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日籤|單正平:那條老街

本文轉自:南海網

作家日籤|單正平:那條老街

本期作家,單正平

單正平,學者、作家,現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隨筆集《行走在邊緣》《膝蓋下的思想》,專著《晚清民族主義與文學轉型》等。

《那條老街》

文/單正平

在我記憶的浪花裡,總忘不了那條老街!

老上輩人說,還沒有修“長平公路”之前,從平江縣城上長沙,一條小路出西街,過晉坑,彎到了甕江,就從“雷打石”山坎下七竅八竅,竅過“新開嶺”,在這嶺腳下的一溜長蛇地型上,一個店鋪挨一個店鋪,就排成了一條小街。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甕江地區的買賣交易中心,人們就習慣性地把這條小街喊做“甕江鋪”。

“甕江鋪”呈東西走向,大約千把米的街道兩邊是一溜“當面鋪”,有木板房的,有煙磚屋的,也有泥坯砌的,一間接著一間,連得緊緊密密,當街的商鋪飛著簷,翹著角,簷下掛著“聚客緣”“太白酒”之類的木匾招牌,長方形的視窗就是鋪面,老闆們總是悠閒地坐在視窗內的“圓檣椅子”上,或吸著銅菸袋,或時不時撥拉一下十三橋的算盤。最多的是把長長的頸從窗口裡向街道左右張望,看有沒有來打貨做生意的上下顧客。一見有人走過,就忙不迭地伸出頸,摸著“三牙須”笑臉招呼:“便宜吶!買丫嘖吧?”

街道並不寬,也大約是丈把吧!有人說站在這家鋪面下的階級上屙尿,只要小肚子一挺,就可以把尿射到對門鋪內的“亮瓶”裡。在這一端尿寬的街巷上,全是鋪著長短不一的青石板,行人肩挑步擔,土車子“濟濟啞啞”,倒是讓這條小街儼如繁華市井。

“甕江鋪”街上那伸出鴨公腦的老闆怕有二三十個。賣雜貨的到老闆,販香燭的曉老闆,雕字刻章的宗老闆,撿藥配方的湘老闆,手藝好得嚇人的裁縫李師傅,油豆腐泡出了名的靠老闆,還有“打聲聽吭”的付老闆,民國時期出過“票子”的方老闆……就是這些老闆們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硬是把甕江老街打造成了幾十上百年甕江西鄉“小南京”。整條街上,打酒買鹽的,殺豬斫肉的,扯布染布的,算命測字的,賭博的,唱戲的……五花八門,應有盡有。難怪甕江人有這樣兩句順口溜:“上得甕江街,腦殼看的歪。進得甕江鋪,十八歲妹嘖尿溼得褲”。

我小時候,根本不認的方老闆圓老闆,也根本對那眯著眼睛刻章,齜著牙殺豬的老闆們不感興趣。只是對那些擺在街邊上的油貨擔子以及裝滿糖丸子的亮瓶不依不捨,站到那裡腳就像生了根,一動也不想動了。

五六歲的時候,只要我媽給我洗一把臉,在“饞頭”上塗一點香香,我就曉得,她要帶我上街街去了。果然,一會兒,和媽媽年紀差不多的一些嬸嬸,叔婆就都哈哈喧天的馱崽牽女往“甕江鋪”徉街去。一路上,我們蹦啊跳啊,腳跟打的屁股到,高興得“濟濟”地叫。

從我們家過了喻家關踏水橋,三里來路就從“甕江鋪”西頭的巷子上街了。一抬頭,一個四柱三簷的石牌坊跨街聳立,石柱上的對聯,門簷上方的大字,我到如今都不曉得刻的是什麼。據說那是單氏宗族建的“孝義牌”,到了這裡,“文官要下轎,武官要下馬”呢!可見威儀好大。可我們“伢哩公”既不坐轎也不騎馬,倒是對牌坊兩邊的四隻石獅子大感興趣。一個個掙脫大人牽著的手,爭先恐後去搶“坐騎”,很快爬上了獅背,屁股一篤一篤,口裡“駕駕駕”地喊著,好像一下子變成了“程咬金”,簡直是神氣十足,威風八面!

等我們屁股篤紅了,“程咬金”的勁頭用得差不多了時,喲!一股好香好香的味兒鑽進了鼻子眼。那就是街邊油貨攤子上飄過來的。我們就一個個從光溜溜的石獅背上溜下來,拖著媽媽們站到了那油貨攤邊。鐵鍋裡的大油餅油光發亮,滋滋滋地冒著油氣。那泡油坨的鍋裡,金黃色的油坨在翻滾著的油鍋裡忽沉忽浮,擠擠挨挨。儼然就像我們光著屁股在水塘裡打泡泅。攤主們一看見嗡攏來這麼多好吃細鬼,就把那鍋鏟漏瓢敲起做破鼓響,更加起勁地吆喝:“油餅油坨,又香又甜,五分錢一個,味道新鮮”。香氣帶著吆喝,我們眼也直了,腳也不動了,嘴角里的饞也滴到油鍋裡去了。

這個時候,可愛的親愛的媽媽把剛從雞屁眼裡摳出來的雞蛋換來的錢,塞到攤主們油巴巴的手裡,換來的是我們望眼欲穿的油餅或油坨。我們三下五除二吃幹油餅,再把沾滿油汁的小手裡外舔個乾淨,又拱到那賣糖餅果食的鋪店前面,望著櫃檯上“亮瓶”裡的小糖丸子發呆。不知是哪個姑姑還是哪個嬸嬸把一張皺巴巴的紙票子換來一撮五顏六色像黃豆子大的糖丸子分到我們手裡,讓我們去街中央一塊空坪裡去看猴把戲,她們就去另外的雜貨鋪裡去挑些針頭線腦去了。

在耍猴把戲的地方,人們已圍成一個水也潑不進的人圈子,我們根本擠不進去,也就只能像猴子一樣圍著這個圈子外面轉,看到的只是一個一個大人的屁股。抬起頭又只是看到一個一個茅棚草亂的腦殼。無奈,也只好站在一邊嚼著糖豆子一邊等媽媽來牽我們回家。

“甕江鋪”在我們小孩兒的心裡,是天底下最嚮往的地方。正月裡,耍龍的舞獅的,打春送財神的這班來那班去,把小街鬧成了十里洋場。特別是那玩龍的為討彩頭,總是在東邊街口把黃布龍結織成一條四蹄騰飛的“駿馬”,龍頭變成馬頭高高揚起,龍尾變成馬尾左右甩動。一個膽大的四五歲小孩挺著胸坐在“馬”背上,一手揚著馬鞭,一手握著金印。在一片震天動地的鑼鼓聲中,“龍馬”沿著石板街道向西頭飛奔而去。這個玩法叫“狀元打馬遊金街”。這時,兩邊店鋪鋪門大開,老闆點燃一掛掛“千子鞭”,爆竹屑滿街飛舞,鞭炮聲震耳欲聾,老街就完全沉浸在歡樂的年味裡。

大約在五十年代中期,這個古老的小街“忽如一夜東風來”,從原來私營變成了公有的方式,東頭的私營藥店改造成了“甕江衛生院”,東頭的一個鋪面掛起了綠色的郵箱變成了“甕江郵電所”,中段一個較大的私營店鋪掛起了“甕江供銷合作社”的牌子,貨也多了,營業的不稱老闆了,要叫“同志”。小街最西頭的古老“單氏宗祠”辦起了“甕江小學”,下面一塊空曠的農田眨眼建起了“甕江農機廠”,廠房裡叮叮噹噹的鐵錘聲和車床上濺放的火花在明顯地告訴人們:老街鋪出了社會主義集體化的新容。

啊!甕江老街,我兒時的天堂,滿街飄香的油餅油條,熙來攘往的赤腳草鞋,是我們心頭永遠抹不去的動畫。我好想,好想攜手我的少年夥伴去那裡再走一遭,尋覓我那遙遠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