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月亮谷

文 | 周政

俺村,東南三里地,就是月亮谷。月亮谷是條狹長的山谷,進谷望天就一線。谷底是條溪,時深時淺,谷壁時而陡峭,時而坡長。進谷是條如線的小路,小路不知有多遠,說是谷深三十里。

青未了|月亮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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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谷有村子,連星樣七個。最大的那個村叫薛家口,在谷口處,像一個大嘴的蛤蟆,守住月亮谷。越往裡走,村子越小,捱著下去是南水桃林、北水桃林,再是郝家庵,高家夼,裡口山,柳夼。每個村子都是一個姓,多的六七十家,少的三四戶。

谷口有個水潭,潭中有兩注水,一年四季咕咚冒,水高一尺。潭旁有塊大青石,臥在那裡像條蛇,谷里人說它是睡著了的龍。天旱時用棗木棍敲它頭三下,天就下雨了。

俺村的人,從來就瞧不起谷裡的人,因為谷里人不是莊稼人,不種地,不種菜,他們採藥,挖參,打獵,撿山貨。

逢一逢六日來俺村趕集,推一車柴火,拎幾袋藥材,或幾張皮子、野雞野兔啥的,便在飯館裡吃一碗肉湯抻面。那些女人家,用榆樹皮水,把頭髮抹得溜光,出谷時在破衣裳上套一件新衣裳,回谷時又把新衣裳脫了。

月亮谷裡也有地,只是些巴掌大小的窩窩,種不了大莊稼,只是種些芋頭,栽些南瓜。農業學大寨那陣子,谷里人刨樹造田,一陣子“戰山河”,谷口十里沒了樹,造的層層梯田,一場大雨成了“泥石流”,再戰再衝,老天好像故意毀田,倒是人沒勝天,留下了十里土崗。

谷里人還要吃草米飯裡煮南瓜,好吃,卻不墊飢,幾泡尿就餓了。

俺村人笑話谷里人,谷里人更笑話俺村人。因為是谷裡是肉裡富,俺村是外面光。谷裡那叫殷實,俺村叫架子大。

可是,谷裡的大姑娘都掙破頭地來嫁俺村人。圖的是地平天闊。

那個年代,俺村缺吃,也缺燒,於是就只能去月亮谷討生活,挖野菜砍柴草。

到了初冬,生產隊放工拾草,這時,草也熟了,也報完場了,就是社員一年裡收燒的了。開山拾草了,那可是傾巢出動,男女老少齊上陣。

俺村的山嵐少,半天就抹光了。村人就湧進月亮谷。

進谷十幾裡內,兩邊山坡沒了樹沒了草,光禿禿的,連荊棘都沒有,像是兩條脫光褲子的大腿。再往裡,就有了看山的了,他們背的真槍,刺刀都冒寒光。還有幾條狼狗在轉悠,個個舌頭伸的老長,像是剛開膛取出的豬肺,血淋淋的。

這種情景,俺村人都不想回去,就在近處磨嘰。

我們知青也要解決燒草的問題。就翻過山嶺,硬去了林子裡。結果,沒砍幾下柴草,就被看山人抓到,收繳了鐮刀竹耙草包小推車。我們幾個知青也被押到村裡。大隊長是老頭,他聽說我們是下鄉知青,就放了我們,並說,讓我們明天來拿小推車鐮刀等。

我們很沮喪地走了。到了路口看見樹上綁著幾個偷砍柴草的人,他們都是俺村的人。

我找隊長說情,隊長就放了他們。

第二天,我們知青去了谷,推回了五車柴草。知青很感謝谷里人。我們和谷里人就成了朋友。每次從城裡回來,都會帶點稀罕貨,去谷裡看朋友,喝他們自己燒的山麥酒,有勁,過癮。

那年,村裡給知青蓋房子,卻少兩隻大梁。我去了谷裡找隊長,隊長帶我去了裡口山,找了姓李的大哥,他家屋後有五棵闊葉楊樹,粗粗的生了六十年,就是做大梁的料。我帶了半面袋大米,送給李大哥。

李大哥推辭:米是好米,可不墊飢。還是你們城裡娃吃吧。

李大哥卻盯著我身上的軍大衣看,那眼神是羨慕。

李大哥毛長肌瘦,穿了件露著棉絮的襖,腰裡繫了根草繩。我看出了李大哥的意思,把軍大衣脫下,往前一遞:大哥,給!

李大哥驚的往後一退,吃驚地:你是說給我。

我說是的。

李大哥接過軍大衣穿上,很大度地說:兄弟,三棵老楊送你們!

三棵大樹裝上了馬車,李大哥送我們出谷了。他憨憨笑:嘿嘿,下回來哈野雞湯。

下回兒真的是很遠,一離就是三十年。

知青房蓋起來了,我上大學走了,其他知青也陸陸續續地離開了農村。從那以後,我就很少再回俺村,即便回去,也就是去看看老房東,也沒想到要去一下月亮谷。

一天,李大哥的兒子上我家,拿出一大堆谷裡的貨,核桃利子紅蘋果。他邀我去月亮谷看看,說,要在月亮谷搞鄉間旅遊。

我去了月亮谷。

進谷的路修了,用山石鋪的,既樸素又藝術與山林自然結合。那十里的土崗,也變成櫻桃園。滿山的紅櫻桃,像是串串紅寶石。

五月天,花兒繁。我就覺得谷裡的空氣都是甜的,溪水大了也清了,谷壁上樹參天成林,植被密密實實的綠,風一吹就浪浪地動,像綠浪一浪接一浪。走了有十里吧,到了薛家口,那個潭還在,那兩注水騰的更高,平平地推出漣漪。水面上多了蓮花,直直地蓋了一大片綠油油的蓮萍。蓮萍上有鳥兒落,時而飛,時而啄水。那塊大青石還臥著,卻顯活靈了,有遊谷的人在上面照相,我感到那龍頭抬起來了。

谷裡的屋舍,變成了農家樂,戶戶可吃到山味。好多城裡人在這住下,甚至有城裡孕婦在這坐月子。

到了裡口山,一路花香,那條山石路直到山頂。進了一個巷道,我記得,巷道里頭是李大哥家。我去了,屋子還是老樣子,屋脊上的葫蘆花,黃燦燦的。

我一敲門,雞叫狗吠鴨鵝嘎嘎,這喧鬧在深谷裡別有韻味。

院門開了,一顆白髮圓腦袋探了出來。

誰呀?

李大哥。我叫聲。

許是我的聲音太生,他竟然吃驚:是你!接著他來了一聲:哎呀個娘來。就硬硬拉我進院,順手就把院門關上,竟把他兒子關在門外。

滿院子的雞鴨鵝,像是開了個養禽場,四條狗虎視眈眈地看著雞鴨,兩隻大黑貓蹲在牆頭上,懶洋洋地呼嚕,院子裡的一切不該貓事。

大哥,你這開養殖場呃?

養點雞蛋自己吃。孩子們喜歡。

老嫂子呢?

走啦。

去城裡看孫子啦?

死啦,你說說,咱這谷裡還能有那倒黴的癌症。李大哥說這,很是輕描淡寫,像是在說別人的老婆。邊說還在院子裡抓雞,攆的雞飛狗跳。

別看李大哥老了,腿腳還很麻利,兩隻手一抓,兩隻雞就抓到手裡。把翅膀一別,扔在地上,在場的雞都哆嗦了。

李大哥把雞殺,咬著尖刀在把雞毛:答應你哈野雞湯不行了,現在不讓打野雞了,那就吃家雞吧,咱來個大盆光棍雞。

大哥,看你這熟練勁,你養雞就是為了吃吧?

李大哥把拔禿了的雞丟在盆裡,忙活著燒鍋了:滿谷的農家樂都吃俺的雞。

蓋上鍋蓋又說:過去咱不是殺了不少的黃鼠狼嗎,現在咱是還報,養雞是讓它們吃的。

鍋灶的火洩了出來,李大哥續了柴草說:他媽,這事也怪,你真叫它吃了,它就不吃了。

火又洩了,他又續把柴火:倒是鎮上的幹部隔三差五來拎個雞吃。現在也真是好過了,不缺吃了,這燒也不缺了。這滿山的柴草三十多年沒人拾了。

李大哥把一大盆燉雞端上桌,從炕洞裡掏出一罈子酒。

拿過兩個大瓷碗倒滿酒。

他兒子來叫我吃飯,被他攆走了;去去,你叔不稀罕你那酒。這酒咱給你叔留了三十年。

那酒真香!

酒裡的話多。李大哥誇兒子:這小子行!大學畢業成了駐村書記,幹起了鄉村旅遊!別說還真行!月亮谷成了社會主義新農村。

夜裡,住谷裡。

李大哥開啟電視機。

我問:能收著臺呀。

能,差轉檯就在這山頂。

我問:怎買這麼大的電視機?

兒子不要的,他買個更大的。

電視亮了,是京劇。

天一黑沒人說話,這電視就是人。

谷裡的夜很純,儘管電視高聲,外面風過山林聲也可聽見。

李大哥忽地哭了。哭聲像老牛。

問他是不是哭老婆,他說不是,是黃鼠狼吃雞了,他說不是,問他嫌棄幹部來吃雞了,他照舊哭,哭的大鼻子大淚的。

我實在不知道他哭什麼。

兄弟呀。

這日子好了,俺越來越想過去的日子。

李大哥狠狠擼下一大把鼻涕!

青未了|月亮谷

【作者簡介】周政,男,1951年生人,原名畢沅、畢義昌。八十年代末始文學創作,創作發表文學影視作品六百餘萬字,多篇散文、小說被《散文選刊》、《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多篇作品獲獎。報告文學《生命之舟》、《扛起青山》、《頂樑柱》獲得人民文學優秀報告文學獎、新聞人物獎;散文《艾香》、《漁家號子》獲新加坡華人華文美文獎、美文獎;短篇小說《老街所城》、《大包子》分別獲得煙臺市六、七文藝創作獎,散文集《蓬萊雨》、《周政小說集》分別獲得煙臺市八、九屆文藝創作獎;電影劇本《命脈》獲得遼寧省精品工程獎,電影劇本《人民審判》獲得煙臺市精品獎;十集電視劇連續劇《聖水觀》、十集電視劇《捧起太陽》分別獲得山東省精品工程獎、煙臺市精品工程獎、威海市精品工程獎,書評《觀水之術,須觀其瀾》獲當代文學評論獎。創作三十集電視連續劇《地王》、三十集電視連續劇《激情歲月》,電影劇本《杏花雪》、《大寶》、《黨費》、《英雄》;長篇小說《落紅》、《黑咖啡》、《名門望族》。

1990年供職於煙臺電影電視創作中心出任副主任、1996年任《外向經濟》雜誌社副社長、1997年任《膠東文學》副社長到退休。

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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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點號海島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