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震:沒人說你有什麼問題的時候,可能真出問題了

於震:沒人說你有什麼問題的時候,可能真出問題了

沒人說你有什麼問題的時候,可能真出問題了。老有人悄悄跟你說一說,說明你還有一些真心喜歡你、幫助你的良師益友好兄長,有他們提醒督促著,你還能不斷提高。表演是要學一輩子的。

於震永遠相信,戲來自生活,演員都是老百姓。想要德藝雙馨,先得德藝雙修,想要演好戲,先做好一名百姓,做一個有德之人,日後演好人也演壞人,演人的複雜性和多面性,回到生活中還能做出正確的選擇,不愧對演員這個職業。

於震:沒人說你有什麼問題的時候,可能真出問題了

隨著一聲“潘四爺,您請!”於震快步走上了舞臺,上穿白襯衫外罩格紋西裝背心,下邊是修身的鉛灰色西褲,一米八幾的個頭,往纖瘦高挑的陳白露身旁一站,帥,而且看著挺般配。觀眾席裡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是於震!”潘月亭滿面春風地走向陳白露,一口一個“露露”,衝她撒嬌:“我就知道你會找我的,可惜啊,你沒有見過我年輕時候的魅力”,邊說邊把屁股扭了扭,這畫面並不讓人感覺油膩狎暱,反倒顯得風流俏皮。

這是目前為止最青春的一版《日出》,於震出演最具年輕感的潘月亭。與以往《日出》中頭髮花白、身材發福、舉止慢悠悠的潘老爺子相比,這位潘四爺被陳白露摟著脖子叫“老爸爸”的時候,喜劇效果更強,臺下笑成一片——因為他真的不像陳白露的長輩。

於震第一次演潘月亭,被觀眾稱為“最可愛的潘月亭”。

如果有人說潘月亭是個大反派,於震第一個替潘月亭覺得委屈。在他看來,幹過傷天害理的事才稱得上是反派,縱觀《日出》全劇,他認為潘月亭沒有主動害過誰。大豐銀行的經理潘月亭,用今天的新詞來說就是“高階職業經理人”,那是一家股份制銀行,他也是給老闆打工的。在那樣一個混亂的時代,主管著一家搖搖欲墜的銀行,潘月亭的壓力可想而知,所以他下了班不愛回家,就愛來陳白露這兒找點樂子。在情人面前,他非常放鬆,說他一見陳白露就年輕了二十歲也不誇張。他作為經理人的那一面剛好相反,理性果斷,就是戲裡他和秘書李石清相處時的那個樣子。

在於震看來,潘月亭只是社會生態鏈中的一環。曹禺先生把這個人物寫得非常立體多面,潘月亭有家室,在外邊跟陳白露這樣不清不楚的,當然不是一個正人君子,他也對陳白露說過:公債要漲了,我可能會有很多錢了,以後我要做一些慈善事業,積積德。受委屈的那一面劇本里也有展現——只要接到位高權重的金八的電話,潘月亭總是一口一個“八爺”,於震演到這裡就點頭哈腰的,臉上還陪著笑。如果曹禺先生還健在,於震一定要去向他請教請教,聽聽他對潘月亭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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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排練場裡,於震是看起來最鬆弛的人。候場的時候,他常在一旁蹦跳著活動手腳,眼睛看著臺上的戲。等他上了場,原本一句“顧八奶奶今天真好看”,因為飾演顧八奶奶的孫翌琳這天繫著一條綠絲巾,於震便順口改了詞:“顧八奶奶,今天的綠絲巾真好看”,導演和演員們都笑了起來。在話劇舞臺上,於震從來不會原封不動重複前一天的演法。

演的戲越多,越明白劇情不外乎悲歡離合愛恨情仇,想要打動觀眾,必須加一點鮮活生動。

從排練開始,他用各種不同的方式演繹同一段戲,讓導演選擇,演出期間還會不斷微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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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出》中,於震做的最大調整是在潘月亭最慌張的時候——得知公債明天要跌,意味著他所掌管的大豐銀行即將破產,在這個節骨眼上,金八還火上澆油,要求第二天從大豐銀行提出鉅額存款,這無異於要潘月亭的命。剛開始排練,一聽到公債要跌的訊息,於震就沉浸在絕望的情緒中,直到有一次,他聽到劇中的李石清叫了一聲“經理”,回頭一看,下屬還在旁邊,他突然意識到,潘月亭此刻的確很慌亂,但是當著下屬,決不能表現得那麼狼狽;而且,遇到事的時候,人都有自救的本能,以潘月亭的好強和聰明,肯定會想盡辦法挽回局面。現在只是報社主編的一封信告知明天公債會跌,那他至少會先打電話向報社主編核實訊息。這麼一想,於震就把電話拿起來了,李石清又冷嘲熱諷:“我這個三等貨倒要看看你這個頭等貨是怎麼解決問題的”,潘月亭回頭說“你這個混蛋”,含羞帶怒地跟他較著勁,但是也沒有忘了“我要去挽救大豐銀行”,立刻轉頭來撥電話。

一場一場演下來,於震把這條心理行動線梳理得越來越清楚,演到這裡就提醒自己,多慌張也要在李石清面前往回拉,到最後實在崩不住,也是在自己信任的陳白露面前流露出崩潰的。臨走前,他還對陳白露說“我會有辦法的”,其實他已經清楚任何努力都是徒勞,完全沒有辦法了,心裡一片茫然,到這個時候,他才真的走到了絕望的境地。

於震:沒人說你有什麼問題的時候,可能真出問題了

也許很多人不知道,於震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演員,會演話劇。2001年,於震進入北京人藝的時候,劇院已經好多年沒有招生了。能夠進入北京人藝,同學朋友都挺羨慕他。那時,很多影視劇導演、副導演會來人藝看話劇,去中戲看彙報演出,一來看戲,二來也為影視劇挑選演員。

剛畢業那幾年,於震每天騎著腳踏車,從東四八條衚衕的10平米小屋騎到人藝來排練,當時還沒結婚,雖然過得不富裕,但他喜歡演戲,在劇院排練得有滋有味,也挺快樂。按照北京人藝的傳統慣例,年輕演員至少要跑幾年龍套,在舞臺上看戲、學戲,才有機會演上有臺詞、有故事線索的角色,然後慢慢找到自己的戲路。於震似乎跳過了這個過程,進入人藝兩個月,他就站上了首都劇場,在話劇《金魚池》中飾演一個土生土長在北京南城的“衚衕串子”白三兒,謝幕時清晰地聽到臺下觀眾喊“白三兒”。這與他在中央戲劇學院四年的學習中得到的認知一致:

不要讓觀眾記住你的名字,讓觀眾記住你演的角色的名字,這才是好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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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並沒有一步跳過舞臺上的訓練期,在《天下第一樓》裡,於震也跑龍套,演烤鴨店裡的小夥計,三個小時裡上臺下臺七十多次,練出了紮實的舞臺感。那些年,於震接連演了反映京城百姓生活和歷史變遷的《金魚池》《北街南院》《天下第一樓》,也演了外國故事《朱莉小姐》和《足球俱樂部》,還有歷史劇《杜甫》《司馬遷》《趙氏孤兒》,從文藝青年演到一國之君,從小傭人演到愛喝酒的俱樂部老闆,古今中外五花八門。

在人藝的第七年,於震得到了他在舞臺上的第一個大男主——駱駝祥子。祥子吃苦耐勞、積極樂觀,如果用今天的話來形容,就是“打不死的小強”。於震覺得自己和他挺像,只不過自己生活的時代和環境好太多了。他更感激祥子,覺得祥子給予自己的遠遠大於自己給予他的。《駱駝祥子》的原著是小說,當年老舍先生因此作一夜成名,於震讀了好幾遍,老舍筆下的北京和於震從小生長的北京大不一樣,早年還叫北平,書中的語言以北京口語為基礎,特別生動。於震很喜歡,又讀了老舍先生的其他作品,《二馬》《我這一輩子》《老舍幽默詩文集》等等。後來,於震出演多部反映老北京生活的電視劇,還會借用書中的語言作為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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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桃花》是人藝推出的諸多原創劇中的一部成功之作。三名演員撐起一臺小劇場話劇,以古喻今地探討情感問題,一對夫妻生活時間長了以後會改變什麼?一方有外遇之後會發展成什麼樣?自殺還是殺人?或者歸於平靜,踏踏實實過日子?

這部劇的第一個演出版本來自人藝,之後多年不斷被各個劇團排演。當年,於震、徐昂、白薈等人在排練廳裡磨了兩個多月,幾個年輕人互相要求、互相指責、互相提問,一起想盡辦法把這齣戲演得又有意思又能引起觀眾的共鳴,還常常請教編劇鄒靜之:您是怎麼理解這個人的?我們該往哪兒去?

那段日子在於震的記憶裡“特別有意思”,人藝的排練過程中,演員是互相給予的,不是同臺PK的,不會有演員搶戲,比臺詞聲音大,比誰更漂亮。

人藝演員受的表演教育是“一顆菜精神”,在話劇舞臺上,無論你是菜花還是菜葉,是菜心還是菜根,大家各司其職,合起夥來演一臺好戲給觀眾看

。所以於震始終記著,表演是一群人的事,不是一個人的事,演員之間應該互相給予,在舞臺上真情真感地相互交流,這也是表演的最高樂趣。

後來到了電視劇劇組,於震習慣性地找對手演員討論:這段臺詞咱倆這麼說,你看行不行?沒想到,這麼一來,有人說於震是戲霸,“幹嗎老要求別人,大家把自己的臺詞背好不就得了?”於震卻認為,演戲不是演員們分頭背好了臺詞就萬事大吉了,“現在表揚一個演員,說他拍戲前一天就把臺詞全背好了,這就把演員這個職業理解得有點淺了,提前背好臺詞是最基本的職業素養,就像球員必須穿著球鞋去踢球,沒穿球鞋就沒有上場的資格,遠遠到不了值得誇獎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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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相信,慢慢會好起來的。近幾年就有些不一樣了,於震在拍《巡迴檢查組》《人世間》時發現,李路導演的劇組對錶演的認識和對演員的要求與很多劇組不同,有點像人藝,拍之前先走走戲,大家聚在一起商量怎麼弄。而且,這兩部劇播出之後大受歡迎,於震很欣慰,真正的好作品終究會被認可的。

在話劇舞臺上,於震的角色不受限制。但也有人說,於震在影視劇中的戲路有點狹窄。其實於震早年演過不少反派,直到出演了《呂梁英雄傳》的男一號,一個抗戰英雄,播出以後都說於震演軍人真不錯,一個接一個的抗戰劇找上門來,其實他連軍訓都沒怎麼參加過。對於影視,於震的態度比較隨遇而安,沒有演出安排的時候,他偶爾出去拍個戲打磨演技。劇院需要的時候,他會一直踏踏實實地在人藝排話劇。這幾年,市面上各種現代劇多了,《巡迴檢查組》《人世間》火了,大家又看到了於震更多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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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久了,回到北京人藝這個院子,於震覺得就像回到了家,特別親切。

在外面拍影視劇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是一個有家的人,有根的人不會迷失。

在外面,他見過太多同行一旦成名了就隨身帶著一群保鏢、助理,拍戲時跟別人比入住酒店的級別,這些都會對演員的本職工作造成極大的干擾。回到人藝,有那麼多老藝術家的言傳身教,他們在舞臺上什麼樣、生活中什麼樣,於震全都看在眼裡。濮存昕、吳剛、何冰、徐帆……人藝有很多在影視上卓有成就的演員,他們從來沒有帶著助理、保鏢來這個院子,都和普通人一樣,去食堂吃15塊錢的飯菜,而且他們見了面聊的都是最近看了什麼戲、對人物有怎樣的理解。

於震曾經問濮存昕:哥,怎樣才能說好臺詞?濮存昕說:你用心去領著說。之前,於震認為說臺詞最重要的是傳達意思,聽濮哥這麼一說,他才慢慢悟到,

不光意思要傳達準確,還得有情感,說一句話之前,先想一想你的心是什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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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人藝,於震就和馮遠征一起演戲,二十多年的交情了,但遠征哥對戲的嚴謹認真始終沒變。一臺話劇演了七十多場,至少兩三年了,有一場演完了下來,馮遠征跟到於震的化妝間,直截了當地說:“你今天的臺詞節奏是有問題的,你今天有點浮躁。”

有一年,電視劇《神機妙算劉伯溫》在橫店拍攝,於震演朱元璋,何冰演開國元勳劉伯溫。一天晚上收了工,何冰衝進於震的房間說:“你給北京人藝丟人!”於震嚇得一激靈,趕緊問:“怎麼了?”何冰說:“你今天台詞打了三次磕巴!”“哥,我胳膊摔折了,打著石膏呢,再說穿著龍袍特別熱,這古裝劇的臺詞又拗口,大段大段的老長。”“你甭跟我說這個。”“哥,這又不是同期聲,是後期配音的。”“那也不行,反正你不能丟北京人藝的臉。”“行行行,我的錯,我請你喝酒。”“喝什麼喝,你現在趕緊背臺詞,背滾瓜爛熟的!”那一刻,於震對這位老哥哥肅然起敬。

這麼多年了,於震還樂意被哥哥們說一說,“沒人說你有什麼問題的時候,可能真出問題了。老有人悄悄跟你說一說,說明你還有一些真心喜歡你、幫助你的良師益友好兄長,有他們提醒著、督促著,你還能不斷提高。表演是要學一輩子的。”

於震:沒人說你有什麼問題的時候,可能真出問題了

考上中央戲劇學院之前,於震做過很多工作:工人、記者、調酒師、推銷員、酒店服務員,這些紮紮實實的生活經驗對他日後塑造人物有莫大的幫助。因此,他時常提醒自己:

千萬別忘了,你的身份是老百姓,演員只是一個職業。

別因為演了幾個角色,被大家喜歡了,你就沾沾自喜。觀眾喜歡的是角色,不是你。你不是明星,明星是透過個人魅力贏得大眾的喜愛,比如全世界的大明星邁克·傑克遜,假如讓他上臺表演,他可以演一個老闆或者一個詩人,但要讓邁克·傑克遜演一個乞丐,可能他的粉絲都不會同意。演員沒有這種負擔,於震二十多歲的時候已經演過四十多歲的角色,剃光頭、留鬍子,一切為了塑造人物。

戲演完了,趕緊退下來,迴歸正常生活,去超市買菜,照顧好家人,活得像老百姓,才能演出人物的真實感。

演戲演的是人物,演的是生活,對戲的理解都是從生活中來,不能憑空想象。

在於是之先生寫的《人生漫筆》中,有一句話讓於震印象深刻:對生活玩世不恭的人,大概連玩世不恭的人都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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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年輕演員經常問於震:哥,你在舞臺上放鬆成這樣,怎麼做到的?於震說:你一定要把所有的心理包袱都扔掉,咱們在學校都學過動物模擬訓練,解放天性,就是破除你的緊張感,破除以後,你會特別自由地在角色當中遨遊。表演的時候其實要外鬆內緊,一定要集中精神,死死咬住對手,說白了就是真聽真看真感受,只要真的投入進去了,就不用一直想著下一句要說什麼,聽對手說,自然就會帶出下一句,下一句其實你早就知道了,排了三個月都背熟了,不用怕。

在於震看來,表演是一門學問,是一個值得一生追求的行當。

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背好了臺詞,上臺去演就行了。表演最重要的是你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做什麼,為什麼要做?如果這些都沒有想清楚,就愧對演員這個職業。

前兩天,於震去錄一檔節目,和孩子們交流表演。他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你為什麼學表演?孩子回答:做演員能出名啊,還能提高家裡的生活水平。於震才感覺到,原來今天的很多年輕人被部分觀念誤導了,自己在這個行業幹了這麼多年,看到的大部分演員其實生活得很普通。能讓一個演員堅持下去,願意一直活躍在舞臺上的原因,歸根到底,還是熱愛。

演員是什麼?演員是在舞臺上塑造活生生人物形象的人。這個定義是中央戲劇學院的老師教給他,他又在北京人藝的幾十年裡一點一點領悟透的。

於震:沒人說你有什麼問題的時候,可能真出問題了

於震:沒人說你有什麼問題的時候,可能真出問題了

《時尚先生Esquire》攜手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特別推出六月戲劇特輯,向戲劇致敬,向70年人藝精神的見證者們致敬。

於震:沒人說你有什麼問題的時候,可能真出問題了

策劃、統籌:

暖小團

攝影:

王海森

採訪:

Maggie、三河、溫宏偉

化妝、髮型:

小新、PAN、

Shailen(SHAILEN STUDIO)

服裝造型:

傲寒

造型助理:

KK、耀耀

美術編輯:

孫毅、默菲

場地鳴謝:

北京人民藝術劇院

新媒體責任編輯:

Neil

新媒體執行:

餘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