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之門》:生與不生,都是命

《生生之門》:生與不生,都是命

《生生之門》節選

夢裡有殺戮和偈語,砒霜和蜜糖,都在神的手上。生與不生,都是命。

——題記

1

一道門,隔著簾子。無風的盛夏,簾子嘩啦過來,嘩啦過去,人進一趟,出一趟。呻吟,痛苦的呻吟,從昨天下午太陽落山時開始,就一直沒有停過。家裡的氣氛變得有些奇怪,說是二伯母要生產了,但我感覺不像在迎接一個新生兒,倒更像在恭候一個敵人。我爺爺已經把大門的門檻撬了,他說,要向什麼神仙投降,以表誠心。

我父親和母親一大早就去後面山上種苦蕎了,說要趁著剛刨完洋芋,地軟,有餘肥,把苦蕎撒下去,那幾塊地夠他們忙活一整天。出門前我奶奶在鐵鍋裡烙了幾個苦蕎粑粑給他們帶著當午飯,剩下的一些放在簸箕裡涼著。我最不愛吃那個鬼東西,又苦又硬,偶爾家裡會得一點點蜂蜜,苦蕎粑粑蘸著蜂蜜倒是會有一些滋味。我知道,說餓了奶奶會讓我啃一個苦蕎粑粑。我才吃了一口,苦涼的味道就從舌尖爬上了眉頭。這時候,我奶奶愛說那一句老掉牙的話 :苦蕎粑粑才動邊!村子裡的人都會這麼說。他們用這句話來比喻自己不喜歡的生活才剛剛開始,一口下去,才動了個邊邊角角,辛苦的日子還早著呢。天然的宿命,是村子裡的人不可抗拒的選擇。苦蕎不好吃,但必須要吃,能有苦蕎接介面讓家裡人不餓肚子,這已是神的恩賜。我奶奶總愛講起她那個年代吃樹葉、草根的故事,好像能吃飽肚子已然是一種應該知足的生活。

屋裡,二伯母還在呻吟。那聲音讓我想起去年臘月裡的事,那頭黃毛豬被幾個人用繩子綁縛起來抬上案板,它無力地反抗和哼叫,帶著絕望和無助。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時,它叫喊的聲音漸漸弱下來,四隻腳機械地動了好幾下,然後,它就死了。我手上的苦蕎粑粑被我啃了半邊後,就放在手裡玩弄著,我奶奶沒好氣地說,你這姑娘,肚子裡有點數了,就要開始作踏糧食,吃不完就放回去,給你爹晚上回來吃。

我奶奶派我二伯去三十多里開外的地方,請了個接生婆回來。說是接生婆,卻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我奶奶的火噌一下就到了腦門心,她尖著小腳怒氣沖天地站在她的二兒子面前,說,命,人命,都快要活不得了。你說哪回讓你出去做的事情,你是給老孃辦圓恰了的。我二伯有些口吃。他說,去、去、去大村子請了王婆婆,她、她,她家、她家、她家裡人說,她、她、她、她…… “她”了半天還沒“她”出後面來,我奶奶說,她是給著老鷹叨去了?我二伯頭上的青筋暴出老高,總算把他要表達的意思說完整了。原來,王婆婆騎著她的小白馬去了四十多里路外的大山深處幫人接生,是昨天半夜裡走的。王婆婆的鄰居是好心人,她說,救命要緊,快去對面那山上請了繆仙家去,神藥兩解也可保個萬無一失。我二伯腳下生風就去請了繆仙家。

屋子裡傳來我二伯母虛弱沙啞的聲音,她像是用盡所有的力氣在喊叫,媽,媽,快拿扦豬刀來。我奶奶說,我的兒呀,繆仙家來了,你忍著,忍著哈,他會有辦法的。扦豬刀,事實上是叫殺豬刀。但在這個家裡,篤信菩薩的奶奶見不得“殺”字,她說殺生是一種罪孽,該回避的要回避一下,省得沾染了邪惡。一個“扦”字,是死的另一種生,是豬的一種命運。豬的生死都掌握在人手裡, 而人的生死,也許是掌握在神的手裡。

在繆仙家神神道道的咒語裡,彷彿我眼前的這個世界都被一 種無形的東西主宰了。他敬完各路鬼神,轉身從他洗得發白的帆布包裡掏出舊紗布、剪刀、鉗子等。奶奶端來一盆熱水,他的一雙手在水裡來回地搓洗。我奶奶說,仙家,沒什麼洗的,就有點鳳尾竿子燒成的鹼灰水,你將就著洗下吧。家裡的洗滌用品都是純天然的,除了鹼灰水,還有白泥沙和皂角樹上結的皂角。繆仙家用手抄了兩把鹼灰水,又用清水沖洗了好幾道。屋子裡又傳來我二伯母的聲音,她說,我要死了,快讓我死了吧。

簾子一動,我奶奶和繆仙家都進去了。我曾悄悄地掀開過簾子,偷看二伯母,她睡在光光的板床上,下身赤裸,肚子像一隻巨大的南瓜,圓滾滾地側在一邊,身子下邊淌了一大攤水漬,頭髮被汗水浸溼了,嘴唇青紫,面容扭曲。我輕輕地喊了她一聲,她沒理會我。我趕緊就出來了。

這村子的周圍都種滿了竹子,毛竹、金竹、紫竹什麼的。到了夏天,樹蔭下,三五成群閒來沒事的姑娘媳婦,不是在使針線, 就是在編竹簾子。每一道門上的簾子,就成了一種價廉物美的裝飾, 算是給貧窮的家添了點小風情。哦,對了,“風情”這種詞彙在村子裡是沒有人知道的。只有在如今的回憶裡,那些苦難貧窮中不一樣的響聲才會多出幾分韻致。除了簾子,我還對木門和窗子保留著一些特殊的記憶。儘管後來在一場大火中,村子裡一家挨著一戶、一戶連著一家的房子都燒燬了。那些鏤空雕花的窗子、木門,以及透著神秘氣息的百年供桌,一切都散發著古老陳舊的味道。夏日的早晨,一個一個小腦袋從樓上的窗子裡伸出來,咯咯咯地笑著,瓦簷下的紅辣椒和大黑貓就醒了。我們風一樣地穿過田野,去捉蟲子,去找豬菜。遇見蛇,遇見蝴蝶。被蜂叮過,被狗咬過。一村子的調皮娃娃,哭聲、喊聲、笑聲、吵鬧聲,日子就像夏天的日頭一樣火熱。每一個孩子都吃過父母的棍棒,村子裡的人說這叫“吃跳腳米線”,那些從山上弄來的細條子,一打一條白痕,痛得直跳起腳來。我奶奶總愛護著我,她說,只要不憨不包的娃娃,哪一個又是依你大人打整來著,你叫他往東他就往東、叫他往西他就往西的時候,怕也是急死幾代人的憨貨。我母親就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丟下棍棒匆匆去了地裡。有時我摔了一跤,腦門都出血了,我奶奶也一邊哄我一邊說,摔哈打哈就肯長了。就算是有一次偷了鄰家的瓜果被人咒罵,我奶奶也說,咒哈就咒哈了,咒哈肯長。肯長和長大,在村子裡是一種希望,就像每一個家庭裡養著的小豬兒,主婦們盼望著它們肯吃肯長一樣。

二伯母又叫喊了起來。我爺爺手上的長煙袋一直在冒著細煙,他吧嗒著一鍋又一鍋的旱菸,已經去樓上的“天地君親師位”之前的香爐裡點了好幾回香了。繆仙家叫“使力,使力……”二伯母的聲音越來越虛弱,我奶奶一盆一盆端出來的水都是紅色的。看著那些紅色,我想起了前些天我從樹上摔下來,腦門上的血順著臉頰淌下來,我奶奶幫我包完傷口後,洗臉洗手的水全都是紅的,我一直止不住哭聲,我以為我會死掉。我鑽進爺爺的長衫裡,聞著他身上又臭又有隱約香味的特殊氣息,心裡一陣又一陣害怕。若是往常,我爺爺是要撓我的胳肢窩裡的癢癢的,我也要摸他下巴上的長鬍子玩的。

繆仙家的聲音:使力,快使力,看得見頭了……谷哪,谷哪……餓了,餓了……洪亮的嬰兒啼哭聲音傳來的時候,我爺爺丟開嘴裡的菸袋,使勁地拍了一下他的大腿說,菩薩保佑,肯定是個帶把兒的,聲音這麼大。他說完隨手捏了捏我的臉蛋,眼睛裡滿滿的歡喜像是要溢到我身上。我奶奶說,孫子,孫子,我的孫子。全家人一下沉浸到添了男丁的喜悅裡,二伯母剛從鬼門關打了一個轉兒的事,倒是被大家給冷落了。彷彿有了生的降臨,死就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了。

相關圖書

《生生之門》:生與不生,都是命

《生生之門》

葉淺韻/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21年12月出版

六篇散文以描寫“生”為起點,延展出木、火、土、金、水幾個篇章。所有的故事發生在小小的四平村,出場人物都是鄉里鄉親的親人,一草一木一都是故鄉。作品圍繞鄉村的變化,人對土地與自然的熱愛與敬畏,生生不息的依存關係,徐徐展開了一幅西南高原上的風土人情畫卷,充滿原生的力量,瀰漫著濃濃的人間煙火味。同時,作者對時代變遷所帶來的城市與鄉村的種種變化有著一定體會和思考,雖有苦難,但始終向善向美地歌頌著她對家鄉土地的熱愛,歌頌著她所生活的時代。

《生生之門》以女性特有的視角和切身感受展示生產與生育的艱辛不易,詰問人類繁衍的現實意義;《生生之木》講述了家鄉那些與人的生活密切相連,或者說賴以生存的花草樹木;《生生之火》講述了家鄉人對火的依賴、敬畏和懼怕等複雜的情感;《生生之土》中是以母親為代表的鄉親對土地的深厚情感和樸素信仰;《生生之金》中寫到了家鄉人對待金錢以及人生的態度;《生生之水》寫的是家鄉的水以及家鄉人汲水用水的方式。

作家介紹

《生生之門》:生與不生,都是命

葉淺韻,雲南宣威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會第六屆主席團成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曾獲冰心散文獎、十月文學獎、中國散文年度一等獎、徐霞客詩歌散文獎等。多篇文章被收錄進中學生輔導教材及各種文學選本。《人民文學》 《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等報刊雜誌均刊登過其文章。目前已出版個人文集四部。

《生生之門》:生與不生,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