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關於楊貴妃的詩詞，看這位網紅的悲喜人生
唐代超級大網紅楊貴妃，與西施、王昭君、貂蟬並稱為中國古代四大美女。
紅人身邊是非多，由此演繹出許多故事，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一個話題。江山、美人、宮廷，擱到現在，也妥妥的是超級大IP。范冰冰、伊能靜、殷桃等明星主演過楊貴妃的影視作品，著名導演陳凱歌斥巨資在襄陽興建了唐城，打造了電影《妖貓傳》。
有唐一代，寫楊妃的詩人非常非常多，包括大小李杜、白居易等一線頂級詩人。也許是這位網紅光環效應的流量加持，其中名作甚多。
雲想衣裳花想容
先來個基礎小百科：
楊玉環（公元719~756年），號太真。姿質豐豔，善歌舞，通音律。她生於官宦世家，父親楊玄琰曾擔任過蜀州司戶。她先為唐玄宗二子壽王李瑁的王妃，受令出家後，被公爹唐玄宗冊封為貴妃。天寶十五載（756年），安祿山發動叛變，楊貴妃隨李隆基流亡四川，途經馬嵬驛，士兵發動兵變，殺死禍國殃民的楊國忠。唐玄宗沒法，下旨縊死楊貴妃。一代名妃就此香消玉殞，時年三十八歲。
盛唐那一批詩人有機會一睹名妃的美貌。大詩仙李白在宮中，作為大唐皇帝的文學侍從，擔任翰林供奉的官職。這個相當於總政歌舞團文學編劇的職位，主要職責是幫皇帝寫詩，給權貴解悶，裝點盛唐門面，自然，對志在刪述的詩仙來說，不太滿他的意，但也總能發揮他的才華。
此時大唐，儘管四處潛藏著危機，卻也是國力的全盛時期。這一天，御花園裡的牡丹開得奼紫嫣紅，唐玄宗同貴妃還有大臣們在御花園裡賞花聽樂。楊妃翩翩起舞，博得宮廷裡一片好彩。然而，大唐的主人卻發起了脾氣。這位精通音樂的皇帝說：跟漂亮的妃子賞名花，聽著那老調重彈的舊樂，煩不煩啊，我大唐的臉面不要了嗎？（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
於是趕緊召太白進宮，太白即席揮毫寫下了三首：
李白《清平調》
一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二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三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詩仙的這三首《清平調》，詞采華美豐贍，充滿對美女的無限聯想。
等詩聖杜甫著手寫楊玉環的時候，一代名妃已化為塵土。
杜甫《哀江頭》
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
昭陽殿裡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
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齧黃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笑正墜雙飛翼。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汙遊魂歸不得。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訊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至德二載（757年）春，安史之亂爆發後的第3年，杜甫身陷賊中，他潛行曲江，面對曲江舊景，想到貴妃昔日從幸遊園的勝況，不勝感慨地寫下了《哀江頭》一詩。
耐人尋味的是白居易的《長恨歌》。
白居易《長恨歌》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謾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餘里。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渺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裡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裡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從李白的《 清平調》，到杜甫的《哀江頭》，再到白居易的《長恨歌》，我們清晰地看到，
關於楊妃詩歌的基調，由樂轉哀，由哀轉恨。
詩仙寫作之時，安史之亂尚未發生，基調自然是樂。
詩聖創作《哀江頭》時，他目睹生靈塗炭的慘狀，不由得痛上心來，哀成了全詩的總基調，其中，作者寫了多重哀：
哀今非昔比：
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
哀紅顏薄倖：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汙遊魂歸不得。
哀人生有限：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哀國破家亡：
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到了白居易活躍於文壇的唐憲宗時期，國家政權得到穩定，甚至一度出現了短暫的元和中興局面。此時，前朝皇帝及其寵妃的故事勾起了文人的極大興趣，圍繞這個大IP，迎來了創作高峰。
白居易的朋友中，一個叫陳鴻的傢伙，創作了傳奇故事《長恨歌傳》，本是現實主義大拿的白居易配合創作了《長恨歌》。這篇抒情長篇敘事詩的傑構，作者一再使用想象和虛構手法，將濃烈的抒情貫穿於敘事的全過程，為情而作文，而不是他一再主張的“為事而作”，少了些悲天憫人的色彩，卻多了至情至性的感傷。
茶座君猜測，白太傅的本意應該是好好批評一翻的，比如開篇即雲：“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隨後極力渲染楊妃的驕奢生活，諷刺唐玄宗“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誰知道寫著寫著，自己已陷進了愛情的悲劇而無法自拔，乃至為天下的有情人唱出了愛的讚歌：“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在詩歌的最後，作者懷著對美人不幸的深切同情，對愛情毀滅的沉重感傷，點出了全詩的主題——恨：“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說到底，文人終歸是性情中人。清代洪昇創作《長生殿》時，經過多次修改乃至推倒重寫，恨的主題幾乎全部消解，作者化長恨為長生，著力表達對李楊愛情的讚頌。
《妖貓傳》楊貴妃劇照
白居易以後的中晚唐，是懷古詠史詩的高峰期，拿楊貴妃說事的詩歌更多，思想內容也很豐富，有譏刺唐玄宗、楊貴妃的，如張祜、鄭畋的同名《馬嵬坡》，杜牧的《過華清宮》；也有為楊貴妃鳴不平，認為女人不應該背鍋的，如徐夤的 《馬嵬坡》、韋莊的《立春日作》、羅隱的《帝蜀幸》；還有像白居易《長恨歌》那樣充滿複雜態度，既寄寓褒貶，又感嘆李楊愛情悲劇的，如李商隱的《馬嵬》。
張祜的《馬嵬坡》
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
塵土已殘香粉豔，荔枝猶到馬嵬坡。
本詩諷刺的意味還不夠明顯，以感嘆馬嵬坡的成分居多。
鄭畋《馬嵬坡》
玄宗回馬楊妃死，雲雨難忘日月新。
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
對於唐玄宗與楊貴妃，鄭畋的這首《馬嵬坡》也持批評態度，不過他的批判、諷刺之意要更為委婉、曲折。細細玩味，所謂的聖明天子，不過是相較於歷史上的陳後主罷了。言外之意就是說， 玄宗的行為雖然勝過陳後主，但是也好不到哪裡去，否則也不至於發生馬嵬之變了。
杜牧《過華清宮》
一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二
新豐綠樹起黃埃，數騎漁陽探使回。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
三
萬國笙歌醉太平，倚天樓殿月分明。
雲中亂拍祿山舞，風過重巒下笑聲。
這是一組較負盛名的作品，無形中，作為天生尤物的荔枝，也背上千古罵名。
韋莊《立春日作》
九重天子去蒙塵，御柳無情依舊春。
今日不關妃妾事，始知辜負馬嵬人。
到了晚唐，碰上這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衰世，文人們集體變得玩世不恭起來，出現了為楊妃抱不平的聲音。
羅隱《帝幸蜀》
馬嵬山色翠依依，又見鑾輿幸蜀歸。
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
唐代的衰敗固然不能歸罪楊妃，但為她抱不平的社會思潮也反映出，文人們對統治者的深深失望，也打上了“繁華如夢總無憑”的虛無主義色彩。
李商隱《馬嵬》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李商隱作為一個真正的詩人，這首詩寫出了馬嵬事變背後的社會複雜性和幽微的人性。故而總的來說，關於楊妃的作品，除了大李杜外，確實是小李杜二人寫得最好！
崑曲《長生殿》劇照
其他朝代的名作也一併提供
參讀
：
滿江紅
清·洪昇
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
感金石，迴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先聖不曾刪鄭衛，吾儕取義翻宮徵。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
馬嵬
清·袁枚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
石壕村裡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題太真墓
清·林則徐
六軍何事駐徵驂，妾為君王死亦甘。
拋得蛾眉安將士，人間從此重生男。
清人趙長齡詩：
不信曲江信祿山，漁陽鼙鼓震秦關。
禍端自是君王起，傾國何須怨玉環。
作品離不開它的時代，信然！
本文由“詩詞茶座”原創首發，要不下次來個女神節說渣男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