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老井(散文)

家鄉老井(散文)

一夜秋風涼,遍地落葉黃。

恍惚中,家鄉那口老井飄進我的夢中。溼滑的井沿四周佈滿了亮晶晶的小水坑,隨著一陣風兒過,亮閃閃地搖曳開,就像吹皺了的鏡面一樣,柔柔的起伏不定。纏繞在轆轤身上的那團井繩有不長的一截垂吊在井口。井底裡的那一汪水,在秋夜清月下,亮如明鏡,靜靜地照看著在井口邊探頭探腦的頑童、小狗。不小心踢落一塊小石子,水鏡如碎銀一樣濺落井壁,覆灑在井底圍欄那一圈綠苔上。似天上的月亮掉入井中,一下驚擾了我的清夢,夢囈中,被妻子輕輕推醒,

“又說夢話了。”妻翻身復又沉沉睡去。

醒過來的我再也無法入睡。如銀般的夜色從厚厚的窗簾裡透進來,索性穿衣下床,擰開衛生間水龍頭洗臉的一霎間,一股乳白色的自來水把我的思緒一下子拉回到童年那口老井旁,掬一捧帶著漂白粉味道的自來水洗了一把臉,心思早已飛回到了故鄉、小河、柳樹、水井

……

吃過早飯,驅車開上了回村的路。三十多里的回村小路上車輛稀落,路兩旁的田野裡一派豐收的景象,玉米、穀子、土豆都按著節令依次成熟了。田地裡到處是彎腰辛勤勞作的鄉民,忙碌了一春一夏,好不容易迎來了豐收在望的季節,抓緊一切時間往回刨鬧莊稼才是正事,只有顆粒歸倉大雪封田的冬季才是鄉民們盛大而悠長的節日,這個假期直到來年風吹雪融,青草探頭,柳梢鵝黃的春天才算結束。

田野盡頭山腳下,那條流淌了千百年的小河在早晨陽光的輕撫下靜靜地流淌著,在幾塊大石頭處激起潔白的泡沫似的浪花

,像一朵朵白蓮花在漩渦裡打轉。

車進村,遠遠望去,老井以當年的模樣映入我的眼簾。停車,直奔老井而去。老井像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一樣迎接了我。幾十年的風霜雨雪、電閃雷鳴在老井的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記,井臺的紅砂石板被挑水村民的腳印磨下了兩道凹痕,不深不淺正好兩隻鞋子的大小。轆轤的鐵質搖把磨得溜光水滑。井壁的石塊上佈滿了綠色的青苔。探頭望下去,一汪清澈的井水靜靜地臥伏在井底,似乎在辨認著倒影進來的人像。陌生的面孔似曾相識?滴落到井裡的眼淚暴露了我的秘密,淚滴濺起井水一圈圈漣漪,井水好似做出擁抱的姿勢。井臺四周基本還是老樣子,位於有堂家房屋背後壘砌的那道擋水石牆,老井四周鋪就的石板、轆轤、鋼絲井繩、支撐轆轤的那塊大青石井架臺容顏依舊,只是加深了幾分歲月的滄桑。

此時,正好有村民來挑水,順手接過水桶,熟練地掛在繩鉤上,反向搖動轆轤,放桶下井,擺動井繩,眨眼間一桶清凌凌的井水吊到了井臺上。挑水的村民看著我一套熟練的吊水動作,驚訝地張大了嘴。我蹲下身,趴在水桶邊緣,美美地喝了幾口久別多年的井水,站起來用手擦了擦滯留在嘴角的水滴,抬頭環顧了村子四周的天空,指著水桶,笑著對挑水的村民說:

“還是當年甘甜的味道啊。”看著他滿臉不解的神色,我用手指了指離井臺不遠處的一處老屋說:“那是我家的老房子,今天回來看看。”和他閒談中,得知他家是最近幾年扶貧搬遷從另外一個山溝裡搬來的,怪不得不認識呢。

這位村民挑著水桶,邊走邊說,這口井的水真好,搬來這個村子感覺第一個好處就是吃水不用發愁了。他家原來的村子,無法生活下去的原因就是缺水,雨季院子裡挖個大水窖,靠吃雨水度日。無雨的季節,家裡需專門有個人趕著毛驢去離村子五里以外的一條山溝的泉眼裡馱水。多年來,受水困的制約,村子裡的人有點本事和依靠的都跑了,留下一些老弱病殘,實實在在受了不少熬煎。幸好在縣扶貧工作隊的幫助下,將村子裡剩下的幾戶人家按照異地搬遷安置扶貧政策,搬到了平川地帶的這個村子裡。這才吃上了甘甜清淨的井水,日子也有了盼頭。

說話間,來到了他家大門口,熱情地邀請我們進去坐坐。我晃了晃手中提的東西,說要去親戚家。他招了招手說,那有空來坐啊。說完挑著兩隻水桶晃悠悠地走進了院子。

來到堂弟家,大門緊鎖著,撥通電話,好久無人接聽。正折騰間,隔壁的二奶奶推開大門往出攆羊,看到我們站在堂弟家大門口,告訴我們,堂弟一家去山裡收割莜麥去了,帶著乾糧中午不回來。見我們手裡提著東西,說這是給喜柱(我的堂弟)家的吧,放二奶奶家吧,等他們下地回來我給送過去。遞去東西,謝絕了二奶奶的熱情挽留,來到了井臺旁停車的地方,準備驅車去往附近一個森林景區遊玩。

此時,井臺旁聚集了五六位上了年紀的老人,井口旁放著一副水桶,一根扁擔橫放在水桶上。幾位老人圍在一起正熱切地議論著今年莊稼的收成。走近來,仔細一瞧,都是兒時熟悉的長輩老人,逐一握手、遞煙、問候過後,從車裡拿出一隻準備去景區灌裝山泉水的純淨水桶,再一次搖響轆轤,吊上一桶井水,灌滿純淨水桶,告別老鄉,離開老井,驅車緩緩駛離我的村子

……

駛向景區的路緊鄰著家鄉的小河,此時,秋陽正遲緩地向天空正中挪移,穿過淡淡的浮雲溫和地輻照在小河上面,撥動小河裡的水靜靜地向前流動。一群出圈進山的羊正挨挨擠擠地在河邊飲水,放羊漢子一曲高亢的信天游驚飛了河邊柳樹上棲落的鳥兒。鳥兒迎著午前的太陽上下翻飛,嘰嘰喳喳,像一群小精靈。一位秋田翻地歸來的漢子肩扛著犁杖,跟在黃牛的後面悠閒地在河灘小道上走著,抽菸的嘴角冒出似有似無的煙塵霧絲。兩隻水桶左右搖晃著,將我盯逐的眼光牢牢焊接,朦朧中,我的思緒回到了四十年前的村莊小道上,一群半人高的孩子抬著水,嘻嘻哈哈地走到我的眼前

……

我的村莊是個移民村,兒時的記憶中,村莊的土路旁、山坡上、河沿邊、到處長滿了柳樹,這些柳樹隨四季變化葉青葉落陪我們度過了清貧而又不失快樂的童年。記得,當時村子裡的路邊、田野裡到處佈滿了大小不一的泉眼,指頭粗細的水在離地面二寸高處上下翻騰,形不成水流,只把周邊的泥土洇溼,就像鍋裡煮沸的水在原處翻來翻去。一到冬天,溢位的水凍結成冰,能把整個田塊覆蓋,等到來年春融冰消,滿地的水又消失得蹤跡全無,這一奇怪的現象村人們都習以為常了,不會往深處探究。

我村移民到這個村子裡以前,這個村子裡的村民吃水都是到離村二里外的小河裡挑水,他們也曾看到村子外面到處冒水的泉眼,也曾有人試圖在冒水處挖個坑,把水儲蓄下來,挑水也省不少工夫,哪成想幾鍬下去,水跡全無,挖了幾處,都是這個樣子。村裡講迷信的老人說,村子地下有暗河,河裡住著魚精,這些泉眼是魚精吐泡泡玩時吐出來的水,用鍬一挖,驚走了魚,退走了水,再這樣下去,村子裡會遭難的。這些似真似假的傳言嚇退了那些

“膽大妄為”的人。愚昧落後的村人只好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繼續在河裡挑水吃。

我的村莊整村搬遷到這裡時,我才剛剛兩歲,那時父親在另外一個公社所在地的村子裡教書,爺爺奶奶身體不好,記憶中,每天天剛麻麻亮,母親便起床去河邊挑水,把家裡的兩隻大甕挑滿,然後轟噠轟噠地拉起風箱準備一家人的早飯。吃過飯後,我出去街上找玩伴瘋玩去了,爺爺去自留地裡忙活他那幾畦蘿蔔、白菜,奶奶整理院子裡的小菜園,母親扛著鋤頭隨生產隊下地勞動去了。家裡每年喂著一口大肥豬,幾隻雞和兔子,每天一家的吃水和餵養豬雞的飲水成了最大的問題。母親瘦弱的身軀每次只能挑半擔水,挑滿兩隻水甕得來來回回跑五六趟。遇上下雨河裡發洪水,河裡的水和泥沙柴草混雜,擔回來澄幾天才能變清飲用。冬天,冰封河面,去擔水時,需用大石塊把冰層砸開,舀水的時候經常有人腳下打滑滑到水裡。村子裡家家戶戶為了吃水受了不少苦。

我的村子移民前在北面一個滿坡樹木的山溝裡,村子四周沒有河,在村子低窪處有幾口井供村民用水,村子裡的人對找井打井有一套祖傳的辦法。

一日,我們村的生產隊長召集原來村子的人商量打井事宜。自古以來就吃河水的原村子裡的人不相信在村裡能打出井來,有的老人還拿出

“魚精”的傳說來嚇唬阻止。在我們村的堅持下,原村的人想了想不過費的幾天勞力麼,打不出來也無所謂,沒啥損失。

我們村有打井經驗的人繞著村子轉了幾遭,爬上村邊的山坡察看了地形方位,在沒請水利專家,沒用一件現代化測量儀器的情況下選定了挖井的位置。

正式開挖那天,兩個村子裡的幾百號人圍在那兒,就像看西洋鏡一般熱鬧。鳴炮三聲過後,由村裡的打井高手德爺爺開挖了第一鍬,兩個村子裡選出來的十幾名壯勞力輪流挖土、吊土,原計劃十五米出水的井結果打了不到兩天,打到十米左右,撬起一塊紅砂石後,一股清水便從地底冒了出來。把在井底挖土的兩個人衝了個猝不及防,一會工夫井底冒出來的水便齊腰深了。井上的人七手八腳把倆人吊上來,兩人摸了把頭上的水,抖落著沾滿泥巴溼透的衣服,咧開大嘴高興地向圍在周邊的人說,啊喲,真是好水啊,打了這麼淺就出水真是難得啊。

在井壁四周砌好擋板,地面上的井沿由村裡的石匠用紅砂石砌成整整齊齊的方口,村裡的木匠做好轆轤、井架,一口井便破天荒地矗立在兩個村莊的中央。

正式放水那天,兩村裡的人放下手頭的活計,連一早出地裡幹活的人也都趕回來看稀奇,家家戶戶挑著水桶圍在井的四周,幾百只水桶就像擺了一個水桶陣。井架的轆轤上扎著紅布條,吊水的井繩上綁著一朵大紅花,村人把那口井打扮得就像待嫁的新娘子一樣。兩村的生產隊長在村人的鼓掌聲中合力放桶進井,搖上了第一桶水,眾人一擁而上,用手掬著喝到嘴裡。

“真涼、真甜、真清、真好喝……”一桶水眨眼的工夫被眾人一掬而空。

隨後,在隊長的指揮下,兩村的人排著隊依次走上井臺,激動而笨拙地往上吊水,等候的人瞪著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搖動轆轤的那個人,就像期待著新郎揭去新娘蓋頭的紅布一樣。轆轤的吱呀聲、水桶的碰擊聲一直持續到快半夜了,才安靜下來。

這口井就在我家房子背後。從我家院子裡後門出去,爬一段十來米長的小土坡,再往前走十來步就是井臺了。這口井,對兩村的人來說實在是一件大喜事,對我家來說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那時我已上小學四年級,個子雖然還沒有半根扁擔高,但從小做慣家務活,也能挑動半擔水了。挑水時把兩邊的繩鉤繞在扁擔上一截,讓挑起來的桶能離開地面,晃晃悠悠一步三搖地挑回家裡。自從有了水井,我每天放學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水桶到井臺上挑水,在大人

“小心掉到井裡邊”的囑咐下,樂此不疲地把家裡能放水的器具裝得滿滿的。

有了水井後,母親再也不用每天清晨辛苦地去河裡挑水了,村裡的人下地勞動回來,擔著水桶,牽著牲口,來到井邊,吊起一桶水讓牲口飲飽水,然後再挑一擔回家。因為這口水井的緣故,原來這個村子裡的人對我們村的人態度也變了不少。原先兩個村子裡的人因為土地界線糾紛、生活習慣等的不同經常發生矛盾,打群架的事也常有發生,常常驚動所在公社和公安局的人來調解。這口水井就像兩村人之間的潤滑油一樣,融合著兩村人的感情,潤滑著兩村人之間的疙疙瘩瘩和矛盾摩擦。因為一口井,兩村人十幾年來才真正覺得是一個村裡的人了,一條村路相隔的兩村人開始密切地走動起來。

聽說我們村在村中央打出了水井,上下離我們村二里路相鄰的兩個吃河水的村子,也動了打井的心思。他們請來縣裡水利局的技術員幫著勘測打井方位,順著我們村那口水井大致的水流方向也開始打井,兩個村換了好幾處地方,費心巴力地結果打了幾眼黑窟窿,未打出一點水來。兩村子裡的人百思不得其解,就連水利局的技術員也說不清楚道理。後來,還是我村的德爺爺一語道破天機。我們村之所以能打出水來,靠得是村子裡那一片片樹林好風水的庇護,鄰近的兩個村子裡沒有樹,只有光禿禿的小山丘,涵養不到一點地下水,當然打不出水來了。德爺爺還總結了這麼一句:

“樹大招風,風水相連,樹不僅招風,還能引水呢。”當時,我聽了德爺爺的這句話,半知半解,不知啥意識,後來讀書多了,才知道德爺爺的這句話充滿了農民式的智慧,是多麼的有道理。

有了水井,村外的那條小河安靜了不少,只有放羊的羊群在回村的時候在河裡飲水,供河邊的地澆水灌溉,成為村裡孩童們夏天耍水撈魚、冬天溜冰車的好去處了。

後來,我上學離開家,家裡搬到縣城後,再也沒有喝過一口清涼甘甜的井水。那口水井變成了我剪不斷的鄉愁,流不盡的情思,吱吱呀呀搖動轆轤的聲音時時沒來由地出現在我的夢境裡,那一汪清澈甘甜的井水也經常湧現在我的筆端裡,潤澤我那枯竭的文思

,將那一段遙遠的鄉愁扯到眼前……

作者:白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