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如果一生只能追尋一種意義,那就是旅行

原創 沈律君 鳳凰網讀書

說起中國古代的旅行家,你會想到誰?是奉命“鑿空”西域的張騫?是一心求法的玄奘?還是那個平民行者,徐霞客?

如下文所說,徐霞客與玄奘、張騫所不同的地方,在於“他從沒有奉誰的命令而出發,沒人護送、自籌旅資,以一名‘老布衣’平頭百姓的身份,靠著一根柺杖、一雙舊鞋,完成了行走的壯舉。”

正是這種平凡中的偉大、使人有親切感的共鳴,讓徐霞客成為獨一無二的旅行家;也讓今天的無數遊人,在出門遠行時,想起他、尋找他、追尋著他的足跡。

在下文中,我們將回顧徐霞客一生的旅行足跡,特別是他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旅行——那場奔赴中國西南的“萬里遐徵”。

同時,我們試圖去分析理解《徐霞客遊記》的內容,看他的遊記究竟給我們留下了怎樣的一份精神財富。

最重要的是,我們將嘗試去解答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徐霞客作為一介布衣,在明朝末年戰火連天的亂世,為何幾度不顧生死而去旅行?

理解了這一點,就能理解徐霞客對於我們而言,那個最重要的意義;就能讓我們明白《徐霞客遊記》序言中所寫的那句話的意義:

“不避風雨,不憚虎狼,不計程期,不求伴侶。以性靈遊,以軀命遊。亙古以來,一人而已!”

一、一根柺杖、一雙舊鞋、一生萬里

如果要盤點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旅行家,那麼徐霞客是一個絕對繞不開的名字。

張騫鑿空,未睹崑崙;唐玄奘、元耶律楚材銜人主之命,乃得西遊。吾以老布衣,孤筇雙屨,窮河沙,上崑崙,歷西域,題名絕國,與三人而為四,死不恨矣。

在《徐霞客傳》裡,這是徐霞客臨終之際所留下的遺言。但其實,這段話是本傳作者、明末清初的著名士人錢謙益自己想象、杜撰的。

錢謙益把徐霞客與張騫、玄奘、耶律楚材相提並論,並指出了徐霞客的不同之處——他從沒有奉誰的命令而出發,沒人護送、自籌旅資,以一名“老布衣”平頭百姓的身份,靠著一根柺杖、一雙舊鞋,完成了行走的壯舉。

況且,他旅行的時代,也不是大一統的太平時代,而是兵荒馬亂的明朝末年——農民起義、災荒瘟疫不斷、遍地流寇。因此,相比於錢謙益提到的另外三人,徐霞客的旅行,更顯現出一份平凡中的偉大。

徐霞客:如果一生只能追尋一種意義,那就是旅行

不過,錢謙益還是搞錯一件事情,在真實的歷史上,徐霞客旅行的重點,並不是西域,而是中國的西南。

今天我們提到西南,總不免有彩雲之南、四季如春之類的想象。然而在400多年前,雲貴高原還是尚未得到完全開發的遠蠻之地。這裡不受中央政府的直接管轄,而是由當地土司進行半封建、半奴隸制的統治。中原世界對這裡的山川形制、人文風土,也是一知半解。

前往這裡,相比通往西域所走的、自漢代就已經成熟的絲綢之路商道,更是憑添了未知的風險。

如果你真正選擇去旅行而不是旅遊度假,那麼你一定會發現,大部分的旅行其實並不輕鬆。

獨自旅行要做非常複雜的準備:對地區和路線的瞭解、對可能遇到的危險的把控。沙漠、草原、高溫、寒冷、飢餓……哪怕在現代社會,我們有了更好的裝備、醫藥和救援,深入荒野的旅行都可能有致命的危險。

那麼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麼徐霞客毅然選擇以布衣之身冒死遠赴一場並不能給他帶來彼時儒家社會所公認的名望和聲譽的旅行?

徐霞客:如果一生只能追尋一種意義,那就是旅行

二、世界很大,但一個人的時間已經用完了

徐霞客,名宏祖,字振之,江陰梧塍里人。生於萬曆十四年,公元1587年。

江陰屬於明朝的南直隸常州府,這裡鄰近長江出海口,河網密集,是明朝後期中國經濟文化最發達的地方,風氣上也比較開放。

雖然徐家也有耕讀傳家的傳統,但父母對徐霞客沒有硬性要求。父親徐有勉就沒有科舉入仕,而是更喜歡遊玩山水。

這種環境下,徐霞客從小就養成了正確摸魚的方式。每次裝模作樣讀四書五經的時候,其實都在看墊在下面的歷史、地理一類的閒書,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壯遊天下”。

十五歲他應付了一次童子試,沒考中,之後就再也沒碰過科舉。在徐霞客十九歲的時候,父親徐有勉“遇盜扼而死,其(徐霞客)遇此大故,哀毀骨立……如白衣蒼狗,愈復厭棄塵俗。欲問奇於名山大川。”

徐霞客二十一歲至三十八歲期間,是他早期旅行中的觀光攬勝階段。1607 年,弱冠之年已到,徐霞客決定動身。母親王氏非常鼓勵他,給他製作了一頂遠遊冠,目的是“壯其行色”。

這一時期徐霞客因為從小讀到的地理歷史作品,尤為崇敬嚮往中國北方,所以在旅行地點上首選了河北、山西、山東、河南的名山大川。1623 年徐霞客遊歷嵩山,慨嘆“餘髫年蓄五嶽志,而玄嶽出五嶽上,慕尤切”。

徐霞客:如果一生只能追尋一種意義,那就是旅行

徐霞客,名宏祖,字振之

另一方面,秉承“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的自我要求,他的旅行計劃性非常強,幾乎沒有過漫無目的的浪遊。而是“定方而往,如期而還”,往往春天出遊,短則十天有餘,長則三月。

除了遠赴北方的幾場長途旅行,他在江南地區也有很多場短期旅行,遊歷了太湖、珞珈山、天台山、雁宕山、廬山、黃山等等多個地方。

1624年,由於母親已經八十高齡,徐霞客打算停止出遊,侍奉母親。不過母親為了表示對他的支援,做出了驚人的舉動,和兒子一起旅遊。當然,他們的兩次旅行都限於徐霞客老家江蘇省內。

和母親的兩次旅行是母子二人的最後時光,第二年,母親去世,徐霞客守喪三年。

1628年,在守孝三年期滿後,徐霞客再次踏上征程。遊覽福建金斗山、廣東羅浮山。1629年,他由運河北上,在河北遊覽盤山、碣石山等地。

1633年,他再次北上京師,遊覽五臺山和衡山。遺憾的是,記錄這些行程的遊記大部分已經丟失了。現存的徐霞客遊記中,在1636年以前的內容,僅有全書的十分之一。

時間來到1636年,五十歲的徐霞客感到“老病將至,必難再遲”,決定開始他的“萬里遐徵”。

徐霞客:如果一生只能追尋一種意義,那就是旅行

此時距離明朝覆滅,還有七年。距離徐霞客去世,還有五年。在這生命最後的五年裡,他從江蘇出發,遊覽南方數省,深入雲貴,探訪帝國西南邊疆。

這是徐霞客連續時間最長,成果最豐碩的一次出遊,也是其一生中最後一次出遊。

在浙江金華,他登上山頂,看落日沉入衢江的江水之中,寫道:

夕陽已墜,皓魄繼暉,萬籟盡收,一碧如洗, 真是濯骨玉壺,覺我兩人形影俱異,回念下界碌碌,誰復知此清光!

夕陽已墜下山去,明月接著照耀大地,天地間萬籟俱寂,一碧如洗,我倆真像是用玉壺水洗滌了骨髓,覺得體態身影都不同了。回想人世間忙忙碌碌,誰又知道有如此的清光照耀呢!

在江西,徐霞客穿著布鞋在當地嚮導認為無法通行的吉安白鶴峰的山崖間攀援。

剛過完除夕,徐霞客第一次看到了南方瀑布被冰凍的壯觀景象:

時見崖上白幌如拖瀑布,怪其無飛動之勢,細玩之,俱僵凍成冰也。

次日一大早,白鶴峰雨停霧起,徐霞客醒來推門,看到大雪覆蓋著的千山碧玉如簪,一輪紅日噴薄而出。

徐霞客:如果一生只能追尋一種意義,那就是旅行

在徐霞客感慨自然之壯闊的同時,整個國家正在滑向覆滅的邊緣。從北方到江南的大範圍饑荒,飛蝗遍野;李自成、張獻忠率領的農民起義軍席捲河南湖北。

當徐霞客穿過江西,經由湘江抵達衡陽的時候,正是張獻忠的軍隊在湖北被官兵擊敗的時候。在他的身後是無數的潰兵和更多逃亡的流民。徐霞客的旅途沒有遭到戰亂的直接襲擾,但湘江兩岸的匪患,還是給了他致命一擊。

在《徐霞客遊記》中,對那群土匪的描述只有寥寥幾筆:

群盜喊殺入舟,火炬刀劍交叢而下。

那是一群被飢餓折磨得失去理智的人,他們的刀刃不認識徐霞客,在船上胡亂地揮砍,木製的小舟不堪一擊,很快傾覆,徐霞客也跌進了江水。他在冬日寒冷的江水裡躲過了一劫,上岸後卻已經“身無寸絲”。

友人勸他回家,下次再來,但徐霞客心中應該清楚,沒有什麼下一次了,到了這個年紀,遇到這樣的風險,家人一定不會再讓他出門,所以他“不欲變吾志”,堅持繼續西遊,並說自己帶著鐵鍁,“何處不埋吾骨耶”。

他向著廣西繼續前進。那些今天被我們稱之為“桂林山水”的連綿山巒在召喚著他前去一探究竟。

他舉著火把深入那些從無人跡的喀斯特洞穴,研究其中的石灰岩融蝕現象。他把這些所見所聞所思寫入遊記,留下了中國最早研究喀斯特地貌的地理文獻。

徐霞客:如果一生只能追尋一種意義,那就是旅行

1637年,徐霞客抵達貴州。在瘴氣瀰漫的貴州丘嶺山林裡,他要披荊斬棘,與毒蟲和瘴氣對抗。在黃果樹瀑布下,他記錄下貴州民生、經濟的困苦——

為安邦彥所荼毒,殘害特慘,人人恨不能洗其穴。

諸彝種之苦於土司糜爛,真是痛心疾首,第勢為所壓,生死唯命耳。

因土司縱容,甚至還有人掠賣人口——

土人時縛行道者,轉賣交彝。如壯者可賣三十金,老弱者亦不下十金。

苦難而殘酷的貴州大地最終給予他重創——數次遭遇搶劫、詐騙與背叛,徐霞客失去所有盤纏,甚至失去了和他一路同行的僧人朋友。

但是他答應過朋友,要帶著他一起登上彼時中國西南的佛教聖地——雞足山。

於是,他背起朋友的屍骨繼續前行,誓要完成朋友的遺願。

一年後,徐霞客終於得以進入雲南,他實踐了自己的諾言,兩次登臨雞足山,撰寫《雞足山志》。

他跨過瀾滄江,抵達他旅行的極限——騰衝,又折返北上,遠遊至雲南麗江。

長期行走毀壞了他的雙腳,到麗江之後,他已無法行走,但仍在堅持編寫遊記。1640 年,他病況更加嚴重,雲南地方官用車船送徐霞客回到江陰。

1641 年正月,五十六歲的徐霞客病逝於家中。他的遺作經友人整理成書。

登不必有徑,涉不必有津,

峰極危者,必躍而踞其巔;

洞極邃者,必猿掛蛇行,

途窮不憂,行誤不悔。

瞑則寢樹石之間,飢則啖草木之實,

不避風雨,不憚虎狼,不計程期,不求伴侶。

以性靈遊,以軀命遊。亙古以來,一人而已!

這是康熙年間徐霞客的江南同鄉潘耒為《徐霞客遊記》所作的序言。

我在想,是不是有那麼一刻,徐霞客的心中也包含著一絲絲的遺憾。當他站在騰衝的雲峰山上向更遠的南方眺望,卻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向那裡走去。這個世界還很大,但一個人一生的時間,已經用完了。

徐霞客:如果一生只能追尋一種意義,那就是旅行

《徐霞客遊記》

作者: 徐霞客

出版社: 中華書局

譯者: 朱惠榮 / 李興和

出版年: 2015-5

三、他從一開始就和前輩們不一樣

明初的周忱寫道過,“天下山川之勝,好之者未必能至,能至者未必能言,能言者未必能文”,認為真正的旅遊家必須同時“能至”、“能言”、 “能文”,三者缺一不可。

徐霞客無疑把三者都做到了極致。但這並不是他所以能被人們記住的原因。

在他之前,偉大的旅行家有很多,漢朝的張騫,唐朝的玄奘,宋朝的丘處機,而他,從一開始就和他的前輩們不一樣。

在徐霞客之前,中國古代人們旅行主要有幾種。

像酈道元寫《水經注》,是為官之餘的業餘工作,可謂不閒不為。

像蘇軾一路輾轉黃州、惠州、崖州,是被貶謫的不可不為。

像漢武帝巡遊天下,是彰顯帝王權威的不闊不為。

像盛唐詩人們互相串聯,飲酒唱和,遍訪名山,是享受型的不樂不為。

像西天取經,是目的性為主導的不用不為。

而徐霞客呢,沒有後臺,沒有背景,一介布衣,身處體制之外,不受官方委派,他的旅行是全然自發的,以旅途本身為核心。他旅行不為修身養性,也不是為了尋找文學靈感,而是把行走本身作為他的靈感。

路途上,他並不循例官僚士大夫的宦遊,依照官道就近旅行。為了探究到異樣的景緻,“其行不從官道,但有名勝,輒迂迴屈曲。”

在水上,他乘坐一葉小舟,在地面上,就幾乎全靠步行。遇到僕人逃跑的情況,還要自己揹負全部的行李。因為不是官員,他不能投宿驛站,事實上,他也很少住客棧,除了投宿寺廟,一條小船,在白天是他的車馬,夜晚就是他的客棧。

他作為時代的普通人,他用這樣的方式旅行,卻留下了200多萬字的遊記。所謂“古今紀遊第一”,此言不虛。

徐霞客:如果一生只能追尋一種意義,那就是旅行

在科學上,徐霞客是個十足的實證主義者。他透過“田野調查”的方式,以無可辯駁的史實材料,否定了被人們奉為經典的 《禹貢》中一些地理概念的錯誤,證明了岷江不是長江的源頭,辨明瞭左江、右江、大盈江、瀾滄江等許多水道的源流,同時他還是世界上第一個科學研究卡斯特地貌的人。

在文學上,他的遊記在寫作方式上擺脫了“流水賬”式刻板的記述,讓旅行作為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書寫,又進了一步。

對黃山的雲海,在遊記中,他有非常精彩的描寫:

時濃霧半作半止,每一陣至,則對面不見。

眺蓮花諸峰,多在霧中。其松猶有曲挺縱橫者;柏雖大於如臂,無不平貼石上,如苔蘚然。

山高風鉅,霧氣去來無定。

下盼諸峰,時出為碧嶠,時沒為銀海;再眺山下,則日光晶晶,別一區宇也。

從這段文字也可以看出徐霞客旅行的關注重點,那就是強調對旅途本身的敘述。對動作動詞和行動動詞的巧妙使用,讓詞語形成的畫面不僅鮮明,而且還有連續的移動感。而徐霞客自己就是這種種場景中的參與者,透過寫作,他重構出運動的場景和此情此景中的身體經驗。

用我們更熟悉的概念來說,這是徐霞客的主觀敘述。

跟隨他足跡與遭遇的變化,能看到他對自己心情和感受誠實的表達。感到他的悲哀、遺憾,快樂與狂喜。而那種直接的個人經驗,正是旅行文學中最吸引人最能共情的地方。

徐霞客:如果一生只能追尋一種意義,那就是旅行

四、生命的意義在於“再次出發”

現在,讓我們回到一開始的問題,徐霞客為什麼要去旅行?

要知道雖然旅途困苦,國家飄搖,但徐霞客家中一直還算殷實。回家意味著上等物質生活和兒孫滿堂的天倫之樂。在幾十年的時間裡,他幾番經歷生死風險,為什麼每次都沒有留下,而是再次選擇出發?

其中,當然有外部原因,那就是明末的旅遊熱。彼時的江南地區存在著一個不愛仕途愛旅行的“亞文化”知識份子群體。

稍微看一下歷史,就能發現,直到明朝末年,對於普通人的生活而言,他們的準則是:如無必要,概不外出。

明代的《徽州府志》記載:

嘉隆之世,人有終其身未入城郭者。士補博士弟子員,非考試不見官長,稍與外事者,父兄羞之,鄉黨不齒焉。

你要是不是科舉考試、因公外出,無故接觸外部世界,連鄰里相親都會為你感到羞恥。

但隨著商品經濟的發達,民間交流的日漸頻繁,加之南方,特別是江南地區的思想解放,到了晚明,短短几十年,就風氣大變,人們轉而開始嘲笑那些足不出戶的人,認為他們不合時宜,是土老帽。

這種移風易俗反映在文人群體中,就是“知”和“行”的並舉。

從前,對於在野、出世的知識分子,人們對他們的想象是“採菊東籬下”,是足不出戶而知天下的“臥龍”風格。

是和徐霞客同時代的董其昌,正式提出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說法,第一次把行走和知識提到了對於讀書人同樣的高度。

王思任在《遊喚·紀遊引》中甚至按照旅遊者身份、情趣和習慣等,將旅型別細分了23類:

官遊不韻,士遊不服,富遊不都,窮遊不澤,

老遊不前,稚遊不解, 哄遊不思,孤遊不語,

託遊不榮,便遊不敬,忙遊不慊,套遊不情,

掛遊不樂,勢遊不甘,買遊不遠,賒遊不償,

燥遊不別,趁遊不我,幫遊不目,苦遊不繼,

膚遊不賞,限遊不逍,浪遊不律。

徐霞客:如果一生只能追尋一種意義,那就是旅行

江陰徐霞客故居

更有徐霞客的“同行”、旅行家王士性,他將山水上升到“老師”的高度,並把旅遊看做是獲得知識奧秘的一種途徑:

昔人一泉之旁,一山之阻,神林鬼塚,魚龍所宮,無不託足焉,真吾師也。豈此於枕上乎何有?遇佳山川則遊。

山泉神林,才是“真吾師”,在家枕著秋月春風的人,哪懂得這個道理?

這些思想都豐富了對旅行內容和意義的認識。也是徐霞客能數次遠行的客觀條件。是它們加持著徐霞客,讓他成為那個時代走出書齋、走向大地的先鋒。

那內部條件呢?徐霞客心裡的那個出發點又是什麼?

享受天倫之樂不是他的追求,在混亂的超局中,大明官僚系統已經積重難返,他也無法改變什麼。而旅行是他唯一能夠確證自己存在的方式。在他的時代,他的處境下,旅行是唯一有力的實踐。

一句“以性靈遊,以軀命遊”他真的是在用畢生的認真的態度在對待旅行這件事情。這份認真,最終沒有辜負他。

可是,就像萬事萬物的衰落那樣,在滿洲的鐵騎入關以後,後人再論徐霞客,他以“性靈”“軀命”為依靠的壯遊,在官方論定中,也只剩下了“刻意遠遊”這幾個字。

時間還沒過百年,後世已經不能理解徐霞客的所為。

康雍乾的知識分子,那些沒有入仕的人,或是埋頭訓詁學的書本下皓首窮經,或是迷戀那些愈發精雕細琢的人造風物,沉浸在“東方巴洛克”的尺寸世界,他們忘記了那一介布衣,萬千山海,吾獨往矣的氣概。

或有二三隔空知己再次發現與編撰那本遊記,但餘下的也只是崇敬仰慕以及自所不能的感慨。

徐霞客:如果一生只能追尋一種意義,那就是旅行

等到晚清民國開眼看世界的時刻再次到來,人們才會再次想起徐霞客。同為旅行家周遊歐美的梁啟超就多次評價和推舉《徐霞客遊記》,意在透過徐的畢生經歷側證,作為現代民族形態而新生的中華,也與西方諸國一樣,並不缺乏探索與實踐的精神。

更為人熟知的評價來自《中國科學史》的作者李約瑟,他評價徐霞客的遊記“不像是17世紀的著作,更像是20世紀田野調查者的作品”。

慶幸的是,我們今天已經並不再需要西方的學者、論斷來認出徐霞客,他的他的一生也不用再作為民族為自身證明的牌面。

個人的生命並非時時刻刻都與國家的命運相關,當一個王朝滅亡的時候,徐霞客依然在堅持著他的旅程,在他的路線上行走,在做他認為值得的事情。他和那些捨身護國的人、反抗壓迫的起義者們一樣,值得我們的尊敬。

重點不是每個人投入到國家興亡的奮鬥中,我們可能都只是在自己領域和生活中的無名之輩,也許這種無名要持續一生的時間,但這不妨礙我們去做自己的事情,只有“在做”,才是我們得以確證自身存在的依據。

我們也許都成為不了第二個徐霞客,但是我們可以做自己的徐霞客。

除了藉由瞭解他的生平獲得當下生活的啟示,徐霞客和他的遊記應該再次被正確地放置在他同行的隊伍中、在旅行寫作的世界裡,確定那個應當的位置。

我們已經太過熟練去使用“在路上”的概念,我們也深諳無數的公路故事,熱愛“揹包客”的名號和這個詞語背後輸入的所有想象,而我們所熟悉的,大部分也都還是西方的旅行寫作。

而徐霞客和他的遊記應該是我們有關旅行這個龐大記憶庫、以及旅行文學養分來源中重新鉤沉的那一塊。那是在洋氣的“揹包客”之外,“一介布衣”的缺失。

因為關於遠方的夢想已經足夠多,也因為66號公路和318國道上早已人潮洶湧,更因為每當清風拂過湖面的時候,我們不是和別人,而是和,他,此身所在的,是同一片大地。

那是我們生活的地方,那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不是嗎?

徐霞客:如果一生只能追尋一種意義,那就是旅行

參考資料:

《徐霞客遊記》徐霞客

《徐霞客之時代》 竺可楨

《徐霞客傳》錢謙益

《玉山丹池》(美) 何瞻 (James M。 Hargett)

《大地之書》祝勇

《的創作背景與精神內涵》劉心依

《的文史價值與人文情懷》羅泳鐿

《的文學書寫》趙伯陶

《從看徐霞客旅行途中的雙面人生》魏建剛 陳世斌

《徐霞客旅遊思想初探》郝毓業

《徐霞客與王士性》徐建春

《論明代徐霞客現象》夏鹹淳

原標題:《徐霞客:如果一生只能追尋一種意義,那就是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