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一介書生的“捕蛇記”

我家有個壁櫃,櫃裡裝著瓶瓶罐罐等雜物。櫃不常開,偶爾開啟,我總是會搬出那隻大玻璃缸,用溼布擦拭掉缸身的灰塵。這是個酒缸,裡邊睡著兩條蛇,它們沿著缸壁,蜷曲著重疊在一起,靜靜地沉睡著。由於時間已快40年之久,缸裡的酒減少了一半,酒色變成淺綠,但依舊清澈透明。聽說這種陳年蛇酒最能驅風溼壯筋骨,但我不太愛喝酒,就一直擱置著。當然,不喝是為了一種紀念。

四十年前,一介書生的“捕蛇記”

上世紀70年代,黨的各項政策落實,我這個“支邊”大學生,得以結束夫妻牛郎織女兩地分居的生活。初來乍到,新單位沒房安排,我們又是外來人,舉目無親,只好暫時住到小城一座山頂上的兩間小平房。這兩間平房以前是農業局的實驗室,已經閒置好多年不用了,後改為居處住人,簡陋、破舊、荒涼。每天,我們上班都要下山上山、上山下山,辛苦和不方便不說,最讓我苦惱、驚心的是經常有蛇出沒於房前屋後,螭螭爬行,嚴重威脅家人的安全。聽附近的居民說,因為山底下有個很大的蛇倉庫,經常有蛇逃逸出來,有的被居民抓捕打死,有的則沿著山路小徑、渠洞爬上山頂。山頂人跡罕至,又有一小片松林,就成為蛇們最好的棲身之地。

我採取了很多防患蛇害的措施,在屋前砌起一道兩米高的磚牆,牆中間開一個簡單的木門,藉以出入。房間的窗很矮,蛇輕易就能探頭進來,我想了個辦法,量好視窗尺寸,買來鐵絲網、鐵釘,做成了如今的防盜窗。當然,那年月民風淳樸,即使敞開門也不見得有盜賊光顧,我們只防蛇。鐵絲網的小孔細若筷子大小,連小指頭都穿不過,蛇是絕對爬不入的,最多隻能在窗外覬覦。

就這樣,蛇便被我御之門外,不易入屋造訪。但是門前屋外的蛇患就很難防避了。孩子們喜歡在門口乘涼看星空,孩子們偶爾夜間上廁所(廁所是離家二十多米遠的一個公廁),類似這樣的戶外活動,就必須小心翼翼處處提防。那時我的三個孩子,最大的6歲最小的才滿週歲,他們根本不知蛇為何物,更談不上有什麼抵禦能力。每次上廁所,我都要先進去拿手電筒照一照,先偵察一番。每次出門,我必然全副武裝,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武器,只在腰間掛一個手電筒,手上拿一根長棍。跟小孩一起出門,我總是在前邊探路,後邊跟著三個“小豆丁”,小孩子無知無畏,嬉戲、說笑,那種情景現在想起來,有點像電影裡的畫面,但其實那段生活可謂步步驚心,現在想起來還會後怕。

我們在山頂生活了五年,作為一家之主,一介書生,我頗為自己感到驕傲——安全保護了家人沒被蛇咬。同時,還在戶外周邊俘獲了十多條蛇,包括眼鏡蛇、金包鐵、金包銀、青竹蛇等有劇毒的蛇類。對我來說,每捕一條蛇就是一次危險的“戰鬥”。我從沒學習過捕蛇,這些知識大學時代教授不可能教過,我學的是歷史,掰扯上下五千年,我可以跟孩子們講三天三夜,但關於蛇以及捕蛇,僅僅是那段艱難歲月教會了我。

當年那些被我捕到的蛇,都讓山下的居民來拖走,泡蛇酒、燉蛇湯,我都不去過問,蛇對於我來說,不是獵物,而是敵人。唯獨留下現在酒缸裡的這兩條,那麼多年過去了,他們臥在缸底,依舊顏色鮮豔,如同那個記憶一般猶新:就在我們即將搬到山下新房的一個夏天中午,當我睡午覺醒起來時,聽到床下有噝噝嗖嗖的怪異聲音,我俯身看去,登時毛骨悚然——竟是一條眼鏡蛇和一條金包鐵蛇正在惡鬥,前者主動進攻,後者被動抵抗,一攻一守,爭鬥正酣。孩子們正在床上酣睡,一點不知道危險就在身下。根本容不得我半點猶豫,隨手操起床邊一件“武器”:一根竹片條子,趁著眼鏡蛇昂頭噴氣進攻金包鐵的那一刻,一下橫掃過去。我已經沒法對照打蛇打七寸的知識了,只知道用盡全力。沒想到,眼鏡蛇竟然被我打中,頭慢慢地低了下去了,最後像跟繩子一樣癱在地上。我揪著的心也鬆動起來了。再看那條金包鐵,那樣子好像得到助救脫離危險了似的,慢條斯里地往牆角邊匍匐過去,蜷曲成一團,閉目憩息。我趕忙把氣息奄奄的眼鏡蛇拖出來,捉住它的頭,正好看到桌上有一隻空玻璃缸,立即將它塞進去,蓋緊瓶蓋。那條牆角的金包鐵大概是太累了,竟然像死了一般一動不動,我戴上棉紗手套,一下子按住它的頭部,沒等它掙扎,就被我活捉進玻璃缸裡。待我將瓶蓋塞緊,才得以仔細看我的“戰利品”,大概因為知道身陷囹圄,兩條剛才還在爭鬥的傢伙,竟然乖乖地在一個缸裡相安無事。據我愛人說,那隻桌上的玻璃缸本來洗好打算醃酸菜的,命運捉弄,它因為兩條蛇從此變成了一隻大酒缸。

屈指算來,這次驚心動魄的捕蛇,距離現在已經快四十年了。在孩子們的成長期間,這個捕蛇故事被無數次提起,大女兒對這個遭遇依稀有印象,小一點的那兩個記憶全無,只當睡前故事來聽。有好幾次,孩子們帶著班上要好的同學來“參觀”這兩條蛇,炫耀他們父親是會武功的“英雄”,我的心裡既自豪又酸澀,那段歲月打死也不想從頭再過一遍。幾十年間,我們數次搬家,這兩條蛇都沒被遺棄,我細心保護好這個玻璃缸,這是我年輕時代的“戰利品”。如今,兒女各自成家,逢年過節回來吃團圓飯的時候,開啟壁櫃找酒,我都會看到這個玻璃缸,我只悄悄地拍拍它,不讓那幾個小孫子看到,因為我怕裡邊那兩個睡著的傢伙嚇著了他們。(黃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