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毋忘化雨功

曾讀過汪曾祺先生的一篇名為《歲月鐘聲》的文章,裡面說到了汪先生的母校縣立五小的一首校歌。

“西挹神山爽氣,東來鄰寺疏鍾,看吾校巍巍峻宇,連雲櫛比列其中,半城半郭塵囂遠,無女無男教育同,桃紅李白,芬芳馥郁,一堂濟濟坐春風。願少年,乘風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

文章印象倒沒有很深刻了,反而這首“客串”的校歌一直讓我記憶猶新。除了歌詞朗朗上口以外,心裡總帶著點兒較勁的成分在裡面——這所學校這樣好。那麼,我的母校呢?

從小鎮上的中學畢業快兩年了,很少回到我親愛的母校看看!

好在許多印象都是清楚的。一進校門,是我們初三那年鋪好的瀝青路。路兩旁的花壇里長著低矮的灌木,一棵古樹佇立在路的左側,樹下有我們班初二那年一起種上的草皮。石桌石凳放在草坪中小路的交叉口,倒也別致有趣。再往左走是行政樓,旁邊就是教工宿舍。我的初中班主任老郭就住在裡面。

我和老郭是在初一下學期的時候成為師徒的。

剛進初中時,班主任因為家裡出了些事,便請了一個學期的假。隔壁班的班主任也管不了我們這群剛從小學裡解放出來的潑猴。於是,只花了短短一個學期的時間,我們初一二班就成了全校內出了名的差班。

再開學的時候,老郭站到了我們班的講臺前。

那時候校園的地面還沒有完全硬化,一樓雜物間外面掛著一塊舊黑板,上面有初一到初三九個班的班務欄,日常規範加上衛生常規的加減分都被記在上面,給全校學生觀看。我們班的那一欄永遠都有醒目的紅粉筆寫下的扣分痕跡,從跑操講話到亂扔垃圾,再到衛生無人打掃。

他突然就在那一天爆發了。

當我們班已經看慣了全校人站在黑板面前指指點點時,老郭那天突然衝進教室。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喘著粗氣,開口便罵:“我跟你們說過沒有!樓下那塊黑板就是我們的臉!”我們頭一次看他發那麼大的火,教室裡突然變得異常安靜。“你們都習以為常了,對嗎?扣分難道很光榮嗎!”又是一聲喝問,嚇得我們連大氣也不敢出。

“人總要明白,什麼是光榮的事!什麼是丟臉的事!”

他扔下一句話,怒氣衝衝地走了。只留下教室裡面面相覷的我們。

窗外的雨在此時很合時宜地下了起來。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操場上,打在河對岸農人翻耕的田野裡,也打在了我們的心頭。

他的家在縣城,但是打那以後他就一個人搬來了教工宿舍。每當學校檢查衛生之前,他自己就帶著班幹部先檢查一遍;晚自習紀律差,他就節節自習搬來板凳親自守到晚上放學;課間我們愛追逐打鬧,他就一整天待在教學樓,一下課就走到教室,跟這個聊聊天,跟那個開開玩笑;班級沒有凝聚力,他就堅持每天給同學們拍照片做相簿,一個星期開一次班會,一個月辦一次活動。

可能是大家都感受到了他身體力行的陪伴。短短一個學期,我們就從別人嘴裡一無是處的初一二班變成了全校人都豎大拇指誇讚的初一二班。

印象很深刻的是,老郭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

大約初二開學後不久,學校強制給我們班偷偷摸摸談戀愛的小凡轉換學習環境。

小凡走的那一天,大家幫他收拾好了書本,整理好了行囊。當他的課桌從教室移出去的時候,我們的心情都很沉重,就給小凡唱了一首歌。這時,一個熟悉的黑色身影從外面走了進來,老郭說,那我也給小凡唱首歌吧。

我記得那首歌的名字叫做《祝你一路順風》。老郭的聲音很低沉,也很有感染力。否則我想我無法解釋為什麼我有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

老郭唱著,小凡走了。

他說,“小凡他不是個壞孩子。真的,他運動會的時候,還信誓旦旦的拍胸脯向我保證說,一定給咱們班爭分回來。”

“收拾心情吧。咱們開始上課。”他說。

那天上的是《愛蓮說》,老郭開啟他的課本。“我們接著上節課來解釋這一段。”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幾個字一出口,他便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自己稍稍平靜下來,說:“同學們先自己看看課文下面的註釋吧。”說罷,逃也似的走出了教室。離開教室前的那一刻,我分明看見他的眼角,有一顆亮晶晶的東西滑了下來。

我想我過了再久也不會忘記那堂沒上完的語文課,那天的課彷彿帶著蓮花的幽香。每當我想起周敦頤的“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時,我就會想起那天噼裡啪啦的雨,想起那雙蒙著淚水的眼,想起那個年近不惑,卻情難自已的人。

教學樓後面有一條蜿蜒的河。夕陽西下的時候,柔柔的陽光透過天邊的雲彩,將河面鍍上一層金燦燦的光芒。日夜不息向前奔流的藍溪河水,像極了我們張牙舞爪卻又轉瞬即逝的青蔥歲月。

於是,當梔子花帶著春天離去的眼淚再一次在六月吐露芬芳的時候,離別的季節到了。

我們開開心心地舉辦了畢業晚會,開開心心地拍了美美的畢業照,每一個人都開開心心地和老郭擁抱。最後一個坐在休息室裡的夜晚卻讓我們崩塌了所有。

老郭雙眼微紅,坐在前面,笑眯眯的看著我們說:“都坐好,別動,讓我再看看你們。”

所有精心準備的堅強,在頃刻間通通化為離別的感傷。

近來,我常常想起一個場景。有一年夏天的午後。陣雨將下未下,教室裡又溼又悶。老郭走進教室說,“天氣太熱了,同學們也上不好課,這節課大家睡一會兒吧。”我迷迷糊糊地在老郭的話語聲中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一睜眼,發現黃昏的太陽和突然造訪的烏雲,陽光蒸騰著大雨過後溼熱的水蒸氣,將窗外的世界合力構成一個奇幻的顏色,昏黃的底色中,又像有水墨氤氳開來。一抬頭,發現老郭還在講臺上,笑眯眯地看著入睡的我們。

突然間就明白了春風化雨的意義。這可能是為什麼我看到汪曾祺先生的母校校歌后這麼觸動的原因吧。

“願少年,乘風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我合上書本,這麼對自己說著。 (指導教師:唐春燕)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