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宕起伏如風暴將來的大海,“屋浪”蘊含的韻律與浪漫

文|劉荒田

“屋浪起伏”一語,見於秀陶選編、翻譯的《死的章魚——世界散文詩選粹》中的波特來爾作品《窗》。平生第一次讀到,為之絕倒。年輕時讀鄭愁予的詩,傾倒於一個妙喻:山是“凝固的波浪”。後來,我欲為住宅區成片的屋頂想一新奇的比喻,沒有辦到。這一次無意中找著了。

看“波浪”一般的房屋,不能仰視,連平視也不行,須是鳥瞰。居高臨下的看有兩種:直看和斜看。秀陶以一首《審的感覺》寫絕了前一種:“自十八樓的視窗垂直下望。各色的車子,頭尾難分,只是些發亮的鐵皮和玻璃。我以凝聚的目光阻擋它們,推動它們,我像炒豆子一樣混合、攪拌它們。行人被我推開百來尺之後方才伸出手腳成為人形。正在我下方時只是一個個摔扁了的鍋蓋。”

另一種是斜看。50年前,我在村裡當知青,貧困且勞累的歲月裡,日記本上抄的是李賀的“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

夜晚和夥伴們在北面村口的碉樓裡睡通鋪。碉樓有六層,我這剛剛離開學校的新“王粲”,滿腹心事地登樓,從舊時盜賊橫行年代當槍眼用的小視窗往南看。眼底的整個村莊,只見屋頂,其色調和當時的人的穿著一樣,單一的灰暗。

嶺南村居的屋頂,都是由兩種瓦器組成——瓦片和筒,新時呈淺淺的橙紅色,以白灰黏合,一年年下來,變成灰黑色,雜著隱隱約約的青苔。一排屋宇是一行波浪,兩端翹起的屋脊排成“浪尖”。數十排“浪”紋絲不動,延伸到盡頭,和稻浪交接。

跌宕起伏如風暴將來的大海,“屋浪”蘊含的韻律與浪漫

我所在的村莊因是新建的,算到我種田的年代,才四五十年。每棟的形狀近似,巷子整齊,因此,“屋浪”僅是“微瀾”。老舊的村子則相異,盡多殘垣、空地,泥牆屋子有大有小,格式和排列並無規則,而雄偉的祠堂多在其中,因此,屋頂的“浪”跌宕、斑駁,和風暴將來的大海近似。有些村莊,其祖先別出心裁,托起屋脊兩端的山牆造了被稱為“鍋耳”的半圓,外面繪圖畫,使得“屋浪”多了頓挫。

如果說蘇州城區白牆黛瓦組合的“屋浪”凝聚著東方的蘊藉,那麼,數年前夏天遊北歐所見的屋頂,就是西洋的明亮和雄壯。我下榻的旅館,位於丹麥首都哥本哈根的機場。清晨撩開窗簾,波羅的海幽暗的水面猶似少女將醒未醒的星眸。靜待片刻,晨曦從背後漫開,濱海居民區的屋頂,清一色的橙紅,連成無邊無際的波浪。教堂的鐘聲悠悠響起,屋頂的浪濤流向山谷、海灘。橫貫其中的市場街,是永不消失的谷底。恍惚間,身軀似浮在奇幻的彩浪邊沿,隨時會被席捲而去。揉眼再看,屋頂皆安靜,一派深藏若虛的雍容。

在我住了大半輩子的舊金山,看“屋浪”的著名去處是鑽石山。立在山頂,瀕臨海灣的名城盡收眼底。組成城市天際線的摩天大樓群,算得上滔天大浪。成片成片的住宅區,本來每一棟的顏色都不同,它們與公園裡的花、樹一起,呈現多元文化的繽紛姿彩,但彙總在一起,就成了白——藍天下順著對面的弧度鋪展著,風來,一似雪的浪花。遍觀天下屋浪的人,會不會下結論:人造波浪中,最壯觀、最繁複者,該數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