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蔣韻:每寫完一個東西,總有搶救出什麼的感覺

一個叫布里亞·薩瓦蘭的法蘭西美食家說過這樣一句話: “告訴我你吃什麼樣的食物,我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二百年後,在中國北方,一位女作家像是呼應薩瓦蘭這句話似的,望向自己的家庭和過去,寫下了一部“食物史記”,取名《北方廚房》。

專訪|蔣韻:每寫完一個東西,總有搶救出什麼的感覺

蔣韻新作《北方廚房》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近日,蔣韻新作《北方廚房》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北方廚房》收錄了蔣韻寫於2020年的兩部作品,一部是長篇非虛構《北方廚房》,一部是中篇小說《我們的娜塔莎》。《北方廚房》將一個北方家庭的烹飪史娓娓道來,寫到了“假魚肚”“桂花年糕”“瓜菜代”“蒸菜蟒”“炸菜角”“黃蘑餃子”“青梅酒”“竹葉青”等幾十種食物,還有從1950年代一路走來的充滿各種滋味的“味覺記憶”。而《我們的娜塔莎》講述的是一個蘇聯女子在北方小城的故事。那個名叫娜塔莎的女子是小城裡很不合時宜的存在,她為小城留下了充滿異域風味的蛋黃醬。

當我們將這兩個文字放在一起,會發現它們之間存在著奇妙的“化學反應”。虛構世界裡的人物可以在非虛構文字中找到原型,而非虛構的講述也可以透過小說走向更深遠的世界。

“它們確實是相伴相生的姊妹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8月中旬,蔣韻就新書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她透露自己一開始寫的是《北方廚房》,但寫著寫著,那個教母親做蛋黃醬的蘇聯女人便一直揮之不去,讓她心猿意馬。她只好暫時放下《北方廚房》,先寫小說《我們的娜塔莎》,再寫《北方廚房》。最後,兩部作品都首發於《收穫》,《我們的娜塔莎》發於《收穫》2020年第6期,《北方廚房》發於《收穫》長篇小說2021年春捲。

專訪|蔣韻:每寫完一個東西,總有搶救出什麼的感覺

《我們的娜塔莎》發於《收穫》2020年第6期,《北方廚房》發於《收穫》長篇小說2021年春捲。兩部作品都寫於2020年。若從《北方廚房》和《我們的娜塔莎》再往前追溯,我們還會看到蔣韻近年的作品——《你好,安娜》《青梅》《水岸雲廬》無一不在呼喚:記憶記憶。這或許和蔣韻家裡的變故有關,幾年前母親患上阿爾茲海默病,父親得了腦梗中風,疾病讓她的雙親成為了失去記憶的人。蔣韻自己也說,這幾年,每寫完一個東西,總有一種從自己的記憶中搶救出什麼的感覺。但她也難過地發現,即便沒有衰老和疾病,遺忘也在人世間時時刻刻發生著。我們總能在她的作品中感受到一種憂傷的、懷舊的、古典的氣息,彷彿在回望那些消逝的人事物,彷彿在打撈人類世界裡更久遠的記憶。

但當我問她,如果有一臺時光機,想用它回到哪一年?她的回答是:“如果有,我不想用它回到任何年代。我有珍惜的年代,可我不想回去,因為我已經知道了它終將逝去,那隻能讓痛苦加倍。”

專訪|蔣韻:每寫完一個東西,總有搶救出什麼的感覺

蔣韻,1954年出生于山西太原,祖籍河南開封

為某段歷史留下“味覺記憶”

澎湃新聞:

《北方廚房》和《我們的娜塔莎》之間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我先看了《我們的娜塔莎》,後來看《北方廚房》,不少地方讓我忍不住想到娜塔莎、姜友好、杜若、杜若父母這些小說人物,還有“包餃子”“採蘑菇”“上學挖防空洞”這些場景。兩個文字放在一起,一個虛構,一個非虛構,它們相互呼應,打開了彼此的文字空間,那種感覺非常奇妙。它們動筆的先後順序是?

蔣韻:

如你所說,這兩部作品確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我先動筆寫《北方廚房》,在寫到製作“土豆沙拉”蛋黃醬的時候,我寫到了那個蘇聯女人。一個念頭冒出來,猜想,她或許是我們那個內陸城市“蛋黃醬”的始作俑者。這已經偏離非虛構,開始向小說傾斜了。一想到小說,心猿意馬,覺得這一短短章節承載不了我想表述的東西。於是果斷放下了《北方廚房》,開始了《我們的娜塔莎》的寫作。

說實話,比起散文、非虛構,我更喜歡寫小說,因為它更自由。也只有在小說的世界裡,我才能夠憑想象,從無到有,完成一個蘇聯女人和一座城市悲劇性的命運關係。《我們的娜塔莎》寫得我心痛難抑,卻也覺得了了一樁心事。接下來才又繼續寫《北方廚房》。所以,它們確實是相伴相生的姊妹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澎湃新聞:

《北方廚房》前後寫了多久?

蔣韻:

不到三個月吧。我們2020年三月初從海南迴到北京,居家隔離期間動筆。六月十九號完成。這期間還穿插寫了《我們的娜塔莎》。

澎湃新聞:

還記得寫完那一刻的場景嗎?當時心裡在想什麼?

蔣韻:

寫完那一刻的具體情景,不記得了。但,這幾年,每寫完一個東西,總有一種搶救出什麼的感覺:從自己的記憶中,從日漸老去的生命中。像是和生命賽跑。有一點蒼涼的滿足感。

澎湃新聞:

我想到在《北方廚房》之前,你還寫過一篇有關飲食和家族史的非虛構作品:《青梅》,它主要寫的是你姥姥和母親的故事。在那篇文章的最後,你說它是寫給外孫女如意的:“或許她還沒長大,我的記憶已經如同我母親一樣死亡了。我想讓她知道一點從前的事情,讓她知道一點我們這個小小家族的過往,讓她知道,她來自何方。僅此而已。”那麼,寫《北方廚房》,是不是也有“留住記憶”的原因?

蔣韻:

完全正確。寫《青梅》時,確實是想為我的如意留下一份家族的備忘錄。而寫《北方廚房》,則是有些野心的,想透過一個小小的北方家庭,寫“吃”的歷史。想為食物寫一部史記。為某段歷史留下“味覺記憶”。它應該大於一個家庭的範疇。大於一個地域的範疇。食物的千姿百味,如同人生的種種況味,有著大江大河般的壯闊和命運感。人記憶歷史的方式是多樣的,“食物史”也許是最為煙火氣,也是最鮮活最刻骨銘心的一種記憶。

澎湃新聞:

是的,對我這樣一個南方讀者來說,書裡寫到的“假魚肚”“瓜菜代”“蒸菜蟒”都是非常陌生的食物,但讀來並沒有覺得隔閡,可見食物的滋味和體會是可以跨越地域和時間,可以共通的。總體來看,《北方廚房》的前五章寫了家裡先後三個主廚時期:奶奶主廚時期、母親主廚時期和“我”做主廚時期。第六章寫到記憶深處裡和“吃”有關的人和地方,最後則是一章帶有反思意味的結束語。這個文字結構是一開始就想好的嗎?

如果說家庭飲食史是《北方廚房》的樹幹,那麼那些和家人有關的插曲,和鄰居有關的故事,和朋友有關的相聚就像是自由長出的枝葉,共同構成這部作品茂盛濃密的樣子。尤其那些與食物無關的碎片小事,像是興之所至,是不是寫作之初沒有想到的?你怎樣看待它們在文字中的作用?

蔣韻:

我寫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結構一直是我的弱項。我缺少宏觀把控的能力,也沒有寫提綱的習慣,更不會像照著圖紙蓋房子一樣建構我的小說。我曾在一個訪談中談過這個話題,我說,“我的小說,就如同原生態的亂流河,它永遠不會限定在我最初給它挖掘的河道之中。它一路奔騰,東突西撞,沖毀河岸,隨心所欲,自由改道。”

寫《北方廚房》,也是如此。最初,雖有野心,卻沒想過會寫這麼長一個非虛構文字。寫完奶奶主廚,心裡有了一個大輪廓,想到媽媽主廚和我做主婦,這重要的三部分。而其他,則是慢慢生長出來。一條河,流著流著,分出了一些河岔,形成河網,又有許多小支流匯入。草豐水美。我喜歡這種茂盛的無序,這種豐富的自由,喜歡這種恣意生長的狀態。我覺得這是寫作這工作最為迷人的地方。也算是我任性的風格。

專訪|蔣韻:每寫完一個東西,總有搶救出什麼的感覺

蔣韻和朋友在朋友家聚餐

那些埋得很深的種子

澎湃新聞

:笛安說了,媽媽不會做飯,喜歡吃的東西也很少,但即使是這樣,寫起一部關於廚房,關於食物,關於美味記憶的書,也依然充滿了溫暖的慰藉。

在我有限的閱讀印象裡,你之前的許多小說都寫到了食物,或者是一道菜的模樣,或者是一頓飯的溫馨,也或者是人對食材的珍惜與敬意。比如《晚禱》裡袁有桃說,食材通人性。《水岸雲廬》中陳雀替在菜裡下毒,下廚時她對著幹淨幼嫩的白菜菜心輕輕說了句“對不起”。可以說,你小說裡的食物彷彿是有生命的,也往往是被作家善待的。這是否也和你從小對食物的記憶有關——想起它們,就是想起了生命中美好的部分?

蔣韻:

對食物的敬意,感知到萬物有靈,不是始於小時候。小時候愛美食,愛美味,卻不懂。但種子有可能是那時候種下的,只不過埋得很深很深。比如,就像我在《北方廚房》裡描寫的,家裡殺雞,奶奶會真誠地念叨:“小雞小雞你別怪,你是陽間一刀菜……”而戴著紅領巾、相信唯物主義的我,會覺得奶奶“迷信”,儘管我也同樣“不忍”。但奶奶的唸叨,遠比我的腹誹和批判活得長久。她對食物的珍惜、愛意、對萬物的善待,我從小看在眼裡。她白髮蒼蒼坐在風中,努力洗刷積攢了一年的風乾肉皮、準備做“假魚肚”這道大菜的那種忙碌姿態,永存我心。這些都是種子吧?但它們破土而出需要時間,需要歲月的積澱和人生的閱歷。

澎湃新聞

:這些種子似乎也在你後來的作品中發芽抽枝,開花結果,成為了你筆下人物的某種獨特氣質。你覺得食物以及對食物的記憶在你的作品和人生中佔據怎樣的位置?

蔣韻:

不記得什麼時候,很多年前了,有一次,偶然在一個地方看到一個讀者的評論,說,我的小說讓她認識了什麼是“美食”,說它們如畫一樣鮮明美麗。我極其意外,也非常感動,把這件事說給家人、朋友聽,大家聽了,無一例外哈哈哈大笑,覺得那是一個荒誕的笑話。我的不會做飯,不善廚藝是人人皆知的。或許,也正因此,生活中的缺失和缺陷,我在小說的世界裡彌補。起初我並不自覺,自那以後,我嘗試讓我的一些女主角們擁有了烹飪的熱情和天賦,有了精良的廚藝,我讓她們代替我去探索、體驗那個神秘世界的秘密,並盡善盡美地呈現。在這個過程中,我同她們一起,虔誠地感知到萬物有靈,學會如何尊敬每一棵平凡的青菜,每一粒糧食,尊敬自然界對我們的恩養,思索人類與萬物相處的方式……這應該是我小說中比較重要的價值觀吧。

澎湃新聞:

是,我感覺“她們”身上或多或少有著奶奶的影子,有著自己所堅持的和這世界相處的方式。對很多作家來說,童年是其作品抹不開的底色。你的童年對應著“奶奶主廚時期”,這一時期又可以分為開封時期和太原時期。五歲前你跟著奶奶在開封生活,五歲後一起搬到了爸媽所在的太原。你在書裡寫道:“從那一刻起,我成為了一個異鄉人。”也是透過這部分描述,我理解了為什麼你的小說裡出現過那麼多充滿憂傷的異鄉人,以及他們的“西伯利亞”。

去年有一檔文學紀錄片,叫《文學的故鄉》,導演跟著6位作家回到他們各自的故鄉,回到他們的文學現場。你覺得你有“文學的故鄉”嗎?

蔣韻:

抱歉,我沒看過《文學的故鄉》。如你所說,我其實一直是一個“異鄉人”。這個“異鄉人”,不僅僅是地域的,也是生活中的。無論身處何處,永遠有一種被放逐感。我年輕時曾說過,文學就是我的故鄉。後來不好意思說了。其實我小說中許多故事,都發生在太原。我後來也稱太原是“我的城市”,是真心想和這城市和解。畢竟,我在那裡生活了五十多年,那是我女兒出生並長大的地方,這讓我感到了和它的血肉相連。但我不確定它是否算是我的“文學故鄉”。

我想,我的文學故鄉,能不能算是漢字呢?我想起《晚禱》中的一段話,袁有桃在《詩經》中找到了自己名字的出處後,有這樣幾句描寫:“那是中國讀書人與生俱來的憂傷,原罪般的憂傷,有桃確認了這個。雖然,她遠遠算不上一個讀書人,可她認識漢字。漢字,應該就是這憂傷的種子。”這段話,我現在讀起來也有一種深刻的傷心,就算它們是我的故鄉吧,親愛的漢字。

一部特別的“創作談”

澎湃新聞:

對於熟悉你作品的讀者而言,《北方廚房》可謂一部特別的“創作談”。大家可以在這裡找到你不少小說的人物原型,還會發現你小說裡一再出現的閱讀、行走、美食、相聚、友誼、愛情等浪漫元素都和你的個人成長史息息相關。你會把文學寫作視為“和自己生命經驗對話”的過程嗎?

蔣韻:

把《北方廚房》看做是我的特別的創作談的,你是第一個。我很喜歡這個說法。確實,在《北方廚房》中,可以找到我小說中許多的人物原型以及故事素材。那都是我珍惜的寶藏。我當然會把我的寫作視為“和自己生命經驗對話”的過程。“生命經驗”其實可以是一個非常廣闊的概念。我已經寫了四十多年,仍然沒有窮盡它,沒有抵達它的邊界。

專訪|蔣韻:每寫完一個東西,總有搶救出什麼的感覺

對於熟悉蔣韻作品的讀者而言,《北方廚房》可謂一部特別的“創作談”

澎湃新聞

:在《北方廚房》裡,我們能感受到你對1980年代的懷念。你曾說過1980年代賦予了你的小說以詩性,或者說是一個“詩”的靈魂。確實,看你的小說,能感受到一種浪漫,一種詩意。可小說的詩性和詩歌的詩性應該是不一樣的,你怎麼在小說這種“俗文體”中寫出只有小說能表達的詩性呢?

蔣韻:

這個問題,我也回答不好。我記得我丈夫李銳有篇文章是寫沈從文先生的,叫《另一種紀念碑》,裡面談到過這個問題。摘錄一段吧:

“這個秉承了新文化運動洗禮的湘西人,以全新的眼光看待自己和自己的家鄉時,就誕生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這一片最深沉也最美麗的森林。中國詩歌所最為崇尚的神韻和意境之美,在這片森林中流變成為一種不可分離的整體呈現。這是中國詩的傳統向現代散文文體一次最為成功的轉變。而瀰漫在這些美麗的文字背後的,是一種無處不在、無處不有的對於生命沉淪的大悲痛,和對於無理性的冷酷歷史的厭惡。在這肝腸寸斷的痛惜的背後,是一種人的覺醒,是一種現代人格的建立。”這裡的“散文文體”,指的是小說。所以,我有榜樣在前:沈從文先生的小說,在我看來就是詩性的小說。

王德威教授在評論我的一篇小說時,曾經說過,我就像一個詩的地下工作者,潛伏在小說的隊伍中。我覺得這說法很有意思,也啟發我思考。我以為,小說中的詩性是一種精神,而非其他。

澎湃新聞:

與小說相比,作家在非虛構作品裡會更直接地面對記憶與讀者。《青梅》中寫:“有些記憶,我到現在還沒有勇氣寫出來。也許,小說可以,但用散文的方式,我仍然,不能觸碰……”

到了《北方廚房》,有些年份,有些記憶,依然是留白的。因為還是沒有足夠勇氣,對嗎?比起2018年寫《青梅》的時候,你覺得寫《北方廚房》時的心境有變化嗎?

蔣韻:

沒有太大的變化。具體的改變有一些。寫《青梅》時,我母親還在。儘管她失去了幾乎所有的功能,可她仍然躺在病床上,忍受著病痛的折磨。《青梅》是我對她的告別,有著生離死別的慘痛。寫《北方廚房》時,她走了。母親成為了牆上的照片和回憶……但不管是《青梅》還是《北方廚房》,都有巨大的空白。我確實沒有勇氣觸碰它們。不錯,非虛構作品應該會比小說更直接面對記憶與讀者,可那是別人,我不行。小說不同,在小說中,“我”可以隱身在任何人的身後,去經歷劇痛或者,屈辱。

澎湃新聞

:我感覺這些年,你一直在努力地抗拒遺忘。《水岸雲廬》《青梅》《你好,安娜》《我們的娜塔莎》《北方廚房》……它們都有強調“記住”的意義。我們說失憶有兩種,一種來自不可抗的、人為改變不了的因素,比如衰老和疾病;另一種是人為的選擇忘記。這兩種失憶,在你的筆下都出現過。你認為哪一種遺忘更可怕?

蔣韻:

都可怕。但後一種,人為的選擇忘記,更可怕。那會導致歷史失憶。

專訪|蔣韻:每寫完一個東西,總有搶救出什麼的感覺

《水岸雲廬》《青梅》《你好,安娜》《我們的娜塔莎》《北方廚房》……它們都有強調“記住”的意義。

打撈人類世界的記憶

澎湃新聞:

看你的作品,我覺得你會留心那些遠去的、逝去的美好事物。更早年的作品,如《心愛的樹》是紀念中國傳統意義上的“君子”,《隱秘盛開》是緬懷古典愛情,它們都有關過去,亦有關失去。是否可以說,回望或憑弔那些過去的事物,也是在打撈人類世界裡更久遠的記憶呢?

蔣韻:

你說得真好,確實,憑弔就是追憶和緬懷吧?我希望我在人類世界中,能夠打撈到更久遠的記憶。其實,你剛才提到的那兩部小說,在我眼裡,它們還遠談不上久遠,特別是《隱秘盛開》,那故事起始於我的大學時代,結束於上世紀末或者新世紀初年,好像還沒過去多久。歲月如梭啊。

澎湃新聞:

在《北方廚房》裡,我們會在不經意間讀到一些人名。比如奶奶的名字,在歷史程序中經歷了從“妞兒”“孔蔣氏”到“蔣憲曾”的變化。還有的名字,如“周潛川”“萬選才”,在時光裡漸漸消逝。對於一些著筆不多的人物,如果不寫名字,僅僅用“我的鄰居”“某某人的父親”,倒也不影響閱讀。可你寫上了他們的名字,哪怕只是一句“他叫XXX。”這是否也包含了你對這些人物的某種特別的感情?是否因為你希望那些名字、那些人,儘可能地不要被世間忘記?

蔣韻:

不錯。我對這些人物有特殊的感情。我希望用自己的綿薄之力,讓他們被記住。他們也是歷史的一部分,是歷史的註腳。當然我寫了也是白寫,又有幾個人讀我的書呢?我不會誇大一個作家的作用,不奢望為無名者代言,但,我這樣寫了,心安。另外,從文字的角度看,寫不寫這個名字,情感完全不同。氛圍和語感也完全不同。所以,也是文字的需要。

澎湃新聞:

你有沒有看過一部動畫電影,叫《尋夢環遊記》?它講述了一個亡靈世界的故事:每到一年一度的亡靈節,逝去的靈魂都會返回人間與親人團聚。但若人間無人記得這個靈魂,它就會灰飛煙滅。也就是說,一個人真正的死亡,發生於他被世人完全遺忘之時。

蔣韻:

遺憾,我沒看過《尋夢環遊記》。但聽你的講述,真是很有意思也很悲傷。確實,某種意義上,一個人真正死亡發生於他被世人完全遺忘的時候。比如我的祖母蔣憲曾,在我和我的弟弟離開這個世界之後,她才真正地不再存在。因為,那時候,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真正認識她、記得她了。比如我的父母,至今,我女兒好像一直都不認為他們已經不在了。她有時會說:“姥姥昨晚來過了。”我說:“你夢到姥姥了?”她回答:“不是夢,我分得出來,姥姥是真的來過了。”假如真有這樣一個亡靈世界,那我的親人們一定都還在。因為我們都在想念著他們。

她們選擇了“不忘”

澎湃新聞:

說到記住與遺忘,我還會想到你近年小說裡的主人公。她們都無法忘記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都因無法救贖而自我懲罰。她們活著,也被自己的記憶折磨著。《晚禱》中的袁有桃,《水岸雲廬》中的陳雀替,《你好,安娜》中的素心,《我們的娜塔莎》中的杜若,都是如此。你為什麼特別關注這樣一類人?

蔣韻

:因為我身邊生活著類似這樣的人,她們在一個健忘的年代拒絕忘卻。在多數人選擇遺忘,選擇用冠冕的理由原諒自己寬恕自己洗白自己的時候,她們選擇了不忘。選擇了對自己的不赦免。我的素心我的袁有桃是她們中的代表,當然是被文學加工重塑過的走向極致的代表。她們是小眾的,卻彷彿承擔了一個時代的“罪感”。我無法無視她們的存在。她們就像是我的姐妹。我愛她們。儘管我們也許並不是同一類人。

澎湃新聞

:有時,她們給人感覺像是從俄羅斯文學世界裡走出來的人物,或者說是中文世界裡的“異類”。因為相較於西方的“罪感文化”,國人在現實生活中的約束往往來自外部,如法律、習俗、風評、名譽,而非內心的審判。作為寫作者,你一直執著於“靈魂的自我拷問與救贖”,並甘願與這些靈魂一起經受煎熬與折磨,支援你這麼寫的力量來自哪裡?你會擔心這些“罪與罰”的書寫在遭遇中國經驗時可能會“水土不服”嗎?

蔣韻:

不擔心。中文世界沒有“罪感文化”,但我們有“良知”、“良心”,有“慈悲心”。沒有“罪感文化”並不意味著我們沒有“罪感”。我喜歡俄羅斯文學,一點不錯,我愛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承認他對我影響至深。但,我小說裡的人物,是中國人,我用我的方式講中國的故事。去年傅小平和我有一個訪談,談到了同樣的問題。他說,你事實上已經把偏西方化的罪與罰主題,融匯於更為中國化的“失去、生命悲情、苦難”的文學母題裡去了。他認為這是一種有意義的探索。而這也確實是我這些年的追求:這些年,我一直試圖將中國文學傳統中表達到最為極致的“生命悲情”,化為我小說的靈魂。生命悲情和罪感,在我的小說中,我自己覺得並不違和。

專訪|蔣韻:每寫完一個東西,總有搶救出什麼的感覺

《我們的娜塔莎》講述的是一個蘇聯女子在北方小城的故事

澎湃新聞

:到了《我們的娜塔莎》,“拷問與救贖”本身是否也在悄然變化?之前的女主人公或失去愛情,或背井離鄉,或甘於承受命運中的種種不幸,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自虐式”懲罰。但到了杜若,她不僅反思了自己的怯弱與自私,還開出了一家名為“我們的娜塔莎”的俄羅斯餐館,並堅持店名裡要有“我們的”這個字首:“她堅守著,只是讓這個城市記住,曾經,有一個叫娜塔莎的女人,在這裡活過,愛過,死過。”這裡,是否也有一個從“我”到“我們”的變化?如果有,這一變化是否也代表著你本人對“拷問與救贖”方式的新的理解?

蔣韻:

《我們的娜塔莎》,和《你好,安娜》以及《晚禱》是不同的。它主要書寫的不是“拷問與救贖”,而是娜塔莎以及安德烈的悲劇。杜若對娜塔莎友情的背棄,是一個時代、一座城對一個人的背棄。所以,我要杜若代表一座城一個時代向娜塔莎致歉。我想這個變化大概不代表我對“拷問與救贖”的新的理解,而是小說本身表達的方向不同。此外,我想說幾句題外的話。作為一個“90後”,你竟然讀了我這麼多的作品,我很快慰。也謝謝你的用心思考,謝謝這些認真且深入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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