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湖越窯有新發現,首次出土“秘色”字樣

浙江24小時-錢江晚報記者 馬黎

要說這幾年瓷窯址的重大考古發現,“上林湖”這個清清亮亮的名字,便是青瓷界的網紅。

前年,浙江慈溪上林湖後司岙唐五代秘色瓷窯址,入選了當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錢報記者也連續做過專題報道。我們以為只存在文人詩詞裡對於秘色瓷的描述“千峰翠色”、“涼露浸衣”之綠,以及乾隆皇帝“李唐越器人間無”的感慨,在千年之後的浙江,有了明確的證據:後司岙的發現,解決了兩大千年懸案——作為越窯中最高等級的秘色瓷,皇室專用,它在哪裡燒,怎麼燒的問題,以及唐代貢窯在哪裡的問題。

5月8日,錢報記者探訪上林湖後司岙窯址,從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後司岙窯址考古領隊鄭建明處得知,仍在發掘中的上林湖後司岙窯址又有大收穫,發現了北宋早期越窯,出土了大量北宋普通青瓷和秘色瓷。而且,一件瓷質匣缽上的“秘色”字樣,還是首次在窯址出土物中發現。

上林湖越窯有新發現,首次出土“秘色”字樣

上林湖的青綠

(一)

你一定有疑問,為什麼去年的發現,到今年快年中了才釋出?

鄭建明沒有馬上回答,他帶記者來到上林湖工作站的大院子裡。

眼前出現了一排比人還高的“小山”,蓋著藍色保護罩——瓷片山,鄭建明這樣形容,這只是冰山一角,去年出土的瓷片、窯具,加起來有幾百噸,相當於好幾個火車皮,“光是清洗瓷片,就需要一年,甚至幾年,對於瓷窯址來說,如果挖五年,就要整理五年,清洗、整理、編號、拍照、研究,工作非常繁瑣。”院子另一頭,技工們正拿著破碎的瓷片,一片一片登記,這是慢工出細活。

上林湖越窯有新發現,首次出土“秘色”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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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坐船,穿過碧色的上林湖,到達後司岙窯址。眼前這條編號為66號的窯址,就是考古隊員在2015年和2016年大規模發掘的“寶庫”,揭露了包括龍窯爐、房址、貯泥池、釉料缸等在內的豐富作坊遺蹟,出土包括秘色瓷在內的大量晚唐五代時期越窯青瓷精品,基本解決了晚唐五代時期秘色瓷的生產問題。

去年,鄭建明和同事繼續在66號窯址“做文章”,在西南下坡往西布了5個探方,基本橫貫整個隆起的山坡,這部分堆積原先調查時編號為64號,“喏,就是那條橫過來的。” 鄭建明指了指,“本來想解剖一下66號窯址的堆積有多厚,結果發現隆起的是一條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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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新的唐代窯爐被發現了,不到20米,鄭建明眼睛一亮,太特殊了。

唐宋時期的越窯長度基本穩定在50米上下,“龍窯在唐代以前只有十多米,限制了產量,當然越長,產量越高,但長了以後也帶來一個問題,質量控制不好。而50米上下的長度,質量和產量達到了平衡,南宋官窯和龍泉窯也是這樣。”鄭建明說。

20米不到的窯爐還是第一次發現,拓寬了我們對唐代窯爐的新認識。

為什麼這麼短?

“應該和地形有關。”我們看到,它和66號窯是垂直的,等於橫過來布了一條,沒法布很長,不然沒有坡度了。“這也從側面說明,後司岙這塊地方的珍貴,是窯業核心區,人們真的是見縫插針地修窯。”

這條窯這麼特別,不會那麼簡單。

考古隊員發現了大量普通青瓷和秘色瓷。最重要的是,在這條窯爐裡,發現了一片帶“秘色”字樣的瓷質匣缽。記者在庫房看到,上面刻了6個字:羅湖師秘色椀。

上林湖越窯有新發現,首次出土“秘色”字樣

椀?錢報記者上回曾解讀過關於永嘉唐代甌窯匣缽上的有趣文字,比如“中國”, 但“國”刻的是‘囯’字,這不是錯別字,而是當時的俗字。而這次的“椀”,也是俗字。

當然,這次文字發現的重要性,不在“椀”上,而是“秘色”兩字。

在法門寺地宮發現之前,“秘色瓷”只出現在古代文獻上,文人們描述它如何美。直到31年前,法門寺地宮14件秘色瓷出土,人們才看到實物,是第一次非常明確的秘色瓷考古發現。

恰好,工作站對面,去年正式對外開放的上林湖越窯博物館中,有一塊關於法門寺秘色瓷的陳列牆,正好展示了法門寺地宮中唐鹹通十五年(874年)衣物帳碑的一段記載:“瓷秘色椀七口,內二口銀稜;瓷秘色盤子、碟子共六枚”。

上林湖越窯有新發現,首次出土“秘色”字樣

上林湖瓷質匣缽上“秘色椀”三個字與法門寺地宮衣物帳碑上的文字完全相同。

法門寺出土的秘色瓷出自內庫,除了皇室所屬作坊製品外,其餘就是各地貢物,屬於皇家的東西。而這次在上林湖,首次在窯址上出土“秘色”字樣,而且是在燒造秘色瓷的瓷質匣缽上出現,人工刻的,意義又不同了。

“我們當時認為秘色瓷是進貢的,可能是官方定製的,但窯址裡出了‘秘色’的字樣,說明不止是管理層,窯工本來就知道這批燒的東西就是好東西,所以才會明確刻‘秘色’,這意義就不一樣了:秘色瓷這個概念,不僅存在於當時的文人以及包括宮廷在內的上層階層中,作為窯工,同樣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做的是秘色瓷器。”

至於“羅湖師”,鄭建明說,代表這個秘色瓷不是誰都能做的,可能是一種技術上的等級,像我們評職稱一樣。

(二)

我們再看這六個字刻的地方,不在別處,就在瓷質匣缽上,“這同樣也再次證明瓷質匣缽就是燒造秘色瓷的重要窯具。”

後司岙不光燒秘色瓷,也燒普通青瓷越窯,所以有兩種窯具,粗陶的,燒普通瓷器,瓷質匣缽,專燒秘色瓷。插播一句,很多人可能搞不清越窯和秘色瓷的關係,秘色瓷屬於越窯,是越窯中最高檔的,但,不是所有的越窯都是秘色瓷,因為給宮廷燒造的越器可能會很多,但是真正的秘色瓷產量很少,因為成本不是一般的高啊,普通人根本用不起,刻字的這個專門燒秘色瓷的瓷質匣缽,就是證據。

上林湖越窯有新發現,首次出土“秘色”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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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林湖岸邊,記者可以說是踩在瓷質匣缽和瓷片上走路的——這太奢侈了。在後司岙的發掘中,與秘色瓷一同發現的,就是大量的瓷質匣缽。

青綠色,是秘色瓷的目標,真正完全實現很難,燒成時的不可控因素太多,但是,唐代人發明了神器——瓷質匣缽,用釉密封,使瓷器在強還原氣氛中燒成。

什麼意思?

“窯爐除了溫度,氣氛很重要,密封做得越好,瓷器就越青,如果氧化,就會發黃。所以越窯很多瓷器,都黃乎乎的,這是很大的問題。瓷質匣缽是用釉封口的,冷卻時,阻止了空氣進去,釉色就還原得很好,所以顏色特別青綠。”鄭建明解釋。

還有個奢侈的地方,匣缽本來是可以多次使用的,但這種用釉密封的瓷質匣缽是一次性的——因為被釉粘上以後,需要把匣缽打破,才能把裡面的器物取出來。這成本,一般老百姓吃不消用的。

上林湖越窯有新發現,首次出土“秘色”字樣

瓷質匣缽

(三)

而就在這條出字的64號窯爐“隔壁”,66號窯又有大發現。考古隊員對窯爐兩側下坡的堆積進行了發掘,在它的西南坡布了3個探方。

“上林湖越窯從唐代開始,到五代,北宋一直到南宋,應該有一個完整的序列。但去年以前,上林湖地區,荷花芯窯址也好,後司岙窯址也好,都沒有發現北宋早期直接能跟五代接上去的越窯面貌,等於說北宋這段是空白。”鄭建明說。

結果一挖,非常巧,這一時期的地層中出土多件“太平戊寅”款青瓷,說明時代主要在北宋早期前後。

“等於說,按照窯爐的堆積,整個上坡都是晚唐五代的,下坡都是北宋的。” 這裡出土了豐富的北宋早期青瓷產品,包括碗、盤、碟、罐、盆、洗、執壺、瓶、盞、盞託、套盒、盒、爐、貫耳瓶、壎,有日常用品,也有儀式性用品。

但考古就是這樣,一旦有發現,需要解決的問題也會越來越多。

“我們以前看的都是晚唐五代的越窯,到北宋以後,會是怎麼樣一個面貌?越窯後來慢慢衰落,是怎麼樣過渡的?”考古專家又在想另外一個問題。

在庫房,記者看到了這些正在整理中的北宋越窯瓷片,發現了一個特點。

這些青瓷綠是綠的,但,已經不像前年發現的晚唐五代青瓷那樣素面朝天,反而開始流行復雜的紋飾裝飾,用專業術語說,面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以細劃花為主,紋飾纖細工整,刻劃的刀法看上去很洗練,有力,外輪廓線粗而清晰。

有什麼花樣呢?主要是大量的花卉和禽鳥,記者歸類下,有鳳凰、龍、白鷺、孔雀、鸚鵡、蝴蝶、纏枝花卉、蓮荷等。而且,飛鳥類多成對出現,鴛鴦在荷葉間戲水,還有雙魚戲龍。海濤紋也經常出現,一種是純海濤紋,另外一種是與龍結合,龍首隱藏在洶湧的海浪中。

上林湖越窯有新發現,首次出土“秘色”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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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花樣看起來,美是美的,但總覺得有點俗氣,不夠高階。

“很多華麗的東西都會有問題。越繁華的裝飾,其實越偏離了最初的審美。”鄭建明道出了原因,越窯從唐五代走向鼎盛,一直以造型和釉色取勝,不拼裝飾。但到北宋一下子變得非常華麗,更注重外在內容。

“華麗實際上可以掩飾很多瑕疵,表現在制瓷技術上,就是胎開始變粗,顏色開始變深,以青黃為主,釉很多問題就出來了。但是別人一看覺得鳥阿鳳凰阿好漂亮,就轉移了注意力。北宋的越窯看上去非常繁盛,甚至有些東西超過五代、唐代,但是從窯業技術的本質來說,它已經轉向衰落了。”

上林湖越窯有新發現,首次出土“秘色”字樣

越美麗,越危險,瓷器也同理。但,為什麼在北宋,越窯出現了這麼大的轉折?

鄭建明說,一是窯業自身的原因,跟方便開採優質瓷土的枯竭有關,伴隨著面貌變化的是胎釉質量下降。

記者還發現,五代以後的器物都比較小,到宋代以後就出現一些體量特別大的東西,比如大燻爐、大盆。

為什麼?和北宋的政治變化有關係。

“瓷器本身就是江南水鄉的文化符號,柔和細膩。吳越國滅亡以後到了北宋,這裡就從一個地方政權主導,主體性的產業,變成了中央帝國的一個邊遠地區的相對邊緣的產業。所以在格局上,完全不一樣,中原的一些因素介入了進來,如果給宮廷用的話就要特別做得大,其實是不懂我們這邊的審美。”

鄭建明說,北宋出土的這些青瓷中,只有少量高質量的器物與秘色瓷接近。這批高質量的器物主要出土於北宋皇陵、遼代祖陵、遼代公主與貴妃墓等最高等級的墓葬中,是重要的宮廷用瓷。這就說明,北宋早期上林湖地區仍舊沿襲晚唐五代宮廷用瓷生產地的傳統,燒造高質量的瓷器。“這就把整個越窯晚唐五代到宋的序列都建立起來了。”

(四)

那麼,南宋還燒造秘色瓷嗎?作為杭州人,記者也是關心自家人的。

“越窯到北宋中期開始逐漸衰落,到北宋晚期可以說窮途末路了。作為最高等級青瓷的代言人,秘色瓷開創的天青色,影響到後代包括汝窯、南宋官窯、龍泉窯、高麗青瓷等一大批名窯生產與整個社會的審美取向。北宋滅亡以後怎麼辦?汝窯明確是宮廷用瓷,隨著宋室南渡,有一批窯口到了南方,窯工回到了南方,傳統又回到這裡來了,對於越窯來說,這是一次迴光返照,這是最後一次給宮廷燒造瓷器了。”

宋室南渡,很多禮器要重新燒造。《宋會要輯稿》中,明確寫過一件事,在紹興元年燒造一次之後,又在紹興四年繼續燒造越窯的原因——紹興府大火,起火,救火,許多瓷器被打碎,必須及時補充,尤其是祭器。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書記沈嶽明說,從文獻來看,南宋時餘姚燒秘色瓷是有一定資訊的。那麼這個南宋燒秘色瓷的窯址主要分佈在哪裡?根據他們多年的調查,主要分佈在慈溪古銀錠湖一帶,有低嶺頭、寺龍口、張家地、開刀山等幾個窯址。

考古隊員曾經對低嶺頭窯址進行試掘,對寺龍口窯址進行了考古發掘,確實也發現了一批南宋早期產品。但在南宋早期的產品中,主要分為傳統越窯青釉產品和官窯型產品兩大類。尤其這類官窯型器物的釉色呈天青、月白,乳濁、半失透狀,釉面滋潤而含蓄,與北宋汝窯風格卻頗為相近,同其後的南宋郊壇下官窯也有許多相似之處。

“所以,南宋越窯的學術意義是什麼:上繼汝窯,下啟南宋官窯。早期,宮廷在越窯地區定燒,臨安穩定後,就自己設官窯了。”鄭建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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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除了發掘,去年,上林湖越窯遺址博物館、荷花芯現場保護展示工程都完成並對外開放,“上林湖越窯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得到國家文物局正式授牌。今年,上林湖後司岙的發掘依然繼續,鄭建明說,今年準備發掘北宋中晚期的窯址,看看它到底是怎麼衰落下來的。

而他認為,目前最難的,還是窯業管理制度的問題。就像窯具上出現的各種字,我們無法搞清到底是誰刻的。

“因為沒有文獻記載,這是很底層的職業,古代人看不起他們,我們只能透過蛛絲馬跡去判定,但很多東西,這樣解釋也可以,那樣解釋也可以。匣缽上的刻字,可以是做的人,也可以是燒的人,也可以是窯場主的,或者這個窯場主,也是窯工,雙重身份,那區別又很大。最早漢代開始,有‘物勒工名’的說法,就是在器物上刻工匠的名字,但不是為了打品牌,或者宣傳這個人做得多好,而是一種責任,為了追查這件東西誰做的,如果出了問題可以及時追究責任,後來發展成個人品牌了。所以唐代匣缽上很多人名,究竟怎麼回事,還是搞不清。這是最難的。”

上林湖越窯有新發現,首次出土“秘色”字樣

上林湖越窯有新發現,首次出土“秘色”字樣

明嘉靖《餘姚縣誌》上有過記載:“秘色瓷,初出上林湖,唐宋置官監窯”,說明朝廷應該在上林湖設有燒窯的管理機構,或許就在後司岙一帶。

遊船上林湖時,鄭建明指著遠處說,後司岙再往裡面一點點的山坳裡,有一個普濟寺,文獻中也有明確記載“在上林湖山之西麓”,他推測,窯業管理機構有可能就設在寺院中。

宋代寺院經濟發達,上林湖還曾有“佰僧”款的瓷質匣缽出土,時代為唐五代時期,與窯址中燒造秘色瓷的匣缽基本一致,寺院或許也曾參與了秘色瓷的燒製。如今,普濟寺遺址還在,一片廢墟,“今年發掘北宋中晚期的同時,我們也準備發掘普濟寺,希望能發現一些碑文和文字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