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了的二舅很好,但那些“不太好”的二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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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一則《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的影片紅遍全網,時值七月末,多地相繼有暴雨驟降,你的眼淚是否也因二舅不期而至了呢?

反正一向自詡鐵石心腸的我看到後面心中也生出了那麼一絲絲的感動。一是身為農村娃,見過許多二舅這樣的人,他令我倍感親切;二是作者的文案寫得蠻好的,該剋制剋制,該動情動情,該昇華昇華,不愧是百萬up主。

火了的二舅很好,但那些“不太好”的二舅呢?

有這麼一段話令我印象尤為深刻,大意是:二舅是全村第二快樂的人,第一快樂的人是村裡的“樹先生”

(傻子)

,他是不需要對別人負責的人,而二舅是不會回頭看的人。

此話不假,總是回頭看,人是不容易快樂的。林夕寫過的一句歌詞亦道出同理:誰能告訴我,要有多堅強,才敢念念不忘。

但僅僅是為了快樂,便選擇遺忘,真的是最可取的人生態度嗎?某些沉重的過往,當真沒有被銘記的意義嗎?

當然不,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節日與紀念日呢?三八國際婦女節、五一國際勞動節、南京大屠殺紀念日……

想必二舅的“健忘”和達觀也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千萬次追問無解後的無可奈何,為了讓生活繼續,他只能放下怨念、負重前行。

如若他一直鑽牛角尖、計較著那些不公、咀嚼著那些挫折,十里八鄉大概就會少一位鄉村修理家,而多了一位“鄉村魯迅

,天天揪著著記憶中苦難的小尾巴追問:

“從來如此,便對麼?”

在鄉村,一個不事生產的文學家可不如修理家和木工來得實惠。無法給附近的人創造實實在在的價值,他大機率會被鄉民孤立與嫌棄,成為怪里怪氣的“歪子”,而不是可親可敬的他二舅。

那樣的二舅,不務正業、性情乖張、擰擰巴巴,治不好任何人的精神內耗。他是不是就不值得被關注與同情?他被時代車輪碾壓而過的傷痕,是不是就活該被掩埋於歲月的長河之中?

火了的二舅很好,但那些“不太好”的二舅呢?

影片裡的二舅能紅,是因為他作為一個客體治好了別人的精神內耗、為他人所受用,但事實是:

通透豁達的二舅不常有,鑽牛角尖的、久久難以釋懷的、不夠堅強的“二舅”則比比皆是;

符合新媒體傳播規律、迎合當下網民痛點的“二舅”不常有,不夠“正能量”的、早已被生活吸去了精氣神兒的“二舅”則更為普遍;

如影片裡的二舅那般自立自強者少有,大部分的“二舅”都在苦惱的鞭打下變成了神經質的“祥林嫂”和麻木的“中年閏土”。

人,不是神,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傳奇,並且誰也沒有義務將自己活成傳奇,反之,擁有“擺爛自由”和對不公Say No的自由才是更為充分的自由。不能因為故事的主人公對於圍觀的看客沒有撫慰價值而忽略苦難對於生命個體的重傷與摧殘。

負重前行的底層民眾,那是一個個鮮活的人哪,不是治療精神疾病的鎮定劑。有人在他們中間尋找治癒自己的最佳良藥,可他們明明是更需要被幫助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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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單就火了的這個二舅而言,影片中的樣子是被大外甥美化和重塑的結果,並不能全權代表二舅本人。

很多人說,人家沒有歌頌苦難,是在歌頌二舅堅韌與豁達的人生態度,我們也是被這樣的精神所感動。

我覺得吧,逆流而上才能迸發出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不得已而為之,那不過是在命運的鐵錘下低了頭。就二舅而言,恐怕是兩者兼有,且可能後者所佔的比重還更大一些吧~

曾經的天才少年如今卻不得志,成了娶不上媳婦兒的老光棍難免被鄉民低看一眼,相依為命的老母親都曾絕望到上吊……他是能有多快樂啊?這快樂當中夾雜著的痛苦與無奈,身為旁觀者又能品出零點幾分呢?

火了的二舅很好,但那些“不太好”的二舅呢?

我建議大家對於親身經歷的苦難不妨都計較一些,或者容許自己經歷一個計較的階段,像秋菊那樣,不要在“隱忍有多偉大”的感召之下絲滑無礙地就認了命。因為不去披荊斬棘而是繞道而行,這前方的路很難走得開闊。

二舅確實心靈手巧、勤勤懇懇,但這樣就能博得他人的尊重嗎?不一定吧?大家想想我上面提到的婦女節和勞動節,那可都不是忍來的,是靠揮灑憤怒與熱血爭取來的。

村裡老人常說,人活著要厲害一點,因為很多時候,不是默不作聲的承受便能換來一路坦途、風和日麗的。有人牛馬一生到頭來落得個孤苦無依的結果,這樣的故事還少嗎?

所謂“奉獻與付出”“堅韌與忍耐”,有可能是出於逆來順受的慣性、無能為力的妥協,也可能是索取和控制的方式

(比如很多父母會對孩子說“我辛辛苦苦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

。一個人人格強大的程度並不與受苦的多少、做事的多少成正比。

不是惡意揣測,影片裡二舅的形象本身就是有一些單薄的,而人本身是豐富多元、存在諸多可能性的,真實的樣子絕不是三天就能看清楚、幾分鐘便能說得清楚的,一廂情願的歌頌與讚美何嘗不是種自以為是的曲解?

火了的二舅很好,但那些“不太好”的二舅呢?

感動之餘,多扒拉扒拉苦難的源頭才是正經事,諸如——“赤腳醫生是不是也醫壞過其他人?不追究法律責任嗎?”“殘疾證為什麼遲遲辦不下來?”畢竟,誰也無法保證將來的自己或身邊的親人不會成為那個被黴運選中的可憐人。

感動是容易的,也是淺薄的,若類似於二舅的邊緣受眾的狀況能夠由此被看到,二舅的境遇也能因此而得到改善,那這個影片才算沒有白火一回。

網際網路是健忘的,看客定會匆匆散去,但二舅們的生活還要繼續,他們需要的是幫助,而不是被歌頌、被遺忘,而後在“美好精神

的枷鎖中繼續隱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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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叨叨說這麼多,無非就是希望能把這場輿論熱潮的主體位置還給二舅們。如今,以底層人為主體的敘事指令碼已經很匱乏了,好不容易火了一個,就不要再喧賓奪主了!

你瞅瞅,當下影視劇及主流媒體口中的窮人都是啥樣兒的:

要麼因努力的姿態不夠好看而被當作襯托主角光環的工具人,落不得好下場也就罷了,還要被狠狠蓋上幾個戳,諸如“以色侍人就是賤”“這些小鎮做題家呀……”

要麼因承受成噸苦難的樣子太悲情而被當作撫平焦慮的雞湯,就差給你胸前別一朵鮮豔的大紅花了,彷彿任勞任怨到一定程度就能兌換什麼超級特大獎似的。可凡事不能細想,人均好女婿的大佬發家史並不是這麼寫的哦……

總而言之,窮人,要麼刻薄又卑鄙,把出身優越的主角襯得天真又偉大,要麼負重前行大半生、歸來仍是大怨種,堪稱小資中產們心靈大保健的最佳藥引子。

後者給人一種什麼感覺呢?就你受過的苦不夠苦、不夠與眾不同、無法打敗市面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底層之苦,那你的故事就不值得我多看一眼。

火了的二舅很好,但那些“不太好”的二舅呢?

而以受苦者作為主體來看的話,這樣的關注明顯是滯後的,類似於:

“某網際網路公司員工猝死,人們才驚覺996/007的模式是多麼非人性化。”

“村裡的單身漢下煤窯時出了意外,人們才開始唏噓他孤苦的一生。”

“小孩都自殘到滿身傷痕了,家長和老師才意識到年紀小小的他揹負著多大的心理壓力。”

…………

跳樓、死亡、自殘,個個都是新聞標題裡的聳動關鍵詞,可在此之前,被制度或命運壓迫的當事人早已承受了許多許多……

不能總是當苦難對人的傷害深入骨髓、難以扭轉時,受苦的人才迎來他者那遲來的目光和廉價的同情。更無需將忍受苦難作為一種大肆宣揚的美德,人不矯情一點,又怎能防患於未然呢?

把話筒放到不必完美的受苦受難者的面前,恢復他們呻吟的資格、求救的權利,整個社會的精神內耗才有可能從根本上變少一點,因為當一個人確信自己能夠和外界達成聯結,就不必總是蜷縮在角落、獨自消化那些愁苦哀怨。

火了的二舅很好,但那些“不太好”的二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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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曾經的電視兒童,猶記得小時候看的許多劇都有這麼一個通用的故事指令碼——有一個人,才華出眾、品德高尚,他不畏強權,為勞苦大眾發聲,同豪強權貴鬥智鬥勇,總能出奇制勝、大快人心。比如《阿凡提》《宰相劉羅鍋》《鐵齒銅牙紀曉嵐》《少年包青天》《神醫喜來樂》等等,都有這樣的一個人物,都是在按照這樣的框架講故事。

雖有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在其中,但對於民情的關注還是十分令人動容,對普通老百姓的塑造更是多樣而生動:有患得患失者,也有樂天達觀派,有自暴自棄者,也有滿腔憤怒的復仇者……那些民意代言人,站在權貴與民眾中間,不只是為民請命、替民伸冤,也是在撫平時代的傷痕。

可如今,不僅這樣的故事指令碼“隱入了歷史的塵煙”,連現實都變成了:人們要從最底層的勞苦大眾裡搜尋苦得最特別、最能忍的那一個,作為撫慰心傷、傳播正能量的代言人。這能治好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