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說(二)------武家坡

武家坡真是個破戲⋯⋯

從文字來看,加上被淨化掉部分,和傳說中的結尾,本戲來龍去脈約摸是這麼回事。

王府金銀堆如山,生了姐妹一共三,前倆配了龍虎官,三姐看上平貴男。後院見龍入衣衫,綵樓咬定把家安。父女情斷實難挽,魏虎橫行生惡膽。到了岳父把婿參,可憐寒窯王寶釧。西涼韃子造了反,紅鬃烈馬英名傳。一十八載西涼川,平貴尚主坐銀安。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大雁銜來血羅衫,武家坡前將妻攔。三戲貞潔王寶釧,大登殿上表一番,定罷昭陽封代戰,風流佳話定江山。

後記:十八天後王寶釧死了,啊呸!什麼破戲!

武家坡流水絕對是和坐宮啊,鎖麟囊啊可以並列的晚會高頻唱段,講起來夫妻團圓,特別喜慶⋯⋯個毛線!靠調戲婦女能夠讓人喜聞樂見得跟坐宮一樣,真同情坐宮⋯⋯早知道楊延輝你叫什麼小番,調戲下鐵鏡就直接紅了,順便佘太君就知道你過得挺好了。

世間渣男無有出薛平貴之右者,至於王寶釧,我覺得這女人屬於封建禮教下男性的幻想產物,直男癌鼻祖為了豐滿自己屌絲時期的魅力所勾勒出的神奇髮妻。要是不去掉前面王寶釧看見乞丐薛平貴身上有龍認定他將來富貴榮華才非嫁不可的片段,我就覺得,王寶釧其人,一個字:該!

至於後來版本的因為愛情,我不信,不好意思。

我一度認為,紅鬃烈馬這個破戲,比牧虎關這種老公公調戲兒媳婦的好不到哪去⋯⋯但是今天為嘛講這個戲,是因為能擔當京劇界小蘋果的紅鬃烈馬,真的,比小蘋果強多了⋯⋯

武家坡是一出很要功的戲,這個我不擅長分析,世間流水千千萬,小蘋果就這一段,反正很難學,就此略過不表。

破戲水詞多拉拉雜雜一堆調戲婦女的內容我就不說了,反正各大晚會年年演。我就說個小的,在寒窯裡夫妻相認有段詞,我覺得,我這麼多年捨不得武家坡,也就是捨不得血羅衫和這麼一段了。

薛平貴進窯前,和王寶釧一個窯內一個窯外。王寶釧說你後退一步,再退一步,再退一步。平貴言,誒呀妻呀後頭無有路了。王寶釧帶著哭腔回他,若是有路,你也不回來了。

這段得拿戲念,不然覺不出滋味,要是拿戲唸了,又感覺既是可悲可是可笑,到頭來不知道說什麼好,買賣不成仁義在,在到這一步,聽的人都能傷心了。

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就這麼墊吧後頭不信三姐菱花照,容顏不似綵樓前的水詞,真是說不出的寫得好。時間的永遠具有強大的殺傷力,人是要老的,一老,縱有天花亂墜,抵不過招式已老,面目全非的又何止少年夫妻的一點情分。

倘若此時有一個臭不要臉的作者,那麼情節應該是,王寶釧與薛平貴深情對望,千言萬語一十八載別離之苦盡在不言之中,忽然王寶釧看見薛平貴眼中老去的自己,悲從中來,滿腹辛酸忽而有地傾瀉,掩面而泣,痛苦嚎啕,老了啊!

可見浮誇是沒有底線的,是不是瞬間就不想看了~還在眼睛裡看見自己老了,我覺得王寶釧看薛平貴不出三秒一定會別開臉,這男人連電子寵物都不如⋯⋯

那還用得著菱花鏡嗎?用不著,沒有一個女人會不知道自己老了的,千金貴女落魄至此,她自己比誰都知道,何為容顏哪似綵樓前。那為什麼還要這一段?這一段說了薛王二人容顏大改,天上地下,物是人非。

你說這二人的感情,物是人非事事休,還用我多言嗎?

三姐在水盆裡照容顏的時候,是我心裡全劇的最高潮,王寶釧這一生從看見薛平貴開始就

彷彿從無限高處跌落下去,經歷水深火熱、一通扒皮抽筋,這才恍如隔世的靈魂歸位,視野一片模糊,下一秒,撕心裂肺的疼席捲而來,

連將自己蜷縮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這句十八年老了我王寶釧,簡直是

喉嚨裡溢位

一聲悶哼

,混雜著血沫和悲涼

王寶釧的那種苦,已然超越了所謂寒窯十八年的熬煎,是三千眾生顛倒往復之苦,是五蘊熾,是愛別離,是求不得。這樣沉重不堪卻有毫無意義的苦痛不是隻有一個王寶釧在承擔,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悲劇意味。太過承重以至於繁雜花哨的言辭和表演都承不起這樣的悲涼,他的悲劇性不是高絕的人性之中的陰私偏執,只是人在愛慾中,獨生獨死,獨往獨來,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王國維所言三境界,王寶釧絕不是衣帶漸寬終不悔,她其實沒有大格局的追求,她守得是自己貞潔烈女的一口氣,一口毫無意義的氣,或者一口被逼到心甘情願的氣。

十八年,守著丈夫留下十擔老柴八斗老米,慢說是吃,就是數也早數完了。那這十八年是怎麼過的,能為外人道的,賓鴻大雁三言兩語,輕描淡寫,觸目驚心的,只有半幅血羅衫。也許寫戲的老先生只是一個骨灰級的直男癌,順便湯湯水水地宣傳了貞潔烈女三從四德之類的玩意兒,講真我跟上頭八字不共戴天絕不宣揚。可是飲食男女,庸庸碌碌,蠅營狗苟,誰能灑脫出世俗的條條框框,一個被自己逼到絕路的王寶釧,也最終富貴榮華,好似恩怨一筆勾銷。

被感動的代戰,被感動的薛平貴,把自己感動了的王寶釧,一同立在大登殿上的時候,我

真想問一句,你們的感動是多值錢,這架勢是要天長地久靠著一點感動過活了是嗎?好在王寶釧十八天後就死了,堂堂相府千金,守完活寡,做了皇后,許願度日如年,真是,可笑啊。

大登殿的花團錦簇真像是一把大火,燒得昔日種種點滴不剩,燒得殿上人物容顏模糊,燒得臺上臺下都以為那些悲涼苦痛不過始終幻覺。

只是火光沖天,我披著一身血淋淋的皮肉,六根不淨。

薛平貴和王寶釧,大概被寫出來的本意是代表了那個時代男人的理想,和男人理想的女人。可是筆落不由人,比起他們正直的初衷,他二人不約而同生的歪歪扭扭,各有各的不是東西。

唯獨說起書文戲理第一要緊就是別當真,別老拿那教化意義往本子上扣,再好的文章擱課本里我看著都膈應,別說人好端端的戲了。照理,這戲啊就是一場熱鬧,他說他的故事,你看你的熱鬧。

武家坡可氣就可氣在,渣是真渣,賤是真賤,可是情真過,苦痛過。即使這麼不是東西,可不是東西得這樣血肉豐滿,現實到刻薄,刻薄到真切,真切到總有那麼一丁點東西,像鹽一樣往心上的口子裡撒,讓你捨不得把這個破戲扔了。

老了啊,十八年老了我王寶釧,這一句響起的時候,臺下該有多少被生活壓得抬不起頭的人,想起了自己,最好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