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驚夢》不負七年等待,編劇毓鉞:拿不出自己要對這個世界說的話,別幹

興衰中的生死、亂世中的況味,一出《驚夢》不負七年的等待,終於接上了《戲臺》的香火。“戲臺”三部曲的前兩部說的都是戰爭中怎麼唱戲的事兒,一出《霸王別姬》、一出《牡丹亭》,最終都用餘音嫋嫋湮滅了戰爭的塵埃……《驚夢》北京首演謝幕時,陳佩斯請出編劇毓鉞,把幕後編故事的人再次推向了臺前——這位低調、生活中菸斗不離手,周身帶著皇族散淡與貴氣的編劇,沒有著作等身,卻用兩部舞臺作品寫出了喜劇的尊嚴。

一出《驚夢》不負七年等待,編劇毓鉞:拿不出自己要對這個世界說的話,別幹

選擇純美柔弱的崑曲是為與戰爭的殘酷形成反差

恭親王奕訢的嫡重孫,毓鉞的名字一看便是旗人。如果說七年前的《戲臺》,讓這位曾經出手過電視劇《李衛當官》的編劇在舞臺橫空出世,那麼七年來,等待這位重量級編劇再出手的又何止陳佩斯一人。依舊是無常離亂之下的戲班子,他們要活,卻也有傲骨,有悽悽慘慘也有戰戰兢兢,但最後的那一曲《驚夢》半世離殤卻也唱得蕩氣迴腸……提起《驚夢》的劇名,毓鉞稱,動筆後,好久沒有想出名字,最後還是大家的智慧。“借用了《牡丹亭》中的一折,又暗合了我希望名字中性一點,不要指向性太強的初衷。”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崑曲《牡丹亭》中的“驚夢”一折成為全劇貫穿始終的背景音,“這個戲寫的是上世紀40年代的事,那時早已是’花部’的天下,屬於’雅部’的崑曲,由於太文人化已經衰微了。開始時我想用京劇做底,後來因為戰爭太殘酷,就想用更純美、更柔弱的劇種形成與戰爭的反差,代表中國戲曲美感最高形式的非崑曲莫屬了,於是劇中的和春社便選擇了昆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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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臺》說的是強權與藝術、《驚夢》講的則是藝術的獨立靈魂

在毓鉞看來,如果說《戲臺》說的是強權與藝術的關係,那麼《驚夢》講的則是藝術的獨自生命。“藝術之所以偉大,有強悍的生命力,與權力比起來,它是一個自系統,千百年來之所以能夠流傳,也正是因為有自己的獨立生命。介入政治、介入現實,甚至批評社會,只是藝術的一個側面,藝術其實是一個獨立的靈魂門類。不管朝代怎樣更迭,李白杜甫依然是李白杜甫,藝術存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都源於藝術有獨立的生命。這種生命除了依附於閱讀者和觀眾之外,它不依附任何東西,只依附於欣賞與接受。而奇妙的是,作為藝術載體的藝術家又生活在每一個時代的環境中,可能顛沛流離、可能食不果腹,但他們作為匠人從事的藝術卻是獨立的。因此,《驚夢》探討的或許比《戲臺》更接近於藝術本質的東西,探索的是藝術的本源,藝術為什麼存在,它與生活有距離感,但從事藝術的人又生活在某一個時代中,藝術究竟有著自己怎樣的流變……”

一出《驚夢》不負七年等待,編劇毓鉞:拿不出自己要對這個世界說的話,別幹

靠壞人寫戲是最拙劣的,寫戲寫的是“紐結”

劇中,從陳佩斯飾演的童班主到劉天池飾演的內當家,幾乎就只知道自己行裡的那點事,只要是寫字的就是戲班裡打本子的,哪怕是馬克思也不能倖免。毓鉞說,“搞藝術的人,他們努力執著,有著工匠精神,很多人就知道眼前這點事,我就曾親眼見過這樣的人,除了戲,什麼都不知道,上來三句半就說到本行上了。就如同當年慈禧太后問濤貝勒(愛新覺羅˙ 載濤),時局都這樣了找誰來領軍?載濤想了想說,得找黃天霸。大清國都快完了,他滿腦子還是戲。但仔細想想,從社會形態的角度,工匠行業這樣是對的,不能這山望著那山高,除了自己的本職工作不知道,什麼都知道,那這個行業就完了。日本人能幾代人在小屋裡幹一件手藝活,而咱們一天能賣出500個包子就開連鎖店了,賣出1000個包子就玩資本上市了,這種做法對行業都是毀滅性的。所以我在劇中著眼的是這樣一些人,並非對政治的批評。”在這樣一出戰爭背景的大戲中,細細品來,其實沒有所謂的壞人,毓鉞說,“靠真正意義上的壞人寫戲是最拙劣的,寫戲寫的是’紐結’,而非你捅我一刀,我給你一攮子,那只是表層衝突。可以有,但絕不是戲劇的靈魂。”劇中,毓鉞筆下的軍人也是一個職業,“我想表達的是對這些職業人的一種理解和關注。都說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但遺憾的是想平靜談何容易,適逢那個年代,這些想放一張書桌在亭子間的人,想過安穩日子而不得,他們敬重自己的專業,卻又不得不面對莫名奇妙的混亂與尷尬,我實際想寫的是一種祭奠,就像我們祭奠崑曲一樣。”

一出《驚夢》不負七年等待,編劇毓鉞:拿不出自己要對這個世界說的話,別幹

寫戲一定要寫必然,不能專找怪事奇事險事

從14歲當兵在總政做演員,後來因為身高很早就打消了做演員的念頭,在劇協工作的毓鉞寫過熱播電視劇,更輔導過全國很多編劇甚至是業餘作者的寫作。喜歡悠閒的方式,帶著遊戲感寫戲,劇中陳大愚飾演的“戲痴”常少爺,一出場便神采奕奕串了一把“睡魔神”。毓鉞稱,“都說寫戲一定要熟悉筆下的人物,常少爺這樣的人我見過,倒黴落魄的旗人,王貝勒們的後代,本來錦衣玉食,後來落魄了,雖不惹事生非,但歷史的變局把這些人扔進了可怕的環境中,他們就變成了笑話。”

有人說,這個角色就像為陳大愚量身定製的,但毓鉞說,我的創作很自由的,沒有想某個角色是給誰寫的。“常少爺這個角色是一個時代的襯托,既有穿針引線的功能性,也是主題引申的增強版,他與戲班子互相映襯。這樣的人物不是對時代的簡單批判,歷史一定有它的必然性。寫戲一定要寫必然,不要寫偶然,但很多人會找怪事奇事險事來寫,似乎天底下只有這一件事寫著才過癮。但好戲一定是必然的東西,從發生到人物的出現到高潮悲喜,一切都應該是必然的。這也是最考驗編劇的地方,要去尋找這種東西,這才是戲劇矛盾的堅實基礎。”劇中,戲班子在亂世中要吃飯,面對看不懂的劇本平常可以推掉不演,但面臨戰亂和吃飯的時候,什麼活兒都得接。毓鉞說,“匠人雖有匠人的高傲,可一旦面臨生計的時候,尊嚴是不存在的。故事可能是杜撰的,但脈絡卻是真實必然的。”

一出《驚夢》不負七年等待,編劇毓鉞:拿不出自己要對這個世界說的話,別幹

與其說要激越,一個作者更需要冷峻

無論《戲臺》還是《驚夢》,從毓鉞的作品中幾乎看不到戾氣,有的是那種淡淡的、悠悠的況味。“除了科幻,我們寫的都是歷史,難道說不憤怒就沒有態度嗎,憤怒出詩人,但憤怒出不了好詩人。寫戲與其說需要激越,一個作者更需要冷峻。不能太急功近利,憤怒常常是淺近的,太著急表達反而不值錢。只有冷峻才可能使技術不變形,所有氣頭上的事就會讓技術變形,即便這種憤怒是正義的。所以寫作時我要求自己消掉煙火氣,不能丟棄的東西才是淘瀝出來的、篩出來的,只有這樣才能去掉暴土揚長。當然老而憤怒或一直戰鬥到死也是很可貴的,但我自己身上多少有點晚清貴族的閒散血脈,真正的散淡是心裡的,是對仕途的剝離,對市儈的遠離。寫戲更是如此,要拿出強悍的對世界的認知,拿不出自己要對這個世界說的話,別幹。可一旦拿出來,就必須是咀嚼又咀嚼的,先把火氣消掉,一腦門子官司千萬別寫,寫出來也是偏激的。就像有作者跟我說,這段我是流著眼淚寫的,我說,你最早刪掉的就是這段。”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郭佳

編輯/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