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問之:如何評價金釧投井後寶釵的言行

本人於2020年曾在“古代小說網”上發表一篇小文章《<紅樓夢>中“非曹雪芹文筆”對薛寶釵形象的負面影響》,當時限於篇幅,沒有充分展開。

石問之:如何評價金釧投井後寶釵的言行

劉旦宅繪金釧

在前八十回中,“非曹雪芹文筆”是值得高度重視的研究課題,受到“非曹雪芹文筆”影響的,也不止薛寶釵一人,林黛玉和鳳姐的人物形象都曾受到“非曹雪芹文筆”的影響;因為“非曹雪芹文筆”的摻入,對薛寶釵形象的完整性構成影響的不止前文提到的幾處文字。

在第32回中,當寶釵聽說金釧投井一事後,便跟襲人分手了,趕忙來安慰王夫人。書中寫道:

石問之:如何評價金釧投井後寶釵的言行

卻說寶釵來至王夫人房中,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裡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點頭哭道:“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寶釵嘆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寶釵嘆道:“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傳送他,也就盡主僕之情了。”

王夫人道:“剛才我賞了他娘五十兩銀子,原要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什麼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因為這樣,我現叫裁縫趕兩套給他。……”

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人文社本《紅樓夢》,2008年第三版,第437頁。)

石問之:如何評價金釧投井後寶釵的言行

石問之:如何評價金釧投井後寶釵的言行

電視劇《紅樓夢》中薛寶釵劇照

這裡的引用文字比較長,少了恐說不清楚。這段引文內容是歷來研究薛寶釵人物形象所繞不過去的情節。貶釵的,會以此為依據說明寶釵無情、冷血;褒釵的,會以寶釵不明真相、人之常情等理由為寶釵辯護。

貶釵也好,褒釵也罷,前提是應該建立在文字準確的基礎上。而此處文字存在兩處關鍵異文,對準確理解寶釵形象有一定的妨礙。

第一處異文存在於“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這幾句話中。其中,“寶釵見說,道”在俄藏本上作“寶釵見說,故作驚疑道”。

“故作驚疑”是俄藏本上獨有的文字,有了這幾個字,寶釵就變成一個善於演戲的虛情假意的人。目前本人見到的校勘本都沒采用俄藏本此處文字。本人也認為“故作驚疑”四個字是他人根據自己對薛寶釵形象的理解擅自增補的文字。

第二處異文,存在於前面引文第一段中曾出現兩次的“寶釵嘆道”這句話中。“寶釵嘆道”為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和蒙府本這四個版本所採用的文字;而在甲辰本、舒序本、俄藏本和楊藏本這四個本子上,則作“寶釵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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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紅樓夢》中張莉飾演薛寶釵

在版本學界,對於前面四十回的大部分回目,就甲戌本以外的現存主要脂評本而言,基本認為可以分成兩個類:己卯本、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屬於一系,甲辰本、舒序本、俄藏本、楊藏本屬於另外一個系統。此處異文很清晰的呈現了這個特徵。

本人翻閱手頭上的幾個校勘本,發現也是一半對一半。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勘的人文社本、周汝昌先生的校本等採用“寶釵嘆道”;蔡義江先生的《蔡義江新評紅樓夢》、鄭慶山先生的《脂本匯校石頭記》等採用“寶釵笑道”。

“寶釵笑道”與“寶釵嘆道”雖一字之差,但對人物形象確實很有很大殺傷力。因此,非常有必要研究清楚曹雪芹原筆文字為何。本文認為,“寶釵笑道”是原本文字,“寶釵嘆道”是訛誤,因為“嘆”的繁體字“嘆”與“笑”的俗體字“咲”和“”在字形上比較相似,而“笑”的俗體字在各抄本上都曾大量使用。

為什麼說“寶釵笑道”是原文而“寶釵嘆道”是訛誤呢?根本原因是“嘆道”與寶釵說話的具體內容在情感上不匹配。“嘆”與“道”連用的時候,通常就是表達兩種型別的情緒:一種是表示憂悶悲痛的情緒,如嘆息,悲嘆;一種是表示驚喜興奮的情緒,如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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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票《寶釵撲蝶》

而從寶釵兩次說話的具體內容看,她既不是驚喜興奮,也不是悲悶低落,她只是在想著如何開解寬慰王夫人,這也是她來王夫人處的根本目的。

作為對比,剛好王夫人也有一句“嘆道”的話,王夫人聽完寶釵的話後,“點頭嘆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大家比較看,王夫人這個話的內容反映出來的情感與“嘆道”正好是比較匹配的。

“寶釵笑道”無論是與她的說話內容還是說話動機,都是吻合的。因為王夫人此時陷於自責之中,整個屋子的氣氛非常悲傷壓抑。而寶釵所作的事情就是想法設法把王夫人從自責的情緒中開脫出來,讓悲傷壓抑的氛圍變得輕鬆緩和一些。

這個時候寶釵的“笑”可以起到帶節奏的作用,剛好能起到緩和悲傷的情緒和壓抑的氛圍的作用。客觀上,也確實起到了這個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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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曆卡薛寶釵

要注意,這裡寶釵的“笑”,是勸慰的微笑,並非放肆的大笑。她的出發點是著眼於緩和王夫人的情緒。

寶釵此時的“笑”是否涉嫌對金釧的生命缺乏悲憫呢?即便沒有“笑”這個舉動,就算單從她說話的內容看,應該說多多少少也有那麼一點吧。

當然,寶釵的行為也能得到很好的解釋,第一,王夫人是她很親近的人,她內心無疑是偏向王夫人的。第二個,她確實不清楚真相,應該也信了王夫人說的話。第三,她跟金釧的連結可能不太深,又沒有目睹去世的過程,不易產生心靈上的觸動。

綜合這些情況看,寶釵的言行是具有合理性的,我們絕大多數人如果處於寶釵的處境,大概也是類似的反應。

有一種觀點,認為寶釵是儒家思想的代表,是儒家道德理想的踐行者。這種看法我個人是比較認同的。儒家是特別在乎長幼尊卑的等級秩序的,所講的愛本來就不是無差異的愛。那種對生命無條件的悲憫精神,賈寶玉有,曹雪芹有,但薛寶釵未必有。能看到寶釵的不足,或許正是《紅樓夢》在精神上超越那個時代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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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紅樓夢》中薛寶釵劇照

這一點其實一開始書中就作了暗示:薛寶釵的香氣來自她服用的“冷香丸”,“冷香丸”這個名字本身就十分值得玩味;而林黛玉的香氣則是天生的“玉生香”。

所以,林黛玉與薛寶釵這兩個主角,作者一開始就是有傾向性的:一個是修煉的美,一個是天生的美;一個是山中高士,一個是世外仙姝。所以,我們也不用為寶釵此處的不完美而遺憾,作者本就沒想寫完美的人,作者或許更想寫的是真實的人。

另外,我們在讀金釧投井後寶釵勸慰王夫人這處情節的時候,要注意一個事情,寶釵如何勸慰王夫人並不是這個情節的核心和關鍵,只是個過場。

這個情節的核心和關鍵恰恰是接下來的內容,當話題層層遞進到要給金釧衣服作裝裹時,作者看似輕描淡寫地把林黛玉牽扯進來了,這才是整個故事的落腳點。說明在王夫人心目中,對林黛玉的認知已經有了刻板印象。再加上寶釵一對比,整個故事的結局就大體可預知了。

石問之:如何評價金釧投井後寶釵的言行

戴敦邦繪薛寶釵

整個過程寶釵“笑”了三次,可謂三笑定終身。看似整個情節都是為金釧之事而寫,其實不然。這就是《紅樓夢》敘事藝術高超的地方,真正的不寫之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