佔鰲頭。我是左撇子，左手出寶，寶星子是反轉的。不久，右手也學會了。於是，我出寶時，常常是左右開弓，搞得夥伴們暈頭轉向，揭開寶殼，難免當頭棒喝，輸多贏少。可惜他們囊中羞澀，我並沒有因此而發家致富。彷彿獵手登山，可嘆野無鳥獸，有一種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失落。
老家人習慣上把喜歡賭博的人稱為光棍兒。對光棍兒們來說，周圍的紅白喜事或者唱戲的日子，
便
是一展鴻圖的節日。特別唱戲時，戲場附近偏僻的空地上，群英薈萃，異彩紛呈。有搖單雙的，有押公道佬的，也有跌色子的，鼓聲參差，金玉齊鳴。當然，更少不了出明寶的。出明寶的獨霸一角，地上鋪一方帆布，慢條斯理，兩分正經，八分表演，似渭水垂釣。散客如魚，漸漸聚攏，但大都觀望。有人按捺不住，左手食指在地上比劃，右手開寶，總是贏。開始押錢，多數是贏。觀望者難以抵擋誘惑，慷慨解囊，大小的鈔票如落葉飛臨。於是，寶官咳嗽一聲，么三列陣，扣明寶正式開始。唱戲一般在春夏季，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老家人手裡沒有多少寬餘錢，押寶時自然格外謹慎。
有的人連中幾寶
，贏
的
三元五
塊，把
錢揣在口袋裡，再按上兩下，方算踏實
，
悄悄退
出
，
來到戲場
。
戲臺上，有大花在唱，虎吼雷鳴，
真是足勁
。回家時
，
買一把糖果，
買幾個餜餡
，
讓老婆孩子也分享一下快樂
。但絕不能說是押明寶贏的，
老
婆不稀罕。有的人沒押上幾寶，身上的錢就輸完了，灰溜溜地離場，可見人還要強裝笑臉。賭博輸錢不是光彩事，沒人同情。有人生性貪婪，雖然贏了不少錢，可還不滿足，恨不得把所有人的錢都贏在自己手裡。但風水輪流轉，連著跟了幾個黑棒，不僅贏的錢都倒了出去，而且本錢都輸光了。夕陽西下，賭場結束，沒有了翻本的機會，
更
沒有翻本的本錢。長嘆
一聲，悵然離去
。
雖然夜戲已開場，臺上吼聲震天，但他頭也不回。心想，戲有什麼好看的，驢撒歡一樣。
00：08
押明寶
臘八過後，空氣中開始飄散過年的氣息，殺豬宰羊，做年茶飯，置辦年貨，幾乎每一個趕集的人都帶著生意。乾柴聚集的地方，最容易起火。太陽偏西，趕集人如宿鳥迴歸，街道頓時寬敞。光棍兒們慢慢地在橋頭聚集，
老手沉穩，新手忐忑
。鎮上是不能賭的，樹大招風本屬正常，可招來公安抓賭，那就麻煩了。鳥棲枝頭，虎踞山巔，賭博人也自有窩巢。來到目的地，賓主心照不宣。
但屋子裡，已有人捷足先登。賭場不大，七八個人，一個個氣定神閒，頗有儒將風範。每一寶扣好，押的是清一色的大團結，不數張，而是一沓一沓，堆得像小山。一寶亮開，押在黑棒上的錢自然通吃，聚攏在管賬的面前。然後審清押中者的注碼，分次用特製的小秤稱量鈔票，依斤兩賠付。觀戰者一看陣勢，調頭離開，不由自主地吐舌頭。娘唉！來人漸多，難免洩風漏氣，賭場很快結束。幾個人提著提包，魚貫而出，看見熟人，也不搭話，只是點頭微笑。夕陽西沉，滿天血色，眾人凝望著幾個人遠去的背影，脖子僵直成一張弓。
大神離去，小鬼登場，江湖依舊風雨。
王興根一個從來沒想成為作家的作家，寫下去就是幸福的
迴歸自然，探尋食物本真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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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開始出寶，慢條斯理，一板一眼，是熱身，也是試探。聚集了二三十號人，自然臥虎藏龍，不能貿然行動，揭鍋早的饃不變花。出幾個回合，忌寶，破賬，給主家賬資，然後撤退。又有人上攤，如此輪番。午夜時分，好多人睡去，可幾個新手卻鬥志昂揚。本來，寶官
也準備養精蓄銳，迎接明天的你死我活
，
可
被幾個新手撩撥得興起。哼，虎狼群中，
哪輪得上
鼠兔跳彈。再說，誰頭上的不是血。短兵相接，血雨腥風。
但初生牛犢不怕虎，氣吞萬里，沒一頓飯工夫，寶家輸幹了腰，賠付不起。幾個新手對望一眼，哼，誰說狼是蒼的！雖然寶家信誓旦旦，咱唾膿是膿，唾血是血，不管輸多少，明天早飯前全部兌現。幾個新手微笑不說話，和衣側臥，很快鼾聲如雷，但有一人願意奉陪。押寶從來沒有如此順氣過，他捨不得錯過這樣的手氣。虛賬沒有增加多少，他手裡的現錢慢慢地流入寶官之手。這些錢曾在他口袋裡焐得發熱，在他手裡攥得發潮，可還是依依不捨地離他而去。
天
未亮
，
他的錢輸得精光。沒有現錢，寶官不願出寶，他不讓，於是兩人便爭吵，驚醒眾人。他讓評理，眾人說，賭場沒有理，你把人家的錢贏光了還不停手，要命呀？狗嚎怨自神！
寒風刺骨，枯草蕭瑟，
回家的路很是漫長。他先是流淚，緊接著哭泣，最後乾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財迷心竅，必遭禍殃，更何況鬼迷心竅？
旭日初昇，霞彩萬里，燃燒的不是希望，而是赤裸裸的貪慾。
有
寶官
登場，
一改昨夜的謹慎，大開大合，雷霆萬鈞。寶星子轉成花蝴蝶，滿園春色。押寶人臉色凝重，隨著寶星子的起落，張大嘴巴，腦袋跟
著
一仰一俯
。
要是時間突然停滯，那形象彷彿地動儀周圍等待銅丸的蟾蜍。有的人用手比劃著，比劃寶星子落地的路線，根據寶星子的速度，推測那個可愛的紅
口
子會落到什麼位置。或幾個人商量，意見大體一致之後，便紛紛落注。可就在開寶的一瞬間，有人突然叫停
，
要買注，
把三上
所有的
注子向前平移一步。開寶之後，
買家大勝
，連本帶利全賺，缽滿盆溢。方知人家早已胸有成竹，和你商量，只是誤導。賭場耍的是心眼，騙你還商量。寶官今天出師不利，損兵折將，押寶人彷彿都是孫猴子，個個火眼金睛。又一寶要開揭了，所有的賭注都集中在三上的兩個角上，狀如倒八字形。八字中間的定子錢堆成小山，天傾西北，地陷東南，整個世界都好像要側翻。寶官攥緊拳頭，揮舞著，大喊，
“拐兒，棒，兩件子！”
寶心
揭寶人伏在地上，將寶殼子輕輕地左右擺動幾下，頭側枕在地上，手慢慢地將寶殼子掀開一條縫。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寶殼，心裡早已規劃好了寶星子的方向，希望夢想成真。
揭寶人又扣下寶殼，說，寶有點兒斜！面無表情，語氣平緩，讓大夥琢磨不透。
寶官猶豫一下，將寶殼子前後
推拉
幾下。
殼壁碰撞寶星，發出輕微的聲響，但驚心動魄。
揭寶人又一次伏在地上，把寶殼子慢慢地拔起來。頓時，全場歡騰。真光！
紅口子正對著兩邊的注子錢，讓人感覺到那一對牛角挑不起來的沉重。
寶官的臉一陣痙攣，汗水刷地一聲流下來。
忌寶，出不成了！
主家正在殺羊，隨著羊的一聲慘叫，血嘩嘩地流進盆子，熱氣蒸騰。
寶官失利，滿家燒酒氣。賭場依舊繼續，死了張屠夫，不吃連毛豬。
有人來時，口袋裡揣的是賣豬錢。老婆一年忙裡忙外，喂一頭豬不容易，所以豬錢揣在口袋裡，心都感覺沉重。他不敢當寶官，押寶也小心翼翼，所幸沒有多少起伏，一頭豬還完整地躺在口袋裡。屋子裡，羊肉的香氣漸漸濃郁，賭場已近尾聲，輸家要撈錢，贏家不滿足，賭場定乾坤的，往往是最後的瘋狂。這時的寶官是他的叔伯舅舅，管賬的是他姑舅。
賭場遇到親戚，有一種不忍直面的尷尬，也有一種相互體恤的溫暖。
礙於情面，他不想再押，掏出口袋裡的錢數一遍，雖然贏一點兒，但連一份羊肉錢都不夠。他想，再押幾寶，贏夠兩份羊肉錢就撤。吃一份，拿一份，給老婆娃娃一個驚喜。連著中了幾寶，兩份肉錢綽綽有餘。他想，不管輸贏，押最後一寶。賭博要識起坐，現在如果輸了，估計沒有翻本的時間。
因為是他的最後一寶，所以搶著去揭，
想畫一個圓滿的句號。揭開一看，又押照了，
他頓時
興奮
，坐直身子，把寶殼子往旁邊一摜。沒想到用力太大，把寶星子震得跳
彈起來
，挪動了
位置，但方向並沒有改變。
舅舅瞬間翻臉，千里
冰霜，把攤場上的錢一把攬在手裡，說，寶星子動了，通殺！押中的讓他賠，連本帶利；沒押中的也讓他賠，連本帶利。爭吵沒有意義，要解決問題，只有拳頭，但他沒有那個血性。
他別無選擇，只能
全陪
。
押明寶
所有的錢都賠完了，還不夠。沒得到錢的人和他吵鬧，甚至拉扯衣服，可他實在無錢可賠。大夥兒見他真的沒有錢了，嘆口氣，拍一掌大腿說，算我們倒黴，今天不難為你了，要是你小子有良心，以後見面再給也不遲。
羊肉熟了，賭場一鬨而散。
二
斤一份子，都盛在碗裡，出錢吃肉，湯清水利。
贏錢的，自然要吃，咱又不是吃自己。輸錢的，也要吃。他媽的，有輸的，沒吃的
？
他獨坐在賭場上發呆，主人實在看不下去，給他端來一份子，說，往開裡想，賭場無父子，更何況是叔伯舅舅！吃吧，不要錢。
他接在手裡，眼淚突然流下來，撲簌簌地滴在羊肉碗裡。吃？哪能吃下去，用筷子都戳不下去。
贏家陸續走了，輸家留下來繼續你死我活。但，小雞的爪子老鼠的腿，即使都變成肉，又有幾斤幾兩？
他沒有吃肉，失魂落魄地
往回走，不知道等待自己得，會是什麼
……
漸行漸遠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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