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文壇雙子星:他們的苦難人生,還有誰記得?

公元805年是一個多事的年份。

這一年,大唐兩度換了新主人。

正月,在位27年的

唐德宗

駕崩,太子李誦躺在床上(身體不好)當了皇帝,即

唐順宗

八月,唐順宗“內禪”為太上皇,他的兒子李純即位,是為

唐憲宗

權力轉移的背後,是朝廷精英的起起落落。

在這短短的幾個月間,一場被稱為

“永貞革新”

的新政旋起旋滅,卻對參與其中的人施加了畢生的影響。

劉禹錫

柳宗元

,這對當時政壇最有名的新星,似乎一夜之間,就從熠熠生輝、奮發有為的年紀,邁入了黯淡哀愁的中年。

他們的苦難,剛剛開始。

但是,對於中國歷史而言,大唐墜落了兩顆政壇新星,卻升起了光耀千年的文壇雙子星。

大唐文壇雙子星:他們的苦難人生,還有誰記得?

01。 文學排行榜的常客

人們喜歡說,天才成群結隊地出現。對於中唐來說,更顯著的特徵則是:CP成群結隊地出現。

現在最著名的兩對唐代CP——白居易和元稹,以及劉禹錫和柳宗元——他們都是八世紀的

七零後

劉禹錫生於772年,白居易也生在這一年。柳宗元比他們小一歲。元稹生於779年,後來人稱“詩奴”的賈島也生在這一年。

還有個韓愈,比他們稍大一些,生於768年,是個六零後。而更大的是五零後的孟郊,751年出生。

中唐是盛唐之後的又一個詩歌高峰,主要表現為流派紛呈。上面點到名的人物,就都是中唐詩壇的扛把子,在他們中間,至少形成了三個迥然有別的流派:元白一派,韓孟一派,劉柳也算一派。

單說劉禹錫和柳宗元,兩人合稱

“劉柳”

,是各種文學排行榜的常客:

劉禹錫的文學成就主要體現在詩歌方面,他有一個霸氣的名號,人稱“詩豪”,此外他與韋應物、白居易並稱“三傑”,與白居易合稱“劉白”。

柳宗元的文學成就則主要在文章方面,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千古文章四大家”之一,與韓愈並稱“韓柳”;他的詩其實也非常好,走陶淵明這一派的,與王維、孟浩然、韋應物並稱“王孟韋柳”。

但趕上一個唐詩發展的新時代,劉禹錫和柳宗元,當然包括其他任何一個詩人,他們的初衷並不是要做一個好的文學家,而是夢想著做一個好的政治家。

對於古代讀書人而言,詩人並不是一個職業,做官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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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禹錫畫像

02。 與韓愈的恩怨情仇

劉禹錫和柳宗元的經歷太像了,以至於許多人讀他們的傳記,往往會把他們搞混。

像到什麼程度呢?像到讓人懷疑上帝有意在他們身上做一個實驗:同一段人生,賦予不同性格,會開出怎樣不同的花。

他們在同一年考中進士。

那一年,劉禹錫22歲,柳宗元21歲,兩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就像兩塊磁石互相吸引。此後他們雖然聚少離多,但心是粘在一起的。

他們都是家中的獨子。

他們的父親在大致相同的年份去世,他們分別返鄉丁憂。

他們分別經過了朝廷的授官考試。

他們分別在京兆府下面的縣做官。

他們一起進了御史臺。

插播一句,在御史臺時期,他們一起結識了比他們大四五歲的韓愈,三人過從甚密。

他們本有可能從兩人CP,發展成三人天團,最終因為不同的選擇,韓愈與劉、柳雖仍保持終生的友誼,但中間有過誤會,人生也完全錯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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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愈畫像

這次選擇,實際上就是一次

政治站隊

在唐德宗暮年,圍繞在太子李誦身邊,逐漸形成了一個以東宮侍讀

王叔文

王伾

(即史書所說的“二王”)為核心的政治集團,蓄勢準備輔佐新君進行改革。

劉禹錫和柳宗元均加入了二王集團,備受賞識。在李誦(唐順宗)繼位後,兩人一個被任命為屯田員外郎,一個被任命為禮部員外郎,成為“永貞革新”的核心成員。而韓愈並不反對政治革新,只是因為對王叔文這個人素無好感,或者早已預見到這個政治團體不可能成功,所以沒有選擇站隊到二王集團這一邊。

在唐順宗繼位前一年,韓愈由監察御史被貶為陽山縣令。關於這次貶官的緣由,別人怎麼說不重要,重要的是韓愈自己怎麼看。

韓愈在詩中寫過這樣的話:

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

或慮語言洩,傳之落冤仇。

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

也就是說,他嚴重懷疑,自己遭貶,是因為劉禹錫和柳宗元把自己平時非議王叔文的言論,洩露給了對方,從而引來了對方的報復。

後世史家認為,韓愈被貶時,王叔文並未掌權,這是韓愈對劉、柳二人的誤會。但這次誤會,顯然在他與劉、柳二人中間製造了隔閡。

雖然多年後消除了誤會,但韓愈與劉、柳已經不能站在同進退的陣營裡。

當二王集團掌權的時候,劉、柳也沒有把韓愈召回朝廷。

劉、柳最終建立起最鐵的友情,是因為他們不僅共事過,還選擇了相同的站隊。他們有一樣的政治理念,一樣的政治遭遇,一樣的政治目標。

他們的友情,是革命同志式的、牢不可破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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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畫像

03。 一場改革的旋起旋滅

“永貞革新”是一場短命的政治改革,歷時100多天即宣告失敗,跟衰病纏身的唐順宗的上臺與退位相始終。

王叔文和王伾在領導改革之前並無豐富的政治實踐背景,只是在各方勢力鬥爭的空隙中找到了躋身要職的機會。唐順宗身體每況愈下之時,二王集團在擁立太子問題上又出現了重大失誤,他們並不擁護後來的唐憲宗李純繼承帝位。所以當永貞元年(805年)八月,唐憲宗繼位後,這個革新集團的政治生命就徹底宣告終結了。

至於“永貞革新”的具體內容,反而不那麼重要了,無非就是施仁政、釋出赦免令、奪取宦官的禁軍指揮權、打擊藩鎮勢力等針對中唐政治困境的舉措。這些事情,換了皇帝也依然會做下去。正如唐史大家黃永年所說,唐憲宗雖然收拾了王叔文集團,用人上“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在行政上有好些地方卻是順宗朝的延續。

由於“永貞革新”的失敗來得太快,傳統史書對兩名主要領導者王叔文和王伾進行了汙名化書寫,譏諷他們為“小人”,導致後世絕大多數人對這場革新的成員並無好感。

而深陷其中的劉禹錫和柳宗元,得到了後世的嘆息。王安石、蘇軾等人都說,劉、柳二人是天下奇才,高才絕學,如果“不陷(王)叔文之黨”,前途無量,一定是唐代名臣。

但放在現在,我們大可不必嘆息劉禹錫和柳宗元的選擇。

他們當時是三十出頭的熱血官員,懷著

“致大康於民,垂不滅之聲”

(柳宗元語)的雄心壯志,滿懷熱情地投入到政治革新之中。事實雖然證明他們還是太理想主義了,但至少他們努力過,奮鬥過。

我們的歷史一直習慣於以成敗論英雄,殊不知,行動比結果更寶貴。

“永貞革新”的失敗,演變成唐史中著名的“

二王八司馬事件”

。唐憲宗上臺後,王叔文被貶為渝州司戶,次年被賜死;王伾被貶為開州司馬,不久病死;劉禹錫、柳宗元等革新集團的八個核心成員,通通被貶為邊遠之州的司馬。

他們開始了苦難的人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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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一個人的“千萬孤獨”

柳宗元被貶到了偏遠的

永州

,一個盛產蛇蟲野獸的地方,那裡再往西南就是廣西了。

他是抱著痛苦赴任的,名義上是任司馬之職,其實是作為朝廷官員的貶謫罪名,限定不能離境罷了。他天生是一個

憂鬱氣質

明顯的詩人,心思細密,為人內向,常常想著自己的人生際遇就會落淚。

早年,他父親柳鎮得罪權臣被貶官,他去給父親送行,父親對他說:

“吾目無涕。”

雖然受了委屈,但父親一滴淚也不流。父親或許希望以自己剛直的精神,來影響自己的孩子。

長大後的柳宗元,改變不了自己的憂鬱和悲觀,但他學到了父親的剛直和勇敢。

他是一個正直、有骨氣、有膽氣的人。“永貞革新”那幾個月,他仕途通暢,想投靠他做官的人很多,但他從未利用手中的權力去做交易。

當王叔文失勢後,大難臨頭,原先趨附革新集團的那些人巴不得趕緊作出切割。而柳宗元非常“不識時務”地站出來,藉著替王叔文之母寫墓誌的機會,大膽地讚頌王叔文,謳歌革新。

人在順境中,在有利可圖的時候,我們是看不到他的真實品性的;但在逆境中,在大難降臨的時候,我們很容易看清楚一個人的品性。這就是孔子所說的,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君子即使窮途末路,依然固守節操和本分,小人身處逆境,就容易想入非非,胡作非為。

柳宗元雖然憂鬱和悲觀,但他是一個真正的君子。

到了永州之後,他暫住在當地的龍興寺。

他開始寫一些寓言詩,在詩中塑造褪羽的蒼鷹、跛腳的烏鴉、待烹的鷓鴣等形象,它們都在現實的壓迫下陷入窘境。明眼人都知道他真正在表達什麼。

悽風淅瀝飛嚴霜,蒼鷹上擊翻曙光。

雲披霧裂虹蜺斷,霹靂掣電捎平岡。

砉然勁翮翦荊棘,下攫狐兔騰蒼茫。

爪毛吻血百鳥逝,獨立四顧時激昂。

炎風溽暑忽然至,羽翼脫落自摧藏。

草中狸鼠足為患,一夕十顧驚且傷。

但願清商復為假,拔去萬累雲間翔。

——柳宗元《籠鷹詞》

他有時候會反思自己在“永貞革新”中的站隊到底對不對。他給友人寫信,承認自己

“年少氣銳,不識幾微,不知當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

,意思是自己年輕氣盛太單純了,才導致今天的下場。但他只是想不開的時候自責,從未責備當年一起踐行政治理想的同志們。

在永州的第二年,他在一場罕見的大雪中匆匆趕回寄居的龍興寺,提筆寫下了一首千古名詩: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柳宗元《江雪》

這是一首越咀嚼越有味的小詩,很多人讀出了柳宗元的清高,而我讀出了他的孤獨。

他太孤獨了,理想破滅之後,只能偏居在遠離帝都的小地方。或許只有來自朗州(今屬湖南常德)的劉禹錫的書信,能給他帶來一些慰藉和溫暖。

很快,傳來了他昔日的同志、“八司馬”之一的

凌準

的死訊,加劇了柳宗元的愁苦。他寫了一首很長的詩懷念凌準,最後坦誠地說

“我歌誠自慟,非獨為君悲”

,我寫這首詩不僅為你傷悲,也為自己傷悲:

恬死百憂盡,苟生萬慮滋。

顧餘九逝魂,與子各何之?

——柳宗元《哭連州凌員外司馬》

他“樂死而哀生”,羨慕凌準一死而得到了解脫,自己則還要在人間被萬千憂愁與孤獨包圍。

接下來的打擊,是他的母親和女兒在四五年內相繼於永州病逝。他的女兒叫和娘,死時只有10歲,臨死時抓著父親的手,請求不要把她葬在山上,她害怕那裡有蛇蟲野獸。那一刻,柳宗元淒涼而絕望。

30多歲的年紀,柳宗元已經衰病纏身,老氣橫秋。這也埋下了他後來早逝的病根。

他常常半夜失眠,或被噩夢驚醒,只好起來走啊走啊,走到了天亮。

覺聞繁露墜,開戶臨西園。

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

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

倚楹遂至旦,寂寞將何言。

——柳宗元《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

直到在永州待了5年後,他才放棄了返回長安的奢望。

少時陳力希公侯,許國不復為身謀。

風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

縲囚終老無餘事,願卜湘西冉溪地。

卻學壽張樊敬侯,種漆南園待成器。

——柳宗元《冉溪》

他開始流連於當地的山水。他從龍興寺搬出來,在冉溪邊築室而居,有在此終了餘生的意思。他將冉溪改名為

“愚溪”

,並用於自稱。

也許是自嘲,也許是希望自己能做到大智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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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永州柳子廟,為紀念柳宗元而建 圖源/圖蟲創意

05。 一條不屈的靈魂

當柳宗元來到永州的時候,劉禹錫被貶到了朗州,一個跟永州一樣僻遠蠻荒的地方。

如果說柳宗元是一個憂鬱詩人,那麼,劉禹錫就是一個

豪邁詩人

他的性格恰好與柳宗元形成了互補。

雖然都是遭遇政治前途的毀滅性打擊,但在一樣的苦難面前,柳宗元的悲觀映襯出了劉禹錫的樂觀。

這個“沒心沒肺”的刺頭,在離開長安之前就寫詩表達他的心情,哪怕政治革新失敗了,他也不會向任何人低頭:

驃騎非無勢,少卿終不去。

世道劇頹波,我心如砥柱。

——劉禹錫《詠史二首·其一》

詠史以明志,他在詩裡讚賞了漢代那位不願拋棄舊主、趨附新主的任少卿,實際上是向世人昭示,他自己也是一個“心如砥柱”、絕不會趨炎附勢的人。

跟柳宗元一樣,身在貶謫地的劉禹錫寫起了寓言詩。不同的是,柳宗元的寓言詩,處處在吐露和舔舐自己的傷痕,而劉禹錫的寓言詩,卻像是一個永不言敗的戰士,依然舉著長矛對準了他所厭惡的小人。

在他的筆下,革新集團的政敵變成了夏夜喧囂的蚊子、飛揚跋扈的飛鳶、巧言善變的百舌鳥。

沉沉夏夜蘭堂開,飛蚊伺暗聲如雷。

嘈然欻起初駭聽,殷殷若自南山來。

喧騰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聽者惑。

露花滴瀝月上天,利觜迎人著不得。

我軀七尺爾如芒,我孤爾眾能我傷。

天生有時不可遏,為爾設幄潛匡床。

清商一來秋日曉,羞爾微形飼丹鳥。

——劉禹錫《聚蚊謠》

別看這些蚊子現在叮人吸血鬧得歡,等到天氣一涼,就要被象徵光明火種的螢火蟲(丹鳥)吃光光了。

其實,像柳宗元一樣,劉禹錫在朗州的日子也不好過。清苦貧寒不說,他的妻子薛氏在到朗州的第八個年頭病逝,他只能一個人吞嚥生活的苦澀,照顧80多歲的老母親和三個幼小的子女。

他只有在給妻子的悼亡詩中,卸下他的鎧甲,流下他的眼淚。

悒悒何悒悒,長沙地卑溼。

樓上見春多,花前恨風急。

猿愁腸斷叫,鶴病翹趾立。

牛衣獨自眠,誰哀仲卿泣?

鬱郁何鬱郁,長安遠如日。

終日念鄉關,燕來鴻復還。

潘岳歲寒思,屈平憔悴顏。

殷勤望歸路,無雨即登山。

——劉禹錫《謫居悼亡二首》

短暫的低落和悲哀,不會掩蓋他豪情萬丈的生命底色。

他又昂起了頭。像蒼鷹等待搏擊長空,像孤桐撐起一方天地。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雲上, 便引詩情到碧霄。

——劉禹錫《秋詞二首·其一》

自古以來,世人眼中的秋天都是蕭瑟寂寥的。但他劉禹錫的秋天不一樣,是孤傲的,是倔強的,是比春天更美的,是詩情畫意的。

這條不屈的靈魂,就這樣在朗州撐了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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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常德司馬樓劉禹錫塑像 圖源/攝圖網

06。 “以柳易播”感動大唐

整整10年之後,劉禹錫和柳宗元相逢於返回帝都的路上。

元和十年(815年),在宰相韋貫之等人的爭取下,朝廷解除了對“八司馬”的嚴苛禁令,將劉禹錫、柳宗元等五人召回長安。

只用了一個月時間,他們就回到了魂牽夢縈的長安。

柳宗元寫下了他一生中最歡快的詩之一: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裡外北歸人。

詔書許逐陽和至,驛路開花處處新。

——柳宗元《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然而,來不及慶祝,柳宗元和劉禹錫就遭遇了更為致命的打擊。

他們回到長安正值春天,桃花盛開,遂相約赴長安城南的玄都觀賞花。向來心高氣傲的劉禹錫借賞桃花之事,寫詩諷刺當朝權貴: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劉禹錫《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詩的表面是說,玄都觀裡這麼多穠豔的桃樹,都是我老劉離開長安的10年間新栽的。實際上,劉禹錫是把滿朝新貴比作玄都觀的桃花,諷刺他們是在排擠自己出朝的情況下才被提拔起來的。

這下捅了馬蜂窩。

朝中大多權貴本來就竭力阻撓“八司馬”還朝,便抓住劉詩“有怨憤”的把柄進行新一輪打擊。

可憐劉禹錫、柳宗元等人回到長安還不到一個月,又同時被調任為邊遠之州的刺史,“官雖進而地益遠”,實際上遭到了比10年前更為沉重的打擊。

對於衝動惹禍的劉禹錫,柳宗元沒有半句怨言,收拾行囊就準備前往柳州。

當他得知劉禹錫要去的播州(今貴州遵義)比自己的柳州更遠、更蠻荒時,心思細密的他立即上奏,請求與劉禹錫對調任所,

“以柳易播”

。理由是,他不忍看到摯友帶著80多歲的老母親顛簸於西南絕域,希望能夠稍移近處,讓老人家少受點苦。

唐憲宗起初對柳宗元表現出來的朋友義氣很生氣。幸好御史中丞裴度從中斡旋,好說歹說,終於使皇帝同意改授劉禹錫為條件好一些、距離近一些的連州(今屬廣東清遠)刺史。

而柳宗元為了摯友,

“雖重得罪,死不恨”

的精神,至今仍十分感人。數年後,韓愈為死於柳州的柳宗元寫墓誌銘時,專門提到這件事並無比感慨地說:

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徵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揹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韓愈《柳子厚墓誌銘》

有些朋友,平時吃喝玩樂,指日賭咒說絕不背棄對方,說得跟真的一樣。一旦面臨利害衝突,哪怕僅僅可能會損害自己的一點點小利益,便翻臉不認人,落井下石。為朋友兩肋插刀,說說而已;為利益插朋友兩刀,真的如此。這個世界都是這樣的人啊。

韓愈感嘆,這些人聽到柳宗元的節操和義氣,應該會感到一絲慚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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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西柳州柳侯祠,為紀念柳宗元而建 圖源/圖蟲創意

07。 柳宗元死後的劉禹錫

患難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劉禹錫與柳宗元結伴離開了長安,奔赴各自的貶所。到衡陽分別時,兩個飽經憂患的老友老淚縱橫。

一般人臨別,互相寫一首贈別詩就算情深意重了。而劉、柳分別給對方寫了三首贈別詩。

兩人在詩里約定:如果有一天皇帝恩准咱們歸田隱居,咱倆一定要成為鄰居,白髮相伴,共度晚年。

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岐路忽西東。

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

——柳宗元《重別夢得》

弱冠同懷長者憂,臨岐回想盡悠悠。

耦耕若便遺身老,黃髮相看萬事休。

——劉禹錫《重答柳柳州》

時間最終殘酷地剝奪了他們的約定,衡陽一別,竟成永訣。

4年後,元和十四年(819年),在柳州種柳樹、行仁政、有口皆碑的柳宗元,再次等來了皇帝的大赦,但召他還京的詔書尚未到達柳州,他已經病逝了。

半生悽苦,年僅47歲。

同年,護送老母親靈柩還鄉的劉禹錫,在衡陽接到了柳宗元的訃告和遺書。他

“驚號大哭,如得狂病”

。這個一生剛強的人,徹底崩潰了。

餘生,他有一大半的原因是為柳宗元而活著。

柳宗元在遺書中,將他最看重的兩件事——他的子女和他的著作——都託付給了劉禹錫。

劉禹錫將柳宗元的子女視如己出,撫養成人,多年後,其中一個兒子考中進士。他將柳宗元的詩文編纂成集,讓那些光芒萬丈的文字得以流傳千古。

完成這些的時候,劉禹錫也垂垂老矣。

53歲時,他寫下了經典名篇

《陋室銘》

。56歲那年,他再次得到回京的聖旨。途經揚州,在一場宴席上,他與白居易不期而遇,頓時老淚縱橫。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人老了,淚點低了,但他的倔強和精氣神還在。

或許他只是在熱鬧的場合,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老友。

回到長安,劉禹錫又去了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劉禹錫《再遊玄都觀》

以前他不怕寫諷刺詩,現在他更不怕了。若是再遭貶,他亦不後悔,不平則鳴,他依然是那個直來直去的劉禹錫。

他堅信,柳宗元若還在,也會毫無怨言地開始收拾行囊一起走。

又兩年,劉禹錫第三次被排擠出朝廷,或者說,是他自請外任蘇州刺史。

史書說,劉禹錫晚年“雖名位不達,公卿大僚多與之交”。他一輩子不得重用,卻憑藉詩名,與朝廷大僚唱和往來,率性自為。

他一直活到了71歲,熬過了唐憲宗,熬過了唐穆宗、唐敬宗、唐文宗,熬到了唐武宗會昌二年(842年)。

在臨死前一年,他獲得了

檢校禮部尚書

的虛銜,但他還是常常唸叨他的老友:

彌年不得意,新歲又如何?

念昔同遊者,而今有幾多?

以閒為自在,將壽補蹉跎。

春色無情故,幽居亦見過。

——劉禹錫《歲夜詠懷》

年輕的時候,他和他一生的摯友柳宗元,被認為是大唐最有前途的政治新星。然而很快就被殘酷的政爭,遮蔽了光芒。

儘管大半生顛沛流離,但他們都沒有慫。

他們重新燃燒,用詩歌和文章,發出了更亮的光。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劉禹錫《西塞山懷古》

賢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貴於後。

——柳宗元《寄許京兆孟容書》

什麼是永恆的,什麼是速朽的,他們知道。

我們也知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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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昌武:《柳宗元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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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琦、張淑華:《永貞“革新”與中唐文人劉禹錫、柳宗元及韓愈》,《唐都學刊》,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