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一個善良的妓女，比十萬忘恩負義的“正經人”更高貴
1880年初，著名作家福樓拜讀完學生的一篇小說後，激動得不行。
在閱讀時，他時而高聲狂笑，時而沉默不語。
讀完之後，他對這篇小說讚賞有加，他認為憑藉這篇作品，學生足以和老作家們平起平坐，並且毫不遜色。
他揮筆給侄女寫了一封信：
今早我看了校樣，這確是傑作；我還是維持這個說法，是傑作，從結構、戲劇性和觀察事物來說都是如此。
寫完給侄女的信，意猶未盡，又給學生寫了一封信：
“我得馬上告訴您，我認為這是一篇傑作。
一點不差，這是大師的作品。構思很有特色，通俗易懂，文筆流利。風景和人物描寫協調，心理描寫也很出色。總之，我心醉神迷。
我曾高聲大笑過三四次……
這篇東西會流傳於世，您描寫的那些市民的面孔真是妙極了！沒有一個是敗筆！
我很高興！我挺開心和挺欣賞……真棒！真他媽的……”
這篇讓大師福樓拜看完後激動得爆粗口的作品，就是《羊脂球》，而作者是福樓拜的得意門生莫泊桑。
（福樓拜（左）和莫泊桑）
01
普法戰爭中，法國失敗了，
魯昂城被佔領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城內一片混亂，普魯士軍隊盡情地享受著自己的戰利品，大多數人連反抗的權利都沒有。
然而，靠出賣身體為生的妓女“羊脂球”，卻試圖反抗，她不願意向普魯士士兵屈服，於是與其搏鬥，可惜力弱不能勝，最終只能背井離鄉去逃命。
她矮矮的身材，渾身上下，豐滿之至，連手指頭都是豐滿的，一根一根就像香腸似的，胸脯飽滿得好像要從衣服裡跳出來，臉蛋兒像一個發紅的蘋果，一雙活溜溜的黑眼睛。
總而言之，她美豔不可方物，一上馬車，就被車裡的男女認出來了。
這輛馬車裡，可不得了，有富商夫婦，有伯爵夫婦，有參議會議員夫婦，還有兩個修女及一個“革命黨”。
除了妓女羊脂球，都大有來頭，因此也都看不起她，女人們羞辱她，
“賣淫婦”和“社會的羞辱”這一類字眼被她們很響亮地說個不休。
雖然同是天涯淪落人，但身份上的優越感，讓她們瞧不起這個賣身的女人。
行到下午三點，還沒有找到吃的，大家飢腸轆轆，臉色蒼白，對美食充滿思念，富商甚至肯出一千法郎買一隻肘子吃，紳士的伯爵也說：“為什麼我先前沒有想到帶些吃的東西？”
所有人都這樣抱怨，羊脂球彎下腰，從凳子下拿出一個籃子，又拿出各種美食，那是她為自己準備的食物。
她沒有獨自享用，而是邀請別人一起享用。
既吃了羊脂球的東西，便不好再對她冷語相向，大家對這個妓女，不免熱情了許多，邊吃邊聊，不亦樂乎。
剛開始瞧不起她的人，現在卻享受著她的饋贈，幸好他們臉皮夠厚，不然該羞愧而死。
人不要臉的時候，很強大，最強大的是，既不要臉，還站在道德制高點，指點江山。
但是現在，他們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委屈自己”，和他們瞧不起的人聊天。
一籃子食物，十張嘴，很快就吃乾抹淨。
食物吃完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沉默又開始瀰漫在空氣裡，有些人，並不會因為你的善良而對你另眼相待，他們只是偽裝了自己。
02
逃亡還在繼續，說話或者沉默，有時候並不重要，反正各懷鬼胎，各有鄙夷。
一個馬車裡，羊脂球有羊脂球的驕傲，伯爵有伯爵的卑鄙，富商有富商的無恥。
在一家旅館面前，馬車被攔住了，普魯士軍官看中了羊脂球，想要和她睡覺。
羊脂球雖是妓女，但自身也有堅持，不是誰都可以睡的。
然而她的拒絕，讓普魯士軍官不滿，並且表示，只要羊脂球不答應他的要求，一行十人，誰都別想透過。
當羊脂球的同伴得知此事，都覺得這軍官忒無恥，大家都義憤填膺。
第二天，他們打算離開，卻發現馬車被扣留了。
一連幾天，都無法離開。
這些原本就不是好人的人，開始抱怨羊脂球，那些有教養的太太甚至說，羊脂球本來就是妓女，平時連拉車的要和她睡覺她也答應，現在憑什麼不和普魯士軍官睡覺？
還覺得那本來就是她的職業，連兩個修女，也並未表示有異議，甚至覺得為了一個崇高的目的而獻身，連上帝都會原諒。
不得不說，當一個人自私起來的時候，忘恩負義都是小事，他還會變得無惡不作，幾位男士甚至想將羊脂球綁起來送到人家的床上。
最終，大家聚集在一起，共同商定一個計劃，這個計劃不為別的，就為了讓羊脂球為救他們而獻身給敵人，救大家脫離險地。
他們告訴羊脂球，這種行為是高尚的。
連兩個修女也恬不知恥地說：
只要動機純潔，哪怕是受譴責的行為，也會得到上帝的寬恕。
套用魯迅先生的話就是，我向來不憚以最無恥的惡意揣測人，然而他們竟比我想象的還要無恥。
有些人為了自己，什麼都可以犧牲，尤其是當犧牲的不是自己時，他們更加要不遺餘力地促成這件事，他們不懂得尊重人，自己就更沒有他們說的那種偉大的愛心。
03
羊脂球答應了，將她那滾圓的可愛的豐滿的身體，送到了普魯士軍官的床上。
可是，當羊脂球獻出自己的時候，那群人也現出了原形，醜陋的嘴臉也隨嘴角的笑容露了出來。
當她放棄自己的堅持去向普魯士軍官獻身的時候，她所“拯救”的那群人，在喝酒慶祝他們即將獲得的解放，並且拿這個可能的女人開低階趣味的玩笑。
富商簡直高興壞了，他提議，為大家即將獲得的解放乾一杯。
革命黨在人群中一句話也不說，一個玩笑也不開，他抬起腦袋，用一陣亮得怕人的目光掃視全體，然後說：“你們做了一件很可恥的事！一件很可恥的事。”
第二天，他們終於出發了，九個人興高采烈地準備了食物，羊脂球來得最遲，走得也最急，她什麼也沒有準備。
讓她意料不到的事，當她走上馬車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理她，她好像變成了空氣，然而她不是空氣，她重新成為了恥辱。
“誰也不瞧她，誰也不想及她。她受到這些一本正經的壞蛋的蔑視，這些人先是犧牲了她，而後像扔不乾不淨和無用的破爛似的把她扔了。”
她向別人問安：
早安，夫人。
可是那夫人只用頭部表示一個倨傲的招呼，富商夫人用憤怒的眼光看著她，同時低聲說：“幸好我不和她同坐一條長凳。”
兩位修女不斷在胸前畫著十字，這個妓女救了他們，或許她們是在為這個妓女向上帝祈福。
不知道走了多久，大家肚子餓了，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美食，美美地享用，可憐的羊脂球，她籃子中的食物早就被十張嘴吃完了，出來的時候，她為了拯救這些人，根本就沒時間準備食物。
然而，沒有一個人將食物分給她，兩位修女拿出包好的香腸，自己吃了又重新包好。
羊脂球哭了，那臉上的眼淚，似乎把人性洗乾淨了，那一刻，她成了最乾淨的人，而她所處的世界，是那麼髒，連她身邊的那兩個修女，曾經在修女飢餓難耐的時候，她曾分給她們食物的修女，也不乾淨。
04
不知道讀完這個故事，你會覺得可笑，還是會覺得可悲？
我想，應該是兩者皆有吧。
你會突然發現，羊脂球這個妓女，比起她身邊的那些富商伯爵，她的內心，更加高貴。
在身份上，她比較不幸，淪為妓女——一種被萬人唾棄的職業，她跟很多人睡，但是那是交易，在交易之外，她勇敢又善良。
她勇敢，是因為在同一輛馬車裡的十人，只有她和敵軍搏鬥過，在她生活的周圍，很多人鄙視她，但是真要面對事情，他們又不如她。
她善良，在大家飢腸轆轆的時候，只有她有吃的，儘管她知道這群人瞧不起她，說她是恥辱，然而她還是慷慨地奉獻出自己的食物。
這裡可笑的地方就在於，這群人吃了她的東西，態度大變。
之後，羊脂球拒絕普魯士軍官的無理要求，這群人的利益受到了損害，他們的態度幾番變化，一開始和羊脂球同仇敵愾，漸漸又埋怨羊脂球為什麼不去和普魯士軍官睡覺，那樣的話，他們大可以不必受這樣的罪。
最後，他們巧言令色，讓羊脂球奉獻自己，甚至還用了道德綁架。
“這麼說，您是寧願讓我們待在這裡，像您一樣，等普魯士人吃了敗仗以後，遭受他們的種種暴行，而不願意通融一下，同意做一次您一生中常做的事情嗎？”
這話聽起來就很無恥。
羊脂球善良，她為了大家，確實做出了犧牲，可是當她犧牲完之後，這群人對他重新充滿鄙視，連話也不和她說，還肆意侮辱她。
這種變色，和契訶夫的《變色龍》一樣，只不過契訶夫筆下的變色龍，是由於外界的壓迫，是屈服於強權和奴性，而這群人的變色，則是因為無恥，他們蔑視別人，瞧不起別人，可是他們為了得到好處，又向自己瞧不起的人獻媚。
總而言之，他們自私自利，為了自己，完全可以犧牲別人。
兩相對比，看到的東西，比拿照妖鏡照出來的妖魔鬼怪更嚇人。
妓女羊脂球的善良，比同行的幾個正人君子的無恥更動人。
05
愛和善良，是讓這世界變得美好的兩樣東西。
和羊脂球比起來，她身邊的那些人，既缺乏愛，也不夠善良，如果他們擁有這兩者之中的任何一種，就不會對羊脂球做出那樣的事情。
即便是作品中的那兩個修女，也不知道平時修的是什麼，既沒修道善良，也沒修道耶穌教義之中的愛，可能她們只是穿著修士的衣服，頂著修士的名頭。
反觀羊脂球呢？
在特殊的環境下，她將自己內心的愛和善良釋放了出來，且不論是為了什麼，但是她畢竟為別人犧牲了自己，甚至放棄了自己堅持的原則。
就像作品裡面說的，為了一個純潔善良的目的，有些行為，連上帝都要原諒。
在我看來，當一個人有了這兩樣東西，無論她是什麼身份，她的內心都足夠高貴。
相反，當一個人失去這兩樣東西的時候，無論他擁有什麼，身份是多麼尊貴，但是他的內心，其實是可鄙而貧窮的，因為當他的行為被世人看見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會為他喝彩，他一旦失去外在的東西，就會真正成為一個窮光蛋。
金錢和權勢，可以讓別人敬畏你，害怕你，但不會讓他們發自內心的尊敬你，只有一顆高貴的內心，才能夠贏得更多人的愛與尊敬。
論高貴，一個妓女的善良和愛，勝過了十萬個正人君子的無恥和自私冷漠。
06
值得一說的是，莫泊桑在小說中所反映的十九世紀，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世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物質條件早已不同當初，法律和制度的完善也遠勝當時，當時羊脂球經歷的一切，在今天看來，只是一個值得被反覆咀嚼的故事和教訓。
然而如今回味，我們發現，社會發展了，經濟發達了，人們出行也不用坐馬車，動不動就高鐵飛機了，但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並沒有比當時更好。
人性的惡、自私、冷漠、以及自以為是，還是處處存在，也許很多事情，就發生在你身邊，比如道德綁架，比如損人利己，再比如許多欺騙，都是很常見的。
一句話，人性的深淵裡，隨時都會開出惡之花，結出惡之果，身處在這個充滿人的世界裡，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就我而言，我覺得有幾點很重要。
第一，無論如何，我一定要選擇善良，任何對別人的傷害，都是在靈魂裡犯下的罪。
但是善良不要太廉價，廉價的東西，讓人不珍惜。
第二，我可以防人，但絕對不可以害人。
第三，把他人當成鏡子，審視自身，但偶爾也要化身為照妖鏡 ，讓一切妖魔鬼怪顯出原形。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當我從別處看到人身上的惡的時候，我應該回頭看看自己，我看見的那些東西，說不定我身上也有，如果有，我應該努力去拔除那些我厭倦的東西。
在這世間，要求別人往往輕而易舉，因為不需要自己行動，只需要自己動嘴，但要求自己，則比要求別人更加可貴。
我們讀書，讀到最後，讀的不是別的，僅僅是自己。
文|不有趣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