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劉震雲:兜兜轉轉,故鄉就是世界

劉震雲去過世界許多地方,感覺跟在延津老莊村行走並無差別。雖然各地的建築、河流、膚色、語言不同,但“人性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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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震雲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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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震雲寄語新民晚報讀者

1.姥姥讓我牽腸掛肚一輩子

1958年5月,劉震雲出生在河南延津一個普通人家。延津縣歸屬於河南省新鄉市管理,位於黃河北部,因為氣候乾燥,旱災頻繁發生,種地全靠天氣決定。“我父親是人民公社普通的職員,我母親收破爛,物質非常的貧瘠,飯食也非常的粗糙。”劉震雲回憶。

剛滿八個月的時候,鄉下的姥姥把劉震雲從縣城抱到了鄉下,帶回王樓鄉西老莊村養活。劉家老宅是一個乾淨、古舊的院子,門口種著兩棵椿樹,青磚灰瓦,東西兩間、南北兩間,正房的樑上用隸書寫著“建於1974年”。院子裡有一棵棗樹,姥姥離世後,它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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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震雲的姥姥在自家院子裡

後來,劉震雲在原位置,重新栽種了一棵棗樹。屋子裡的物品和器具,也都保留了姥姥生活的原貌,牆上和櫃子上,掛著姥姥的照片。照片上的姥姥慈祥而溫和。如今,照看劉家老屋的彩雲是劉家的遠親,因名字出現在《手機》中,也成了名人。彩雲說:“姥姥活到90多歲,一輩子好乾活,80多還下地呢。”

姥姥其實不是劉震雲的親姥姥。劉震雲的母親劉素琴回憶說:“我是小時候給人家了,養母給養大的。震雲他8個月時我參加工作,沒時間照顧他,震雲就在老家一直跟著我媽,他對姥姥感情可深了。我媽可大氣,不是農村一般的老太太,自強自立、懂得很多道理,幾個孩子都是她幫助拉扯大的。”

姥姥把他一直帶大,是劉震雲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讓他感受到了人世間的溫暖與陪伴,讓他在成年以後的歲月裡,牽腸掛肚惦記了一輩子。

在小說和電影《一九四二》裡的結尾部分,劉震雲幾次寫到姥姥。三年困難時期,姥姥揹著年僅八個月的劉步行四十里,從延津縣城一直走到王樓鄉老莊村。“沒有姥姥,我就是眾多餓殍中的一分子。”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姥姥之於孫子劉震雲,卻意味著神聖的親情和信仰,那是愛、溫暖和飢餓、貧窮共同鑄就的生活記憶,也是人性裡善良情感的閃亮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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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震雲與姥姥

劉震雲5歲時,村裡開辦了第一所小學,接收5歲到12歲的學生,學費5元。街坊四鄰議論紛紛:飯都吃不上,哪還有閒錢去上學?在大戶人家當過長工的姥姥沒說話,賣掉了頭上戴的銀髮簪,賣了5塊錢,拉著劉震雲就去小學報名。

姥姥是個身高不足一米六的農村婦女,在村裡受人尊敬,是幹農活的一把好手。每年一到在農忙季節,一直是東家們爭相搶奪的短工——她彎著腰割完一壠地的麥子,速度奇怪,一刻也不停歇,回頭看,村裡那些壯實的中壯年男工,才將將割到一半。

劉震雲問她割麥子的技巧,為什麼速度這麼快。姥姥告訴他:“割麥子的時候,千萬不能直腰。再苦再累要忍住,你起身直了一次腰,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別人在休息抽菸的時候,你還得繼續不停歇,不斷地堅持割。”

姥姥不認識字,也沒什麼文化,一輩子在黃土地裡操勞,做人認真,說話樸實。

2.“哲學家”舅舅教我的道理

劉震雲是家裡的第一個孩子。他出生之前,家裡生活就已經很艱難。後來,這個家庭共要了4個孩子,三兒一女,靠兩個大人的工資要養活4個孩子,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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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和劉震雲四兄妹

家鄉親人裡面還有兩個舅舅。在劉震雲看來,都是充滿智慧的哲學家。一個舅舅是個趕馬車拉貨的,另外一個舅舅則是個當地聞名遐邇的木匠。

我13歲的時候我遇到了我第一個人生的導師,他是我舅舅,我舅舅個子特別高,所以他的外號叫大個兒,他在我們村是一個趕馬車的,他是我們村兒到外邊世界距離走得最遠的人,他到過我們縣城。我說縣城怎麼樣?他說樓高些,人多些。在牛棚裡面,在牛馬的吃草聲中,他給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課,他說,記住我的話,不聰明也不笨的人,一輩子就幹一件事,千萬不要再幹第二件事。

他說:“像你這樣既不聰明又不傻,不上不下的人在世界上很麻煩,你想過將來娶媳婦的事嗎?”我說:“舅我13歲該不該想?”我舅又說:“如果13歲還不想的話,你就是一傻子。”我說:“舅那我想,他說你想,但照你這樣既不聰明又不傻的狀態,你只能找個小寡婦。”

一席話終了,舅舅給劉震雲指出了人生的方向:“要想娶個正經媳婦,得離開這個地方。”我說:“舅,我要想家怎麼辦?”他說:“你沒有離開過家,你怎麼知道想家呢?如果在這個村裡邊,你最大的前途也就是跟我一樣趕馬車。你要是離開這個地方,可能就會有另外一種人生的道路。”我聽了他的話,14歲離開了家鄉參了軍,一直走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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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震雲當兵時期照片

劉震雲當兵的那幾年,另一個人生導師,木匠舅舅的話,在他路燈下值班站崗、看書以外的時間裡,在面對一片漆黑的沙漠戈壁的時候,時常湧上心頭。

我另外一個舅舅是個木匠,臉上有點麻子,所以大家都叫他劉麻子。劉麻子的箱子櫃做得最好、賣得最好,漸漸我們方圓40裡,木匠就剩下他一個。所有的同行都覺著劉麻子毒,所有的顧客都覺著他的木匠活兒好。

我說:“舅舅,所有同行說你毒,所有顧客說你好,你到底是毒呢?還是好呢?”他說:“人說你壞、說你好並不重要,問題是怎麼成為一個好的木匠。”我說:“那你是怎麼成為一個好木匠的呢?”他說:“無非別人打一個櫃子花三天,我花的是六天;但只是花功夫你還不能成為一個好木匠,因為我喜歡木工活,我喜歡刨子花發出的那種味道。”

這個舅舅告訴我的話跟孔子一樣,“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要做你喜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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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震雲作品《一日三秋》

3.出發是另一種抵達

命運真是神奇,自稱“全村最笨”的劉震雲,原本想通過當兵改變命運跳出農門,結果復員回家,先是當塔鋪中學的鄉村教師代課,而後透過高考上了大學。北大畢業後,劉震雲進入《農民日報》工作,定居北京,有了鐵飯碗的工作,變成了城裡人,拿到北京戶口本,分到了房子,成家立業,也生了女兒,女兒的名字也與家鄉河南有關,因為雨少旱災多,劉震雲希望祈禱家鄉風調雨順,特意為女兒取名為“雨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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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震雲與女兒劉雨霖

經歷了幾年軍隊歷練的他,走南闖北的記者生涯,讓他變得老成,外表平易近人,和劉震雲一起上北師大研究生班的同學遲子建在文章裡回憶說,“劉震雲喜歡開玩笑。他開起玩笑來不動聲色,同學們對他的評價是:劉震雲的話永遠讓人辨不清真假,所以即使他說真話的時候也沒人把它當真。他的性情如同他的名字一樣,沾染了一些雲氣的氤氳與逍遙,當你認為看清他時,其實他還十分遙遠。”

劉震雲在《農民日報》策劃了一個名牌專欄《名家與鄉村》,這個專欄延續了幾十年了,至今還在。今年1月份,這個專欄發表了劉震雲撰寫的《延津與延津》,在這篇散文裡,劉震雲再一次回顧、解答了他和故鄉和文學世界之間的關係。

剛開始寫作,劉震雲說自己喜歡把事兒往深刻裡說,但這恰恰證明了自己沒到達深刻的階段。就像登山一樣,沒到山頂時說的都是山頂的風景如何美,到了山頂說的都是山下的雞鳴和炊煙。

“我曾經說過,文學的底色是哲學。我離開了家鄉,但我和我的作品,又不斷回到家鄉。這時的回去,和過去的離開又不一樣。我想說的是,延津與延津的關係,就是我作品和延津的關係,也是世界跟延津的關係。換句話,延津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延津。”

劉震雲自稱“笨人”一個,一輩子就幹了兩件事:一個是寫作,一個是跑步。(張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