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遊，沒有故事
作者：文八娘
編輯：慢放君
2020年，因為原神在商業上的巨大成功，騰訊開始接觸米哈遊，提出投資。一位接近騰訊遊戲的人士告訴《晚點》，騰訊表達的意思是，不管米哈遊開出什麼條件，只要能入股就可以。但米哈遊始終沒有開口，“畢竟米哈遊並不缺錢。”
從2012年正式成立至今，米哈遊只接受過一輪100萬的天使倫融資。此前一年，蔡浩宇跟劉偉、羅宇皓憑藉上海市科技創業中心大學生創業基金會“雛鷹計劃”的十萬塊資助創立了米哈遊團隊。當時三人都還在上海交大讀研。
靠著110萬，米哈遊做出了崩壞1、崩壞2、崩壞3、原神，成為那家“手握50億現金，滿世界找理財”、先後拒絕騰訊跟位元組跳動投資的上海遊戲公司。跟同是遊戲公司的騰訊比，米哈遊堪稱天選之子，要知道馬化騰當年為了融資，不僅找過新浪、搜狐、雅虎中國、聯想，還跑到香港求見“小超人”李澤楷：
“那天，小超人在花旗大廈的餐廳裡請客，很多人像追明星一樣圍著他。我們在旁邊找了張桌子坐下來，他抽出一點空隙跑過來聊了十來分鐘，然後又像蝴蝶一樣飛走了。他實在太忙了，簡直就是商業界的劉德華。”
紀錄片《辛普森：美國製造》裡有句臺詞，你得在你的生命裡遭遇一些悲劇，才能寫成一本有趣的傳記。從這個角度上說，一路順風順水的米哈遊註定無趣，因為它沒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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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米哈遊創始人劉偉的描述裡，合夥人蔡浩宇是典型的“天才型技術宅男”：
“5歲開始玩電腦遊戲，8歲開始做動畫，參加全國中小學電腦製作大賽獲得二等獎，是當時最小的選手。12歲的時候被評為首批13位小院士之一。初中高中一直致力於動畫創作，最後因為物理競賽保送進交大。”
上一個履歷這麼漂亮的網際網路大佬可能是張朝陽。查爾斯17歲考上清華，29歲拿到麻省理工博士學位，34歲憑藉導師的第一筆投資創立搜狐。兩年後搜狐赴美上市，也就是在那一年，馬化騰想以50萬的價格把QQ賣給張朝陽，張朝陽拒絕得乾脆利落，“這種東西隨便找個大學生做三個月都比你做得好。”
上市後的搜狐很快全面盈利，查爾斯成為中國網際網路教父，一時間風頭無兩。
但查爾斯雖有神童之名，也吃過內卷的苦。畢竟清華最不缺的就是神童，大學時的查爾斯也有過“要是拿不到第一名就自己虐待自己，冬天在寒冷的水裡游泳，或者每天繞著圓明園跑上幾公里”的悲慘往事。甚至還在“經歷了很多痛苦、苦悶、內心的奮爭之後，導致了一種自我懷疑”。
但到了蔡浩宇這裡，故事只剩下雙雙任教於濟南交通高等專科學校的父母。
因為爸媽都是計算機老師，曹浩宇很小就進機房玩耍。5歲的一天，媽媽驚訝地發現他打開了遊戲程式，推測是因為“旁聽”了講課。父母便因勢利導，對他開始了較為系統的計算機練習，並在他7歲的時候買了一臺當時比較先進的386電腦。用蔡浩宇小學輔導員的話說：
“那時候接觸計算機的少之又少。蔡浩宇從三年級就開始拿獎，省級的科幻主題大賽，別人手繪，而他用電腦作畫。”
小學三年級就開始拿獎的蔡浩宇即使被保送到交大後也沒有停止拿獎的步伐。2009年冬天，蔡浩宇寫了個叫《格物末世錄》的輕小說，同一年他跟劉偉、羅宇皓參加中科院計算所第二屆技術創新大賽暨“中科張江杯”青年技術創新大賽，獲得銀獎，獲獎專案是基於Flash的外掛式網路遊戲平臺，獎金20萬。
一年後，盛大舉辦首屆麻球Flash遊戲開發大賽，當時蔡浩宇正在開發基於Flash的2。5D的Isometric遊戲引擎MisatoEngine，就用這個遊戲引擎創作了動作闖關遊戲《娑婆物語》參賽。而《娑婆物語》的主角彌生奈奈月，正來源於《格物末世錄》。
最終蔡浩宇拿到了校園組冠軍跟英特爾特別獎，獎金三萬塊。在頒獎典禮上，主辦方特意設定了一個環節，讓蔡浩宇當場演示自己開發的《娑婆物語》，但還沒等蔡浩宇展示完遊戲關卡，他就被主持人請下了臺：
“但是我們的廣告時間是有限的，謝謝我們的冠軍得主，我們也期待在更多平臺上能夠看到你的作品，好嗎？”
謙遜的蔡浩宇一連說了好幾個好的，低頭默默走下舞臺。
走下舞臺的蔡浩宇在賽後採訪中規劃起了職業生涯：
“如果說能夠在擁擠的地鐵車廂內聽到有人討論我的遊戲是我的夢想，開發出成功的商業遊戲是我的追求，那麼成為一個真正的遊戲監督或遊戲製作人就是一個明確的目標。”顯然，對蔡浩宇來說，目標、夢想、追求之間有著明確的先後順序。
採訪快結束的時候，蔡浩宇說了句無人在意的話，“看起來最好的遊戲，不見得是最賺錢的遊戲。”
如今媒體回顧米哈遊創業史，聚焦的是米哈遊早期對ACG遊戲的堅定信心；而粉絲考古米哈遊創業史，關注的則是米哈遊早期作品中的二次元彩蛋，比如自研引擎之所以取名Misato，是為了致敬經典動漫作品EVA。沒人關心2010年那個時間節點蔡浩宇對商業遊戲的思考，故事只剩下一句“技術宅拯救世界”的口號。
看起來很傻很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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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劉偉代表米哈遊參加了上海市大學生科技創業基金會主辦的第一屆新新創業達人大賽。米哈遊獲得了第三名，獎金兩萬塊。前兩名分別是賣綠殼雞蛋的成都市龍泉福順生態養殖有限公司跟研發靜脈留置通路封管器的南粵博濟醫療器械有限公司。
作為季軍，米哈遊的畫風看起來跟冠亞軍很不搭。在現場路演時，劉偉這樣介紹米哈遊的願景，“我們的夢想是讓每一個宅男都擁有一個虛擬偶像，從此告別孤單跟寂寞。”為了實現這個願景，當時米哈遊打算開發一個萌系手遊，主角設定為可愛的美少女，以蘋果IOS和Android為切入點，讓宅男享受隨時隨地被拯救的感覺。
就像蔡浩宇很早就決定開發一款成功的商業遊戲一樣，盈利也在一開始就刻進了米哈遊的DNA。在評委提問環節，劉偉絲毫不擔心遊戲做出來後宅男不買單：
“我覺得宅男跟其它群體有很大的區別，他們的忠誠度很高，你做出一個很好的產品，他們一定會追著你的，像我們每天追著新放出來的動漫一樣，真正把產品做好，他們的忠誠度、每個人付費慾望會很強的。”
話是這麼說，但當時幾乎沒人瞭解米哈遊要做什麼，那屆創業大賽的評委之一，是投過4399跟美圖的蔡文勝。當時蔡文勝遺憾參賽的團隊沒人做移動網際網路相關，建議在場的年輕創業者要抓緊移動網際網路的風口：
“移動網際網路可以出現巨大的東西，可能現在已經出現了，但是誰也看不清，如同我們十年前看不清百度和QQ一樣。”只能說2011年的蔡文勝不僅錯過了十年前的百度跟QQ，也錯過了幾年後的米哈遊。因為也是在那一年，米哈遊拿到上海市科技創業中心大學生創業基金會的十萬塊錢。
一年後，《崩壞學園》上線。
在《崩壞學園》之前，米哈遊的第一款遊戲是《FIy Me 2 the Moon》，這款遊戲沒做任何推廣，下載量三千。在前面提到的新新創業達人大賽上，蔡文勝對此評價到，“9月30日上線，才三千多個下載，現在的起步一天最好要一千個下載”。
沒被蔡文勝看上的米哈遊在2012年年底上線了《崩壞學園》，崩壞1定價6塊錢。在劉偉的描述裡，崩壞1“不太賺錢，也沒有獲得廣泛的使用者的認可”。而在蔡浩宇看來，崩壞1上線後的2013年是米哈遊最困難的一年。據劉偉回憶當時：
“拿的又是投資人的錢又不掙錢，其實你是沒有退路的，所以我們給自己一個月開的工資是四千塊錢。那當時我們任何一個同學畢業之後去找工作，都能夠拿到比這個數遠高的，可能是一萬多，可能是兩萬多的工資。”
劉偉跟蔡浩宇沒說的是，靠著崩壞1一年200萬的流水，米哈遊很快實現了盈利。而“2013年經歷了歷代遊戲的不成功，讓我們認清了我們想要做什麼——一個成功的商業產品。”2014年崩壞2上線，米哈遊年營業收入超過一個億，“我們預期會比第一代產品多掙10倍的錢，實際情況是多掙了100倍的錢。”
當年蔡文勝曾質疑米哈遊專注手遊開發的策略：“你忽略了一個，在目前中國很多人還是沒有智慧手機的”。而崩壞2上線的2014年，恰好迎來了智慧手機的廣泛普及。
怎麼說，是連馬化騰看了都要感嘆一句天選之子米哈遊的程度。
▲圖片來源於崩壞學園2微博
2013年米哈遊最艱難的時候，劉偉玩到了一款遊戲，同是交大畢業的陳星漢的《風之旅人》。他印象最深的是，當到達大雪紛飛的雪地時，玩家自己會倒下，這時候一定需要有隊友，或者有其他一起聯機的玩家，然後相互扶持前行，“尤其在最後的時候，在落日餘暉的背景下一路開始飛翔，這對我感動非常大”。
同是遊戲開發者，陳星漢經歷過蔡浩宇跟劉偉沒經歷過的時刻，在前者入行的時候，遊戲或者說遊戲從業者，還揹負著沉重的道德壓力：
”去參加聚會的時候，有人會問你是幹什麼的，如果你說你給電影寫劇本，他們就會把你當成作家或者詩人，認為你在造福民眾。但如果你說自己是做遊戲的，如果是在2005年，他們會說，你知道哥倫拜恩校園槍擊事件吧？美國國會議員說你們把孩子變暴力了。”
所以陳星漢會在很多采訪中強調
：我們就想做點讓人尊重的東西。
他甚至認為，遊戲設計師對玩家行為的影響巨大，因此必須為自己、行業和社會負責，要有職業操守。
蔡浩宇跟劉偉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時刻，他們沒有陳星漢的糾結。
2021年，在商業上大獲成功的崩壞3因為遊戲角色兔女郎過分媚宅引起玩家不滿，再加上一系列強壓榨運營策略，有玩家跑到上海米哈遊所在園區辦公樓拉條幅，甚至有玩家攜帶管制刀具到米哈遊公司園區。一個月後，崩壞3官博道歉，表示由於監修不嚴而傷害了玩家感情，並保證此類問題今後不再發生。
這可能是米哈遊史上最驚心動魄的故事，源於他們口中忠誠度跟付費慾望很強的宅男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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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動網路的CEO黃一孟講過這麼一個故事：
19年心動打算在香港上市前，黃一孟開始見各位潛在投資人。有次一個投資人問他，跟米哈遊的創始人劉偉熟不熟，能不能幫忙介紹一下。黃一孟很開心地幫投資人跟劉偉搭上線，“也希望大偉哥利用他的江湖地位幫我們說說好話，增加投資者的投資信心嘛。”
過了段時間，投資人找到黃一孟，說劉偉對心動很看好，反覆向他們推薦心動，
“就是兩位創始人多努力一下就更好了”。
被劉偉認為不夠努力的還有巨人網路的CEO吳萌。
16年巨人網路的《球球大作戰》正是最風光的時候，劉偉到巨人網路取經，彼時吳萌還沒太當回事，也不知道米哈遊做的什麼遊戲，“看不懂”。到了19年，米哈遊推出《原神》，一開始被噴得很嚴重，每次吳萌跟劉偉出來喝酒，“大偉哥都很焦慮，也很低調”。
做著做著《原神》做起來了，2021年有次吳萌跟劉偉到廣州參加一個會議，在回程飛機上，劉偉語重心長地對沉迷滑雪愛好廣泛的吳萌說，
萌哥我給你一個建議，你能不能興趣少一點。
▲圖片來源於原神微博
這兩個故事都源自2021年上海各大遊戲公司老闆的一個內部分享會。會上被吐槽的劉偉隨後也發了言：
“我認為這幾年上海新興的遊戲公司都做得還不錯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大家做遊戲的心還是比較正，前幾年有些所謂的網際網路紅利，讓大家沒把遊戲當做內容來做，所以過去遊戲行業大家看到有些亂象。但我感覺，這幾年上海做得還不錯的遊戲公司大家整體上都還是比較守正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能有機會發展到現在吧。”
劉偉還沒說完就被黃一孟打斷了，“大偉哥你這個像我們在政府研討會上講話。放開一點放開一點。”等到劉偉繼續發言後，又再一次被黃一孟打斷，“我有一個建議啊，就是大偉哥也好各位老闆也好，還是把這個聊天當做我們內部的一個分享會，這樣可能會比較有意思一點。”
話音剛落，某個遊戲公司的老闆忍不住吐槽，“沒錯，這TM簡直是我最近跟你們最無聊的一個局。”
在座的上海遊戲公司老闆可能誤會了劉偉，因為在那年年底的中國遊戲產業年會上，劉偉同樣做了題為“以工匠精神守正創新，勇擔社會責任”的演講。
演講中劉偉表示，“守正”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規範企業，發揮黨組織的引領作用，做好品質優良的遊戲產品，堅守內容安全，堅決落實主管部門的要求，規範經營。
為了做到守正，米哈遊成立了黨委，由劉偉擔任黨委書記，親手抓公司黨建：
“十分注重將黨的組織優勢轉化為企業發展優勢、組織活力轉化為企業的發展動力，充分發揮黨組織的戰鬥堡壘作用。以90後為主的黨員在產品策劃、內容稽核和技術研發等關鍵部門起到了不可或缺的先鋒模範作用。”
除了守正，米哈遊還聊到了創新：
“米哈遊的創新主要體現在產品上，就是將傳統文化巧妙地透過現代化的方式進行展現，讓遊戲成為文化傳承、文化自信的重要載體，讓更多的人能夠接受傳統文化，喜愛中國文化，這也是遊戲企業義不容辭的責任。”
據劉偉說，米哈遊內部覆盤《原神》能夠取得好成績，就是因為在創作和宣傳的過程中，加入了大量的中國傳統文化元素，並且利用一種新鮮的方式向全球的玩家展現了中華傳統文化的魅力。
而在劉偉演講前幾個月，除了崩壞3兔女郎事件外，隔壁友商椰島遊戲出品的《江南百景圖》因為遊戲角色岳飛被設計成“赤著上身、牽羊免冠”的形象，被質疑侮辱歷史英雄，甚至招來中國歷史研究院跟央視網的批評。這就不難理解米哈遊為什麼要成立黨委，“築牢內容的安全防線”了。
所以今天如果你去問劉偉怎麼看待原神面臨的抄襲爭議，他一定會跟你說企業要守正創新，說原神裡璃月地區的音樂採用了中國傳統樂器，在Youtube上成功實現文化輸出。
同樣面臨抄襲爭議，新浪網原CEO王志東批評“馬化騰是業內有名的抄襲大王，而且他是明目張膽地、公開地抄”後，2006年馬化騰迴應“抄可以理解成學習，是一種吸收，是一種取長補短。”馬化騰這番言論曾引來不小的批評，一直到2010年，《計算機世界》刊發文章的時候還在鞭屍馬化騰的“模仿是最穩妥的創新”論。
只能說馬化騰也好，椰島遊戲也好，其他友商也好，已經給米哈遊攢出了整整一本錯題集。甚至就連查爾斯，也成了前車之鑑。
當年搜狐上市後張朝陽名利雙收，沉迷卡拉OK跟蹦迪，在搜狐總部大廈邀請各路明星開party，戴著鴨舌帽在天安門廣場玩滑板，買下當時中國最大的豪華遊艇。有次張朝陽喊馬雲出來喝酒，後者半夜12點才到，待了半小時就又走了，張朝陽問你幹嘛去，馬雲說我去工作。多年後查爾斯反思自己：
“當時我對產品技術不夠重視，也不夠勤奮，只飄飄然享受自己的Feel。”
後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放飛自我的查爾斯一度得了抑鬱症，而搜狐完美錯過搜尋跟社交兩大風口，用查爾斯的話說，“被微博和微信左右甩了兩個耳光”。
跟查爾斯比，米哈遊的創始人劉偉看起來就顯得格外清醒，不僅自己不婚不育一心撲在工作上，還建議同行要少點愛好，努力工作，守正創新。
所以過去一路順風順水的米哈遊沒有故事，現在踏著前輩的腳印小心翼翼努力前行的米哈遊也不會有故事。
有故事的只有古典網際網路時代成長起來的大佬，以及米哈遊的玩家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