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南北深溝,北京的兩條老胡同

北京前門一帶,好多老胡同,以前是河道。《京師坊巷志稿》裡說:“正統間修城壕,恐雨水多水溢,乃穿正陽橋東南窪下地開濠口以洩之。”說的是明朝正統年間,為了洩洪,在前門樓子東側的護城河,斜著往南挖出一條洩洪溝,穿過西打磨廠街的窪地(我小時候街坊們管這裡叫鴨子嘴),衝出了一條人工河,流經豆腐巷、蘆草園、橋灣兒,進入左安門的護城河,一直流向大通河,再和大運河相連。這條洩洪河,大約三里長,就叫成了三里河。現在這一帶小橋、水道子、薛家灣、鮮魚口的地名,都可以看出當年水的影子。

肖復興:南北深溝,北京的兩條老胡同

南北深溝也是這樣明朝開啟的兩條老胡同,呈斜對角,在西打磨廠中路交會。南深溝通興隆街,北深溝通後河沿,我小時候,護城河還在。猜想,最早時候,河水曾經蔓延上岸,橫穿過來,乾涸之後,形成深溝,溝兩旁蓋起房,形成衚衕。

老街坊管這裡叫深溝兒,帶兒化音,省略了南北二字。這裡曾經是西打磨廠的商業中心,北深溝西邊有塊往裡面凹的彈丸之地,擠著三家小店,像是擠著小小的三瓣蒜,分別是和記雜貨店、力勝永油鹽店、泰豐樓肉鋪。別看店都只有芝麻粒大,名號起得都不小。泰豐樓肉鋪把著北深溝口,掌櫃的是膠東人,說話有濃重的口音,人很和氣,特別愛和我們小孩子逗著玩。每天早晨,這三家店前還會擺著一輛賣炸糕的小推車,冬天兼賣烤白薯,騰騰的熱氣,繚繞著旺盛的人氣兒。三家小店西邊,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新開的一家國營副食店,賣肉賣魚賣菜,冬天賣儲存大白菜,店裡店外,一直堆到街上,小山包似的,飄雪天,雪白菜綠,是它最壯觀的時候。緊靠著副食店,是信大小人書鋪,一分錢借一本,坐在店裡看。那裡是我文學最初的啟蒙地。

南深溝西口是一家叫廣玉的老飯館,民國時期就開在那裡。東邊是家腳踏車修理鋪,外帶電焊的生意。它旁邊還有賣芸豆餅和爆肚的幾家小鋪。可以說,這裡是我們的一個小小的集市,離家近,來去方便,吃的喝的用的,看本小人書,修個腳踏車,到這裡捎帶腳都辦了,碰上熟人,還可以鬥鬥嘴,聊聊天。小時候,除小人書鋪,我特別愛到修腳踏車鋪那裡,電焊時噴出的藍色火苗像煙花一樣好看,散發出的氣味兒格外好聞,我特別愛聞那種氣味兒,用當時語文課上新學的詞兒,真有種沁人心脾的感覺。車鋪裡住著一個小學同學,眼角有塊疤,外號叫“疤瘌眼兒”,好多男孩子路過車鋪,不管看沒看見他,都會衝著車鋪大聲叫喊著:疤瘌眼兒,開茶館兒,一喝喝了三大碗兒……然後,撒腿就跑。

廣玉飯館,我只進去過一次。一般飯館的廚房在後面,他家廚房在前邊,而且是明廚,臨街。天熱的時候,窗戶四開,好像誠心要讓大家看見,吸引人們進去吃飯。爐火閃爍,油煙四起,蒸汽翻騰,廚師顛勺翻炒的忙碌樣子,一覽無餘,好像在上演煎炒烹炸的一臺大戲。炒菜爆出的香味,更會像放學之後一群調皮的孩子一樣鬧騰騰地竄到街上,橫衝直撞到過往人們的鼻子裡。

讀初中的時候,趕上三年困難時期,肚子裡空蕩蕩,總覺得餓。有一天下午放學,肚子咕咕叫,我沒有禁得住誘惑,進去買了一碗蓋澆飯。大師傅很熟練地從飯鍋裡舀出一碗米飯,然後掀開一口鍋的鍋蓋,舀出一勺黑紅黑紅的稠乎乎的東西,極其誇張地把勺子高高舉過頭頂,把這股稠乎乎的澆頭兒準確無誤地澆在米飯上,冒著熱氣的澆頭兒,滑下來一道弧線,如果是彩色的話,真像一道彩虹,看得我發愣。

我端著熱騰騰的蓋澆飯,在靠窗的桌前坐下,慢慢地吃著,忽然,窗前有一個影子,藉助黃昏時晚霞的餘光,沉甸甸壓在這碗蓋澆飯上。抬起頭一看,是弟弟,腦袋趴在窗玻璃上,正瞪著眼睛看著我,然後,轉身走了。

那一晚,回到家,十分害怕弟弟當著爸爸媽媽的面,說起我在廣玉飯館吃蓋澆飯的事情。我餓,他就不餓嗎?一連好幾天,弟弟什麼也沒有說。

六十年的時間過去了。再去那裡,北深溝被堵死,它旁邊的三家小店和副食店小人書鋪都沒有了。南深溝整修一新,北口陳放著修路時從地下挖出的石磨等好多老物件,旁邊新栽的花草芬芳,水池裡還有金魚。它西邊的廣玉飯館沒有了。記得前些年來,它頑強還在,改了名,叫唐蕾餐廳。

老街靜靜的,我在那裡站了好久,希望能碰見個老街坊。沒有,只有一個保安,在水池前來回踱步,我們彼此對視,相看兩不厭。(

肖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