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故事:砥洎城案

黎明時分,大雨依舊下個不停,睡夢中的人們依舊能聽到沁河那低沉的吼聲。昨晚,一道道閃電如利劍般把漆黑的夜空撕開了一個大口,一陣陣驚天炸雷震得大地動盪。臨近晌午,雨才慢慢地停下來。人們這才發現,位於村子東北面最高處的黑龍廟已經被毀得殘破不堪,椽梁也已經燒焦了。在黑龍廟下面的黑龍潭裡,竟然還漂浮著十幾具面目全非的屍體。一種巨大的恐怖陰影在沁河兩岸迅速蔓延——賊兵殺到家門口了。

傳奇故事:砥洎城案

正當人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著這些奇怪的事情時,光棍漢趙夢財揉著雙眼,擠過來說:“什麼賊兵?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艘大船,停在這砥石之下,那些道士坐著幾艘小船包圍了大船,叫嚷著要奪走什麼‘金船’……”

眾人一聽,哈哈大笑道:“趙夢財,你他媽的做夢也想發大財啊……”

趙夢財臉紅脖子粗,不服氣地爭辯道:“是真的,夜裡打雷下雨我睡不著,一泡尿憋得急,就跑出來上了趟茅房,正好看到了下面黑龍潭裡的打鬥,不過,一眨眼之間,那個大船就不見了……”

“去去去,人家這裡說正事呢,你一個光棍漢不發愁,我們可是七老八小一大家子呢,別拿夢裡的事在這裡尋我們開心……”

“各位還是別爭了,先看看黑龍廟裡還有沒有活人?”聞訊而來的張潤民向眾人拱了拱手,沉著地說。

張潤民是“張氏冶鐵”的老東家,雖為商人,卻頗有謀略,為人謙和,是沁河一帶極有威望的儒商,曾被人稱為“小諸葛”。聽到這話,眾人有了主心骨,相互招呼著進了已經坍塌的黑龍廟,小心翼翼地搜尋著。突然,一片狼藉的正殿後面傳來了微弱的呻吟聲。眾人循著聲音找去,只見一個身著道袍的人被死死地壓倒在石像下面。

張潤民仔細看了一下,果斷地說:“快,大家快去救人。”

於是,眾人跟著他七手八腳地救出傷者,定睛一看,這人竟然是道長陳九天。只見他滿身血跡,頭上還有血汩汩不斷地滲出,手裡一柄長劍也是血跡斑斑。

“賊兵休走,看劍!”突然,陳九天嘴裡大聲喊著,握起長劍跳起來就揮向眾人。

眾人一驚,急忙躲開,張潤民喊道:“道長莫慌,我們是救你的人。”

陳九天一聽,似從夢中醒來,睜眼一看,手一軟,寶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身子也隨之“撲通”一聲倒下,嘴裡喃喃自語道:“我還以為是賊兵上來了……”就又昏死了過去。

張潤民連忙讓眾人將陳九天抬到他府上進行醫治。安頓好了一切,他立馬讓管家備好馬車去了寨上的“楊氏冶鐵”。

這個寨上與古鎮潤城相連,但地勢卻十分奇特,由北向南而來的沁河,一路浩浩蕩蕩,進入山西陽城境內,忽然被一塊巨大的砥石擋住。那砥石高數十米,約三萬平方米大小,背靠臥虎山,與潤城相連;昂首向沁河,遠遠看去,如同一隻烏龜逆水而上。北面遠路而來的沁河與東面而來的樊河在此相會,水石相擊,波濤洶湧,浪花飛躍,吼聲如雷,蔚為壯觀。按照風水之學,一面靠山、三面環水之地,即為“金龜探水”之象,是世間不可多得的風水寶地。而如此巨大的砥石,卻呈“金龜逆水”之象,更是世間少有,天下難尋。若居此地,非富即貴,更兼在砥石方圓百里,地下到處是挖不完的煤炭。所以,自古以來,居住在砥石上的人們,以石為榮,以居為貴,哪怕天塌地陷,富貴無比,也不願離開家鄉,離開此石。

“楊氏冶鐵”的東家楊尚榮是寨上的首富,此時他正坐在華麗舒適的客廳,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水煙。這段時間,楊尚榮常常感到惶惑不安,離六月二十四日的“河神日”還有一段日子,這老天怎麼提前下起雨來,而且一夜之間就讓平時風平浪靜的沁河暴漲,其中必有緣由。正想著心事,就聽到老管家楊洪報告張潤民拜見,楊尚榮皺了皺眉頭,說:“快請張大東家!”

張潤民一進門就急急地說:“楊大東家,昨晚黑龍廟遭襲了,死傷了幾十人,道長陳九天也受了傷,正在我家裡養傷。他說昨晚正是那‘九條龍’王嘉胤的人馬趁雨夜渡過沁河,前來偷襲,一旦得手,就準備裡應外合,拿下潤城,以取軍用。看來上次所議修築城牆之事,已經迫在眉睫。如今天下大亂,賊兵四起,眾人惶惶不可終日,朝不保夕,楊大東家如決意修築城堡,潤民願傾己力,一則保家人安全,二則避免百姓遭殃。”

聽完這話,楊尚榮暗暗吃了一驚,心裡像懸了一個秤砣——這潤城之地自古富庶,但楊家開著十幾張高爐,冶鐵鑄造生意遍佈天下,為陽城東鄉當之無愧的首富。如果賊兵偷襲攻寨,首先的目標肯定是楊家,到時丟失的不光是幾輩人積攢下來的萬貫家財,恐怕還要搭上全家幾十口人的性命……想到此,他不由得全身微微打戰,手裡長長的水菸袋也跟著晃動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楊尚榮才聲音低沉地說:“築城確實是當務之急,但耗資巨大,非一時一人之力所能及,眼下還是防賊兵為上。”

送走張潤民,楊尚榮當即返回客廳吩咐楊洪:“你馬上給在京城當縣令的少爺修書,問他上次計議的修城之事策劃得如何。楊家世代祖宗都埋在潤城,我也不去京城,就在砥石之上修一座固若金湯的城堡,永遠守著祖宗的家業。”

幾天之後,楊尚榮沒有等到兒子楊全禮的回信,卻等來了京城的總兵大人曹文詔。豔陽高照的潤城小街照樣熱鬧異常,南來北往的客商行色匆匆,富戶人家的公子小姐遛街串巷,十里八鄉的農人挑筐叫賣,五光十色的店鋪顧客盈門。在與寨上相接的十字街口,王瞎子拉著二胡,女兒俏兒敲著碟兒,正在用本地的“中莊秧歌”調子唱著新編的段子:“今年三月三,民軍進南山,到處燒殺和搶掠,人人都膽寒。潤城雖在砥石上,害怕也遭難……”

正在這時,前面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轉眼間,一隊全副武裝的官兵穿街過巷來到眼前,有人喊了聲:“官兵來了!”正聽得津津有味的人們嚇得四下逃散。

王氏父女逃不及,嚇得停下了拉唱,緊緊地依偎在一起,緊張地望著這些如狼似虎的官兵。一個威風凜凜的將軍在他們面前停下,黑著臉用鞭子指著他們問:“你倆是做什麼的?”

沒有見過這種大場面的俏兒嚇得直往王瞎子身後鑽。

王瞎子一邊往身後藏女兒,一邊顫抖著說:“回……回大爺的話,我……我們父女是……是唱秧歌的……”

“噢!”馬上的將軍微微一笑,似乎來了興致,“唱的什麼?那就給本將軍唱一段聽聽。”

“稟告將軍,他們好像是在唱什麼民軍。”先前到來的一個軍士上前稟告。

將軍的眉頭立即緊緊地擰在一起,道:“唱,接著再唱。”

“好好,我唱……”王瞎子讓女兒重新敲起碟兒,自己坐下來拉起二胡,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就唱起來:“皇上發大兵,圍住王嘉胤,定下妙計布羅網,把南山來踏平,立下蓋世第一功,最數曹將軍……”

“哈哈哈……”馬上的將軍突然放聲大笑起來,說了一聲,“賞!”隨從就把一錠銀子扔過去。

隨後,將軍把馬鞭一指,兵馬就向北進了寨上。一隊人馬先是將寨上翻了個底朝天,然後找到了楊尚榮的府上。

管家楊洪突然慌慌張張地進來通報:“老爺,曹……曹總兵大人到了……”

此時,陳九天和張潤民正好被楊尚榮請進府裡細問前些天賊兵偷襲的事情,陳九天一聽總兵大人到了,立馬眉頭緊鎖。

楊尚榮有點兒蒙,眯著眼問:“總兵大人,哪個曹總兵?”

楊洪急急地說:“就是曹文詔大將軍啊……”

楊尚榮一聽大驚,急忙起身吩咐道:“快快隨我到大門口迎接……”

“莫接,我來了。”話音沒落,就見身材高大、手撫寶劍的曹文詔大步走了進來。

來不及走開的張潤民和陳九天趕緊雙膝跪地道:“草民拜見總兵大人。”

曹文詔在正堂坐下,一揮手道:“起來吧,本總兵有事要問,你們要如實回答,若有半句虛言,絕不輕饒。”

楊尚榮一聽,只覺得小腹一緊,下身就溼了,雙腿像抽了筋似的軟弱無力,他定了定氣,拱著雙手,說:“但憑大人問話……”

曹文詔說:“三天前的夜裡,你們可知道從沁河上游逃出來的賊兵?”

楊尚榮連忙把聽來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然後指著身邊的陳九天說:“大人,我知道的情況就只有這些了,廟裡的道士大都被殺了,只剩下陳道長撿了一條命……”

曹文詔掃了一眼陳九天,當即“唰”的一下抽出寶劍直抵他的喉頭,陰沉著臉說:“臭皮老道,老實交代,是不是你和賊兵裡勾外連,竊取了那百萬財寶?”

陳九天的臉色“刷”地白了,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答道:“大人,小人不過是這黑龍廟裡的一個小道士而已,哪敢竊取什麼財寶?那天晚上就是幾個賊兵趁著大雨,偷偷地爬上寨上來,被小廟同道發現,合力殺賊,卻不敵眾,道友們被他們殺死並投到了下面的黑龍潭,小道頭上也被砍傷,躲在神像後面,賊人正要殺我,就聽到一聲炸雷響過,小廟就倒塌了,而且還起了大火,小道被倒下來的神像壓住,後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直到天明,張大東家帶領眾人救了我,這才躲過一劫,哪裡有什麼金船、財寶啊……請大人明鑑……”

站在一旁的張潤民也忙上前一步,對曹文詔拱拱手說:“是的,曹大人,那天正是小人帶人救了陳道長,並沒有發現什麼金銀財寶。”

曹文詔仔細打量了一下文縐縐的張潤民,收回了寶劍,沉著臉說:“實話告訴你們吧,三天前的那個雨夜,我已經踏平了反賊王嘉胤的南山大營,取了他的首級,但王賊金庫裡的百萬兩黃金卻不見了蹤影,有人說那夜在你們寨上的大砥石邊出現過賊兵和金船。這批巨財乃反賊贓物,要如數充入國庫。我已具表皇上,如若窩藏或者據為己有,一經查實,一律以通賊罪名論處,誅滅九族。還有,如發現蛛絲馬跡,立即上報,否則……”說完,他抽出寶劍,一揮手,砍向厚厚的紅木茶几,然後便帶著人馬匆匆離去。

楊尚榮看著少了一角的紅木茶几,不覺心頭一緊,送走張潤民和陳九天後,他連忙讓楊洪給兒子楊全禮再去一封急信。

每年的陰曆六月二十四日是“河神日”,潤城人稱之為“河神爺展腰”。每年這一天,老天爺都會降大雨,圍繞潤城的沁河和樊河都要暴漲。兩河相聚,河水驟然加大,沖毀了兩岸的良田,還有許多牲口和人也做了河神的祭品。因此,為了祈求河神的保佑,祭祀河神就成為潤城的一個隆重的儀式。無論寨上還是潤城的人,他們才不管什麼財寶不財寶,祭祀好河神再不出事便是頭等大事。於是,寨上由楊家負責,潤城由張家牽頭,開始張羅著祭祀河神。

這天傍晚,楊尚榮的小女兒楊全妹見父親不在家,於是拉著丫環沁花,偷偷地溜出楊府大門,往潤城街上走去。

儘管四周戰亂不斷,潤城街上卻依然熱鬧,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商品琳琅滿目。楊全妹拉著沁花從北街看到南街,不知不覺來到了清和橋邊。橋邊屋舍儼然,炊煙裊裊,橋下清流緩緩,潺潺有聲,岸邊楊柳成行,山上莊稼茂盛,樹上兩隻喜鵲,纏綿徘徊,不禁讓人心馳神往。楊全妹久居閨中,飽讀詩書,才思敏捷,酷愛《西廂記》、《牡丹亭》,見此情景,觸動春情,不覺心中暗暗傷感,輕聲吟道:“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吟聲未落,就聽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此等美景,怎麼如此傷情?應配如此詩文才符,‘紛紛紅紫已成塵,布穀聲中夏令新。夾路桑麻行不盡,始知身是太平人。’”

楊全妹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容貌清秀,身著青布長袍的年輕人正手搖紙扇,踱著方步,從橋對面走來。楊全妹一下子紅了臉,急忙低頭退到一邊。

倒是沁花將臉一沉,雙手叉腰,不悅道:“哪裡來的酸秀才,竟敢戲弄我家小姐?還不快快賠禮道歉!”

年輕人見這小姐長得花容月貌,水靈可愛,不覺心生歡喜,連忙上前款款施了一禮,賠著笑臉說:“小姐錯怪了,小生哪敢戲弄,我乃潤城張家張春生是也,因見小姐所吟似有不快之事,故此介面,還望小姐莫怪。”

沁花頭一揚,正要說什麼,楊全妹攔住了,說:“沁花莫說了,張公子說得對,我剛才所吟的確不符這裡的美景。”

沁花鼻子裡重重地“哼”出一聲道:“我當是當朝宰相的公子,原來是潤城張家的。你當我家小姐是誰?告訴你嚇死你,她就是寨上楊府的楊小姐。”

張春生聞言,吃了一驚,急忙上前深深地施了一禮,說:“久聞小姐貌美如花,博學多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實乃小生三生有幸,剛才多有得罪了。”

楊全妹見沁花已經暴露了自己身份,只得紅著臉施福還禮道:“哪有得罪,公子免禮。”

張春生見楊全妹不怪,當即放下心來。

楊全妹輕言道:“公子正值青春年少,為何不趁大好時光,讀書作文,博取功名,卻在這裡遊山玩水呢?”

張春生見楊全妹問到自己的學業,猜測這位楊家小姐才高氣傲,非尋常之流,已把自己當作玩雞遛狗的紈絝子弟了,當下輕搖紙扇,踱著方步,搖頭晃腦地吟道:“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不然絕粒昇天衢,不然鳴柯遊帝都。焉能不貴復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一丈夫兮一丈夫,平生志氣是良圖。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

“這是唐人李泌的《長歌行》,公子真是才高八斗,志向高遠。小女子收回剛才不適之言,望公子見諒!”楊全妹不由得佩服得五體投地,心中又生一層愛慕之意。

張春生趕緊還禮道:“何為不適?小姐博學,閨中少見,小生更是仰慕啊!”

正值盛夏,烈日當空,雖然四周綠樹遮蓋,但卻擋不住那沖天熱浪,再加上蟬噪聲聲,不免讓人有些心煩意亂。張春生見楊全妹香汗掠腮,不住地用錦帕輕拭,趕緊雙手呈上自己的摺扇請她納涼解暑。楊全妹臉一紅,推託道:“公子自用,我不熱。”

“扇子乃消夏必備之物,小姐不妨一試。”張春生沒有收回手,又搖頭晃腦地吟道,“寶扇輕圓淺畫繒,象床平穩細穿藤。飛蠅不到避壺冰。翠枕面涼頻憶睡,玉簫手汗錯成聲。日長無方要人憑——想必小姐在閨中日日自是這樣悠閒,何必現在受此酷暑之苦?”

楊全妹一聽,“撲哧”一聲笑了,說:“難得公子讓個扇子也這樣有詩情畫意,此乃宋人周邦彥《浣溪沙》一詞。不過,說到我麼……”她故意停頓了一下,歪著頭調皮地說,“我更喜歡唐人杜牧那首《秋夕》: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噢,原來如此!”張春生收回手,兩眼盯著她,“既然小姐這樣說,那麼小生我就是那‘迢迢牽牛星’,小姐就是那‘皎皎河漢女’了,這橋下的清河難道就是那‘盈盈一水間’,難道讓你我‘脈脈不得語’嗎?”

“哎呀,你壞……”楊全妹的臉漲得通紅,故意生氣地轉過了身。

張春生正要上前說什麼話,就見一直沒有作聲的沁花上前生氣地說:“你們兩個比那私塾裡的老先生還臭,說了半天,我一句也沒聽懂,真是天生的一對,地配的一雙。”

楊全妹瞪了沁花一眼,說:“胡說什麼呢?”繼而她望著橋下緩緩流過的溪水,紅著臉問張春生道:“我是初到這清和橋,聽說這橋有什麼典故,然久居閨中,難免孤陋寡聞,公子能否賜教一二?”

“說起來,還真是笑死人。”張春生見楊全妹願意和自己搭話,心裡就像橋下那潺潺流動的河水一樣盪漾起來,滿臉春風地給她講起這清和橋的故事……張春生還沒講完,楊全妹捂著嘴笑得連腰也直不起來。沁花笑了一聲後,隨即變了臉,指著張春生罵道:“你這個酸秀才,怎麼這樣輕薄?我家小姐金枝玉葉,至今尚未出閣,你竟敢……”

楊全妹攔住她說:“沁花莫胡來,張公子不過是在講典故,與我何干?不過確實有趣……”說著,她又止不住地笑了。

張春生突然意識到她笑中的含意,不禁一下子紅了臉。

三個人正在說笑,忽然聽得前面一陣亂吵,抬頭一看,就見橋前跑過來許多人,一邊跑一邊驚慌失措地喊著:“快跑呀,賊軍來了……”

張春生攔住一位老人問:“王賊都被殺死了,哪裡來的賊軍?”

老人一邊掙扎,一邊說:“王賊是死了,可是紫金梁又來了,正在前面郭谷村裡燒殺搶掠,半村人都快被殺盡了……快跑吧,跑得慢了,怕是連命都保不住了……”不等說罷,就掙脫張春生的手跑了。

張春生一聽,心裡明白了七八分。紫金梁就是反賊王嘉胤的左丞相王自用,王嘉胤死後,他就成了老大,帶領餘部重新殺回了陽城,前段時間已經在沁河上游的幾個村莊進行搶掠,現在居然越過沁河,去了離此不遠的郭谷村。他也顧不上多想,連忙回身對楊全妹說:“小姐快回府,賊軍隨後就到了……”

楊全妹哪裡經歷過這些亂事,拉著沁花就往家裡跑,不料腳下卻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險些摔倒。張春生立馬上前扶著楊全妹,四目相對,二人更是心旌搖曳。

張春生正要轉身離開時,卻發現地上掉了個東西,拾起一看,原來是楊全妹頭上的玉簪,急忙大喊道:“小姐稍等,你的玉簪!”說著便急急地追上前去伸手遞了過去。

楊全妹接了東西,頭也不回地就向前跑——她知道現在賊兵追不上,主要是怕被父親發現自己偷偷出府……楊府裡一片混亂,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找遍了,仍然不見女兒和丫環的身影,楊尚榮的心裡像澆了紅油似的,在府裡急得團團轉。正在此時,忽聽到管家楊洪在大門口喊道:“老爺,小姐回來了。”

接著就見女兒楊全妹和丫環沁花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楊全妹頭髮零亂,四下飄散著,全沒了大家閨秀的模樣。楊尚榮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大聲喊道:“都給我站住!誰讓你私自出府?跑哪裡去了?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看著生氣的父親,楊全妹低喊了一聲:“爹……”然後,連忙伸手梳理好散亂的頭髮,這時才發現手裡拿的竟是一把摺扇,不禁嚇了一跳,急忙把摺扇往身後藏。

但為時已晚,眼尖的楊尚榮一把扯過摺扇,開啟一看,見扇子正面是古色古香的普救寺全圖,上題: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背面草書龍飛鳳舞地寫著: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楊尚榮的臉頓時變成了豬肝色,舉手對著女兒就是一個耳光,呵斥道:“你竟然私會情郎?!”

楊全妹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個耳光打蒙了,雙手捂著臉,委屈地哭訴道:“爹,我沒有……”

楊尚榮一轉身,指著沁花大聲喝道:“賤人,老實交代,你把小姐帶到哪兒去了?若有半句虛言,今天我要了你的狗命!”

沁花“撲通”一聲跪下來,一邊哭泣,一邊哀求道:“老爺,您別打小姐,我說,我說……”接著便把今天發生的事細細說了一遍。末了,沁花哭著說:“老爺,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我說的句句是實話……”

楊尚榮看看手中的摺扇,追問道:“沁花,你打小進府,我待你如親生女兒一般,你沒有說假話哄騙老夫吧?”

沁花指著天,發誓說:“沁花我如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楊尚榮長嘆了一口氣,在太師椅上無力地坐下來揮了揮手,說:“只要沒事就好。楊府在這沁河是有聲望的人家,不能因為這些事壞了名聲。全妹乃是我楊家千金,終身大事豈能像一般人家那樣草草了之?那張春生就是想攀龍附鳳,我也要像西廂記中那老夫人一樣,讓他高中皇榜,方可應允。”

楊全妹見父親口氣緩下來,就上前求道:“既然如此,那就請父親把扇子還給女兒!”

楊尚榮剛剛平息的心“呼”地又提起來,他把扇子舉在半空,厲聲質問:“既然你們非親非故,還要這東西做甚?”

“我想用它換回我的玉簪。”楊全妹望著父親平靜地說。

“不行!”楊尚榮看了看手中的扇子,斬釘截鐵地說,“既然不是信物,不留也罷,免遺後患。那個玉簪你就當……就當丟了……”說著,他便將扇子撕得粉碎。

書房裡的空氣凝固了,幾個人都怔住了。突然,隨著一聲尖厲的哭聲,楊全妹開啟房門跑了出去。

楊尚榮氣得肺都要炸了,指著渾身發抖的沁花,惡狠狠地說:“看看,還說沒事,你們的小把戲能騙過我的火眼金睛嗎?告訴你,回去看好小姐,沒有我的允許,不准她再邁出繡樓半步!”

沁花嚇得如雞啄米似的點點頭,轉身出了門。

楊尚榮氣得抓起桌上的一個花瓶,狠狠地摔到地上,說:“跑跑跑,我叫你跑!”他嘴裡喘著粗氣,轉過身來,手指著北面大聲地喊道,“楊全禮,你要是我的兒子,就趕緊辭了官回來,給我修起這座城……”

出京城、過太原、經潞州,終於進入沁水縣境內,當楊全禮看到那滔滔不絕、一路向南的沁河時,他的心情逐漸輕鬆起來。反賊王嘉胤帶著起義軍連連作亂,前不久就已經進入山西陽城境內,這讓他倍感擔憂,前幾日收到的兩封家書更讓他下定了決心,不日便向上司告了假,帶著家眷回到了老家寨上。

楊府裡,楊尚榮正在房子裡生著悶氣,就聽見下人來報:“老爺,少爺回來了。”

聽到這個訊息,楊尚榮喜不自禁,連忙起身出門,卻不料眼前一陣發黑,暈倒了。待他再次醒來時,已經躺在了床上。兒子楊全禮和兒媳婦李翠萍守候在身旁。

李翠萍是楊全禮的第二房夫人。第一任夫人王氏得病去世後,只留下了年幼的兒子楊琛業。李翠萍乃是王氏當年到大佛寺進香時遇到的一個落難女子,頗有幾分姿色,王氏因見其可憐,就收她做了貼身丫環。

楊全禮這次回家,不僅帶回了二夫人李翠萍、管家楊忠,還有為他設計築城的師傅王武林。他們這次歸來就是特意商量修城之事。楊全禮本想等父親病情好轉之後再行商議築城之事,楊尚榮卻說:“我生病事小,築城事大,戰亂頻仍,起義軍說來就來,到時就是兔子過了嶺——什麼都誤了。”於是,楊全禮一方面派人進陽城去請名醫調治,一方面著手準備築城事宜。

這日,楊全禮在府中擺下盛宴,邀請潤城德高望重的富賈和名流,齊聚楊府,共商築城大計。宴席開始之前,楊全禮命人將一張幾十寸的設計圖紙掛在客廳牆上,隆重地向大家介紹說:“此圖乃我請京城名師王武林師傅親自到我砥石寨上進行勘察後精心設計而成,王師傅當年曾在邊關從軍,參與並設計了許多關隘城牆的修建,在禦敵方面發揮了很大作用,受到朝廷的表彰。”

楊全禮剛介紹完,只見一個年約四十,長得清逸俊秀的男人笑著站起來道:“承蒙楊大人抬愛,我就是來自京城的王武林,我根據砥石寨上‘金龜逆水’的天然地理形勢設計了這張築城圖紙。這座城有兩道防禦線:第一道就是沁河天然防禦,砥石西、北、東三面臨水,南依村鎮;第二道防禦線就是城牆。修建的城牆南面應用青磚壘砌,高約十米,臨河的東、北、西三面外牆,用沁河卵石修築,城牆上設有炮臺、望樓、垛堞、藏兵洞等,環城路與城門相通,可環城巡視。整個城牆修起後,一方面可晝防流寇、夜防盜賊,另一方面嘛,還可以防風阻水。”王武林邊說邊用手指在圖紙上比劃著。

楊全禮微笑著四下環顧,見坐在一旁的陳九天眉頭緊蹙,似有所思。他知道這陳九天有過從軍的經歷,又與父親是多年至交,不但武藝高超,而且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對這修城之事肯定另有所見,當即起身拱手相請道:“陳道長,請說說您的高見!”

這段時間,陳九天一直忙著準備重建黑龍廟的事,聽到楊全禮點了名,便做了一個深呼吸,撫著短鬚說:“此圖設計,無論城牆高低厚薄、敵情觀察、防禦進攻、駐兵執行等,無不考慮周全,設計嚴密,不過……”他緩了一下語氣,“從此圖看來,只重視了外圍的防禦,忽視了內裡的防禦……”

陳九天的話正好說到了楊全禮的心裡,王武林設計的圖紙:南北兩門,南旱北水,水接沁河,旱連潤城;城牆、堞口、女兒牆、炮臺……所有城堡城牆外表要素俱全,美中不足的是城內卻沒有考慮,這也讓他倍感憂慮。楊全禮忙微笑地示意道:“願聞其詳!”

陳九天環視左右,乾脆來了個竹筒倒豆子,說:“常言道,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假如有一天賊寇攻過沁河、攻破堡牆,再進入寨子,那怎麼辦?豈不巢毀卵破?”

“是啊是啊,這也不是沒有可能……”“開封是皇城吧,設計建築絕對是一流的,可也不是被金人攻破了嗎?”酒桌上,各位鄉紳開始議論紛紛。

陳九天笑了笑,說:“其實貧道也沒有什麼高招,只是想在咱們這個城內,也就是寨子裡做些文章。可否根據現有實際情況,進行統一規劃,呈‘九宮八卦’之形,以巷相連,以街佈防;道路成‘丁’,不可直穿;街道設樓,用以相通;宅內打洞,急時備用。如此設定,錯綜排布,如蛛網凝聚,內人悉知,外人陌生,一旦進入,如入迷宮,此時自衛,必獲全勝。”

“所言極妙!”楊全禮豎耳靜聽,生怕漏聽一個字。

坐在一旁的王武林聽完陳九天的講解也微微點頭,雙手打拱道:“陳道長真乃真人不露相,武林自愧弗如!”

陳九天急忙起身還禮道:“貧道拙見,還望王師傅多多指教。”

楊全禮喜形於色,起身言道:“諸位賢良雲集楊府,共商築城大計,永保鄉民安全,也是我楊某平生所願。來,諸位共舉杯,為兩位師傅的精心設計,為諸位的一片保民之心,乾杯!”

碰杯之後,楊全禮發現素有“小諸葛”之稱的張潤民今天卻話語不多,正低著頭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上年正月,他回鄉省親,宴請鄉里的權貴富紳,席間與眾人又說到自己所居的這塊寶地,頗是自豪。但站在一旁的張潤民卻說了聲:“砥石雖險,易守難攻,然還是有攻下的可能,如若在這砥石上面四周築城而圈,則萬無一失。”此言一出,舉座皆笑。但楊全禮父子心裡卻暗暗吃驚,從此之後,築城之事也就裝進了父子倆的心裡。此時,楊全禮叫下人重新給大家斟滿酒,端著酒杯站起來說:“諸位靜一靜,我還有一言,最初欲修築城牆的設想,就是張潤民張大東家提出的,如果沒有他的提議,就沒有今天的聚議,更沒有以後的城牆,來,我們共同敬張大東家一杯!”

老成持重的張潤民卻連連擺手,說:“楊大人,諸位鄉鄰,此杯且慢敬,我有一個想法,不知對錯,講完再喝,諸位請坐。修城築牆都是為了眾位鄉鄰,也是我張潤民應盡的職責。剛才兩位的設計真是嚴絲合縫,無可挑剔,但是還有一個問題,這城牆準備修多寬,怎樣修,窄了不經炮火,一打就穿,寬了耗資巨大,來路有限。這是在修建一個城牆,不是一個院牆啊!我曾經粗略地算過,砥石與陽城城池大小不相上下,且陽城還是城上城,其城牆的加厚修葺費用,還是我等鄉黨、前朝吏部大官王國光大人所資啊!況且當今亂世,反賊四起,修建城牆,須要及時,如若遷延過久,恐託不效。”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大廳裡一片寂靜。楊全禮更是緊皺眉頭,等待著下文。

“是這樣,”張潤民放下手中的酒杯,娓娓道來,“我看到咱們潤城許多窮家小戶,因為沒錢用不起青磚修房,就取來鍊鐵高爐邊廢棄不用的坩堝代替青磚,用石灰和鐵渣調漿砌牆,修起來的房屋雖然外表看上去如同蜂窩,卻堅固耐用,且石灰鈣化後和鐵渣相合,歷久彌堅,水衝不塌,火燒不化。我們潤城冶煉業自古發達,沁河兩岸到處堆滿了廢棄不用的坩堝,既堵塞了河道,又毀壞了良田,還辱沒了大好的風光。我想,如果建築城牆,外用青磚,內用坩堝,既堅實耐用,又節約銀兩,豈非一舉兩得的好事……”

眾人聽到此建議都嘖嘖稱讚,楊全禮也不住地點頭。

楊氏家族族長楊尚崇捻著山羊鬍子緩緩地問道:“全禮啊,這城牆、城內都設計好了,你就沒想著給山城起個什麼樣的名字,要既有深刻含義,叫起來又響亮。”

楊全禮微微一笑,呷了一口茶水,胸有成竹地說:“關於小城的名字,我和家父多次商議過,定為‘砥洎城’!楊忠,把橫幅拿上來。”

這時,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漢子拿著一張寫著“砥洎城”三個剛勁有力的大字的橫幅展現在眾人面前,大廳裡立即發出一陣驚歎之聲。楊忠是二夫人李翠萍的一個遠房親戚,父母雙亡,孤身一人,從小就被送進少林寺出家,學習武藝,後來還俗到了京城,投身於李翠萍,進楊府當了一個小吏。不久,王氏去世,楊全禮傷心過度,身子也漸漸虛了。楊忠就和二夫人李翠萍一起精心打理楊府,使得楊府仍舊井井有條。這樣,楊忠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楊家的管家。楊全禮看他年齡不小,曾經想張羅著給他成個家,但卻被他婉言拒絕了,說是在少林寺習武時曾經走火入魔,不小心壞了命根,看上去英武,實際上早就成了一個廢人。楊全禮不免為他大嘆可惜。

楊尚崇看著“砥洎城”三個大字,皺著眉頭不解地問:“為什麼取這個名?有什麼深意嗎?”

“是的,大有深意!”楊全禮側身指著三個字娓娓道來,“其意有四:首先,‘砥’有砥石、阻擋之意。諸位知道,咱這個寨子整體建在一塊大砥石上,狀似烏龜,在風水學上取‘金龜探水’之意,一般的金龜探水多取順水,而我們這塊砥石烏龜卻是逆水而上,正應了這個‘砥’的本義。其二,‘洎’之本義為肉汁。自古以來,沁河在我們潤城這一段被稱為‘洎水’,也就是說,沁河以其博大的胸懷和豐富的營養,滋潤哺育了我們這塊富饒無比、生機無限的土地。其三,‘城’也就是我們所建的這座城堡,軍事功能齊全,各種廟宇均有,無論是從政治還是從文化上來講,已經初步具備了城市的功能。‘砥洎城’三個字連起來講,其寓意就是:這是一座經得起風浪,留得住富足,擋得住匪患,安得下幸福的風水寶地。不知各位意下如何,望不吝賜教!”

這一番宏論,說得頭頭是道,有理有據,“砥洎城”不但叫起來響亮,而且寓意深遠。眾人不得不對這位京城縣令刮目相看,更添幾分敬意。

前廳裡,楊全禮與眾人討論著修城之事。後廳裡,楊尚榮卻正與楊全妹鬧著氣。

楊全妹自那次出去偶遇張春生後,引得父親大病一場,不免心懷愧疚,見父親正在後廳休息,就上前來請安。

楊尚榮見女兒進來看自己,心裡也感到十分寬慰,不由得感慨地說:“女兒啊,等這城牆一修,咱這寨子就如鐵桶一般,再也不怕什麼強盜賊寇了,到時候爹就給你找一個大戶人家的公子王孫,風風光光地把你嫁出去,你說好嗎?”

正在給父親捶背的楊全妹被他的話勾起了心事,嘴上沒有應聲,心裡不由得又想起了張春生,雙手就慢慢地停了下來。

楊尚榮覺得有些不對勁,頓時黑了臉問:“你給我老實說,是不是現在還在想著張家那小子?”

楊全妹搖了搖頭。

“你給我聽著!”楊尚榮突然來了氣,“趁早死了那份心,哪怕就是嫁給光棍趙夢財,我也絕不會讓你進張家……”

“爹,你……”楊全妹氣得滿臉通紅,眼淚不由得流了出來,鼻子裡不服氣地“哼”了一聲,一跺腳,雙手捂著臉,轉身出了門,正好碰到從前廳跑過來的楊洪。

楊洪看到小姐滿臉不悅、淚水盈盈的樣子,甚是有些詫異,接著就聽到房間裡傳來了楊尚榮的責罵聲。

楊尚榮見楊洪進來了,就讓丫環用溼毛巾給他擦了一把臉,急急地問道:“快說,現在怎麼樣了?”

楊洪喜形於色道:“老爺,真看不出呀,這張潤民不愧是‘小諸葛’,思謀做事就是超人一等……”

“停停停,你說誰,張潤民?到底怎麼一回事,快給我細說來。”楊尚榮突然像受了刺激似的,一下子從炕上坐起來。

楊洪於是把剛才在前廳聽來關於用坩堝修築“蜂窩城牆”的構想和眾人的反應,細細地說了一遍。

楊尚榮一聽,頓時覺得一股無名火從腳下升起,直攻心房,右手在半空中顫抖著道:“這潤城人都死完了嗎?怎麼時時處處顯出他張家高人一籌……如此下去怎麼了得?楊家遲早要敗給張家,這城也遲早是要姓張的……”楊尚榮說著,一口痰咳不上來,老臉憋得通紅,竟一頭栽倒,慌得一家人大呼小叫,楊洪就跑出來到前廳去通報楊全禮……楊尚榮彌留之際給兒子留了三句話:一是這砥洎城必須趕緊修,二是再缺錢也不能用張家的錢,三是絕對不能與張家結親。楊全禮不知道父親和張家之間有什麼天大的過節,楊尚榮提著最後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絕不能讓……讓張家壓……壓過楊家……”楊全禮含著淚,使勁地點了點頭。

楊全禮萬萬沒有想到,這次回鄉省親,與父親竟成了訣別。靈堂上,他哭得死去活來。

楊忠站在一旁嘆著氣,說:“都怨什麼朝廷欽差,這一塊大砥石,兩條大河,哪裡能藏得下那百萬財寶?”

二夫人李翠萍扶著楊全禮抱怨道:“就是,如果真有百萬財寶還修什麼城?咱直接住到那紫禁城邊,有吃有喝有玩的,不知要比這兵荒馬亂的沁河要好多少……”

前來探視的張潤民抹了一把眼淚,說:“大人節哀順變,楊老先生生前最大的心事,就是修築這砥洎城,現在他老人家雖然駕鶴西去,我們不能讓他的心願落空……”

陳九天也勸慰道:“圖紙已經設計好,老人家喪事之後,即可擇日動工,不能再遲了,賊兵又搶了附近幾個村莊,殺死了上千人呢……”

楊全禮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們哪裡知道我的苦楚?不修城,不能了結父親的心願,不能保整個潤城人的安全;修了城,肯定要引起朝廷的猜疑,說是為了王賊那批子虛烏有的鉅額財寶,我這是老母豬進夾道——進退兩難啊!我也想了,不管朝廷如何看待,我都要修築城牆,防賊保家,是功是過,我問心無愧,自有老天公斷。”

張潤民立馬奉上一張銀票,說:“大人建城乃是沁河鄉民之大福,縱然千秋萬代,後世也不敢相忘。我願捐資萬兩,以盡微薄之力,請大人不要嫌少,一定收下!”

楊全禮笑了笑,搖搖頭,婉言拒絕道:“張大東家所出主意已抵得過黃金萬兩,我等感激不盡。雖然修築砥洎城耗資巨大,但楊家還是拿得出的,還請張大東家自用。”

此語一出,站在一邊的楊忠和李翠萍雙雙吃了一驚,相互看了一眼。

張潤民熱臉換了個冷屁股,感到十分意外,心裡雖然有些難過,但他不想在眾人面前露出尷尬,於是依然笑如春風道:“是是,楊府家大業大,非我等能及。也好,楊大人需要之時打個招呼,潤民再行奉上。”

吉日良辰,謀劃已久的“砥洎城”終於破土動工了,砥石上下內外,人來人往。按照分工,王武林和楊忠負責“銅牆鐵壁”的城牆建設工程,陳九天和族長楊尚崇負責“九宮八卦”的城內建設工程,楊全禮坐鎮總指揮,每天忙得不亦樂乎,倒是把當初出主意的張潤民冷在一邊,什麼也沒有讓他參與。

張潤民的心裡酸酸的,不知道自己哪一點得罪了楊家,竟遭到如此冷遇,讓自己在這沁河兩岸眾多鄉親面前下不了臺,就想親自去找楊全禮談談,卻被明眼的道長陳九天拉住了,勸道:“還是回家多關心關心自己兒子的詩文吧!”他想,也許是自己不在這砥石上居住,楊縣令不想讓自己勞心費力吧,不過,不管怎麼樣,這座計劃了多年的城堡終於修建起來了,以後就是再遇到兵荒馬亂的時候,村裡人也有個躲身的地方,不像別的地方那樣,說殺就殺,說搶就搶了。在這亂世上活個人,是富是窮不打緊,是生是死就是關鍵了。於是,他滿懷一肚子不快回了家。

砥洎城開始修建,光棍漢趙夢財也到工地上找到了一個餬口的差事。這天夜晚,趙夢財來到潤城街最大的賭坊——天運坊。他做夢都想進去瀟灑一下,可惜一直沒有機會,今天正好可以進去瀟灑一下了。不遠處,一個黑衣人跟了進來。

賭坊老闆錢野看到趙夢財走了進來,心中大為不悅,正要命人將他轟出去,忽然看到他今天打扮不一般,馬上改變了主意,打著哈哈迎上去,說:“哎呀,兩位老闆可真是稀客,怎麼有空到我這小店裡來了?”

趙夢財高高地仰著臉,不屑地說:“怎麼,這天運坊就不許我來賭個天運?”

錢野急忙把馬屁送上,說:“趙爺不來,天運何在啊?樓上請。”

趙夢財只會玩個賭大小,以前是摸幾文小錢賭別人,今天他終於要揚眉吐氣自己坐莊了。不知是紅運高照,還是財門大開,他連猜兩把都贏了。第三把時,趙夢財乾脆抓出一錠銀子賭一把大的。誰知這回走了背運,除了先前贏的二兩,自己眨眼之間就賠進了三兩,這比挖了他的心肝還疼。

錢野笑著說:“怎麼樣,還來嗎?”

趙夢財正在猶豫,旁邊的人卻大聲喊著說:“來,來,再來一把肯定贏。”

趙夢財一股熱血直衝腦門,眯著眼,雙手合十,心裡默唸了一聲,然後從懷裡摸出一大錠銀子,往桌上一放,爽快地說:“來!”

“啊!”眾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這錠銀子更大,足足在十兩以上,平日連飯都吃不飽的趙夢財難道說發了橫財?眾人不禁開始就竊竊私語起來。

黑衣人一直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聽到眾人的議論,不禁眉頭緊鎖。

這一把還是輸了,趙夢財眼看著十幾兩銀子剛才還是自己的,轉瞬間便進了別人的腰包,突然發瘋似的喊道:“不行,這裡有鬼,這一把不能算。”說著就要撲上去搶回自己的銀子。

錢野頓時變了臉,喝道:“趙討吃,進了賭場,輸贏自願,這是規矩,你不會不懂,更不能壞了我天運坊的名聲。”

趙夢財不服氣道:“好,你們聯手搗鬼坑我,我也不能讓你們好過。”爬起來抓起一條板凳,就四下摔砸起來。眾人紛紛躲避,賭坊裡頓時被砸得一片狼藉。

錢野喊了幾個夥計一擁而上,才將趙夢財制服在地,他指著像狗一樣吐著舌頭直喘氣的趙夢財罵道:“我錢野在這潤城開坊三十年,什麼樣的鳥人沒見過,以前從沒有人敢砸我的坊,你……你算個什麼東西,說,怎麼辦?”

“怎麼辦?涼拌!”趙夢財人不吃貨腰桿硬,“要錢爺沒有,要命有一條。”

“你你你……”錢野的嘴都快氣歪了,“好吧,我讓你這條癩皮狗耍賴。夥計,去,取過刀來。”

一個夥計取來砍刀道:“掌櫃,你說怎麼辦?”

錢野喘了一口氣,說:“我也不要他的狗命,按照坊裡的規矩,砍下他的右手,就算今天的事兩清。”

夥計答應一聲,其他幾個夥計按著趙夢財,舉刀正要砍下。這時,一個沉悶的聲音傳過來:“慢!放過他,你的損失我來賠。”

眾人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穿著一身黑衣的陌生人走上前來,眾人急忙給他讓出一條道。

錢野又是一驚,沒想到還有人出手救趙夢財這個光棍漢。

黑衣人走到中間,黑著臉說:“先放開他,多少錢,說吧!”

錢野看著黑衣人,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說:“既然好漢說情,我也得給個面子。這樣吧,賠上五兩紋銀就行。”

黑衣人冷笑了一下,手一摸,將一錠十兩的紋銀丟在地上,一握腰間的寶劍,說:“看好了,他是我的兄弟,今天此事到此為止,如若他以後身上少了一根毫毛,我便砍了你的狗頭!”

錢野的小腹一緊,兩腿間就溼了,急忙雙手打拱,牙關打著顫說:“不敢不敢……一定……一定……”

黑衣人不理睬他,轉身說了聲:“走!”一手抓住趙夢財下了樓。

走出天運坊大門不遠,趙夢財轉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邊磕著響頭一邊感激地說道:“謝謝好漢救我,我是一個窮光棍,沒法報答你,就讓我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的大恩大德吧!”

黑衣人四下環顧,見無人注意,一把抓住趙夢財的領子,低聲喝道:“廢話少說,到了黑龍潭邊再說。”趙夢財一聽,只覺得陣陣寒氣從腳下上升,也不敢多言,沿著東面的小路,提心吊膽地來到了黑龍潭邊。

黑衣人盯著趙夢財冷冷地說道:“老實交代,你那些錢是從哪裡來的?”

趙夢財嚥了一口唾沫,說:“是從死人身上偷來的。”

原來,寨上人把雷雨夜那天在黑龍潭裡殺死的賊寇和道士打撈上來後,就在附近不遠的小樹林裡草草掩埋了。因為一次死的人太多,再加上黑龍潭素來就陰風悽悽、暗流湧動,人跡罕至,從那以後更沒人來了。那天曹文詔向他追問那天晚上的情況,他心裡就暗暗起了意,知道這“金船”真不是自己做夢所見,而是確有其物,但無論如何,眾人也不相信他的話,他心裡憋屈得厲害。前段時間,趙夢財手裡花得一文錢也沒有,便忽然想起了那晚“金船”的事,想那些賊寇既然是押著“金船”而來,身上一定不會少了銀子。於是,他就大著膽子,悄悄地來到潭邊小樹林裡,掘開了那些埋得並不深的屍體,果然在兩具屍體上摸出了一些銀子,不禁欣喜若狂……黑衣人聽了,低聲質問:“你沒有騙我吧?”

趙夢財指天發誓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是哄我父母,也不敢哄你。若有半句瞎話,請你現在就把我投進這黑龍潭。”

黑衣人點了點頭,說:“我相信你,你還得告訴我,你那夜看到金船在石壁哪個位置消失的?”

趙夢財指著波浪衝擊最大最高的石壁之處說:“就是那裡,只聽‘轟’的一聲,我還以為是大浪衝過來了,一眨眼就不見了……是不是被衝到這潭底了……”

黑衣人冷笑了一聲,說:“這就不是你所關心的了……”說著,他就準備拔劍結果了趙夢財。但跪在黑衣人身後的趙夢財早已悄悄地躲開了一段距離,見狀立馬往黑龍廟跑。

黑衣人回身飛步趕上,趙夢財一邊跑,一邊大喊:“殺人啦,陳道長快救我……”

黑衣人愣了一下,停下了腳步,趙夢財已經到了黑龍廟邊。只聽廟門“吱呀”一聲響,陳九天仗劍而出,擋在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只得硬著頭皮揮刀而上,二人進進退退,好一陣廝殺。

黑衣人沒有料到,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陳九天,武功竟然如此了得。幾個回合過去,黑衣人漸漸有些不敵。於是,他故意賣個破綻,避開劍鋒,轉身向後退去,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

陳九天顧不上追趕,回來細細詢問趙夢財。趙夢財紅著臉,把晚上發生的事情細細地述說了一遍。

陳九天聽完,心不禁一沉。

趙夢財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感激涕零地說:“陳道長,是你救了我的命,我不知如何感激你才好。”

“你先起來吧!這事你知我知,不要再讓第三個人知道了,日後必定還有事找你……”陳九天給趙夢財留了一個懸念,讓他天天期盼著。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後院傳來一陣朗朗的讀書聲。

聽著讀書聲,張潤民心裡倍感欣慰。這陣子一直忙著生意的事,他竟疏忽了對兒子張春生的管教,若兒子日後成才,他此生也了無遺憾,但仔細一聽,又覺得有些不對勁。

“綠暗紅藏起暝煙,獨將幽情小庭前。重重良夜與誰語,星隔銀河月半天……”

“怎麼盡是一些情詩豔詞?”張潤民滿心的欣慰頓時化作無限疑慮。他躡手躡腳地來到書房窗前,探頭向裡一看,心裡頓時燃起一股無名火,抬腳邁進門,大聲喝道:“小畜生,不好好讀書,在這裡唸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毫無防備的張春生嚇了一跳,急忙起身把手裡的東西向後一藏,忙開脫道:“我這不是在好好讀書麼?父親怎麼一聲不響就來了,您不是去修城了嗎?”

不說還罷,這一說更是激起了張潤民的火氣,他把臉一沉,手一伸道:“把手裡的東西拿出來!”

張春生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幾步,連聲道:“沒……沒有什麼……”

“小畜生還騙我!”張潤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奪過他手裡的東西一看,竟然是一隻精緻的鴛鴦玉簪,不禁心裡吃了一驚,喝道:“正說你這小畜生不思學業,盡讀些淫詩豔詞……老實交代,這東西從哪裡來的?”

張春生料想哄瞞不過父親,於是就把上次在清和橋與楊家小姐的偶遇,略略說了一遍。

張潤民一聽,恍然大悟,點著頭說:“我明白了。”隨即又嚴厲地對兒子說:“現在正是你求學上進之時,不要被兒女私情壞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古人不是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嗎?當你金榜題名,自會鸞鳳和鳴。現在你功不成名不就,那楊家小姐怎麼能答應你的親事呢?及早將此物還與人家,莫要惹出什麼禍端來。”

張春生點了點頭,說:“想必那楊小姐早已忘卻此事,父親不允,也就罷了,此物且留與我作個紀念吧。”

張潤民略一沉思,說:“這個東西,我暫且替你收著,你且好生讀書,後面的事情我來辦!”

幾個月之後,黑龍廟被修葺一新,陳九天按照圖紙上所設計的“九宮八卦”佈局,修街建道,穿院連宅,挖洞串樓,但卻禁止任何人入廟。“砥洎城”也已經初具規模,城牆外用青磚做面,裡用坩堝相砌,外面光滑整齊漂亮,裡面坩堝橫排,石灰和鐵渣調漿修砌,雖然形如“蜂窩”,但卻結實耐用,人馬走過穩如泰山,一時吸引了沁河眾人前來觀看。

但楊全禮卻高興不起來,作為砥洎城的“城主”,楊家出資當然是佔大頭。寨上的幾家富戶也明白,也都自覺捐了些銀子,但其他的村民都是些小戶人家,拿不出多少來。而建城耗資之大,是他始料未及的,已經幾日沒有給工人們發工錢了,據說近期還有一些人罷工鬧事。由於全國各地災荒嚴重,農民起義此起彼伏,生意自然也就難做。幾日前,為了修建砥洎城,楊全禮讓管家去各地商號籌集銀兩。工程已經進行到一半,說什麼也不能半途而廢。

這天下午,楊全禮照例到工地上視察工程情況,熱鬧非凡的工地上卻傳來了一陣吵鬧聲。他急忙上前檢視,就見楊忠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說:“老爺,不好了,民工們都罷工了。”

“為什麼?”楊全禮不解地問。

楊忠嘆了一口氣,說:“唉,還不是工錢問題。”

正要細說,那些幹活的工人看到楊全禮來了,一下子圍上來叫嚷道:“楊東家,已經兩個月沒給我們發工錢了,我們也是老婆孩子一大堆,不發工錢,讓我們喝西北風?再不發就不幹了……”

“就是,光幹活不發錢,精人哄憨人呢?”

“沒錢就別逞能,修什麼城牆?”

楊全禮最擔心的問題終於爆發了。雨季即將到來,沁河一旦暴漲,不但前功盡棄,而且後果不堪設想。正在他心急如焚,不知如何作答時,只聽一個洪亮的聲音傳過來:“各位別吵了,我剛得到訊息,楊東家已經從江南楊家商鋪緊急調回幾萬兩銀子,現已到太行山下,明日就到寨上,請你們放心,到時候大家就能準時領到工錢和所欠磚錢,但是現在必須開工,一刻也不能耽誤。如果誰誤了修城的事,一文錢也得不到。”

楊全禮回頭一看,原來是張潤民從不遠處走過來。楊全禮臉上雖笑如春風,心裡卻有些不悅。

眾人聽張潤民這麼一說,心裡也就有了底,都換了語氣道:“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我就說楊家不會虧待大家的……”

“張大東家都說了,一定不會錯,我們還是去幹活吧,誤了工可真不好……”

“就是,別人不相信,張大東家我們還不相信嗎……”

眾人走後,楊全禮轉過身來,不滿地對張潤民說:“張大東家,雖然你替楊某解了圍,但對著這麼多鄉親說謊,明日我楊某拿什麼給他們兌現?不過,楊某還是謝謝你了!”說著,他向張潤民打了一個拱,轉身走了。

張潤民在後面“哎”了幾聲也沒把他“哎”住。

晚上,楊全禮愁眉苦臉地坐在書房裡,一邊翻看著賬簿,一邊絞盡腦汁地想著辦法。

這時,管家楊洪來報:“老爺,張大東家帶著人,抬著四隻大箱,正在府外求見,說有要事相商。”

楊全禮皺著眉頭,扔下手中的賬本,說:“他來有什麼事?是來送銀子,還是來看我的笑話?”

楊洪試探地說:“我看張大東家不像這種人,倒是好像……好像是來幫咱們的……”

“幫咱的?”楊全禮的疑問更大了。

張潤民進來後讓家人把四隻大箱放在大廳,揮手讓他們出去,然後開啟箱子說:“楊大人,今天在工地上,我冒失地為大人說了一句話,不妥之處還請大人見諒。這是我張潤民為修城做的一點兒貢獻,我不需要別人知道,更不需要刻石碑流傳後世,只需要透過大人把它用到修城工程上就行,告辭了!”

張潤民出門時,與進門的陳九天撞了個滿懷,他忙賠了一個禮,說:“陳道長,幾日不見,別來無恙啊!”

陳九天一邊回禮,一邊答應道:“改日有時間去我廟裡坐坐,我們喝喝茶。”

張潤民一邊應著,一邊帶著下人出了楊府。

走進門來的陳九天看到地上的銀子,心中明白了三分,於是高興地對楊全禮說:“楊大人,這些銀子都是張大東家送來的吧?他雖是個普通鄉紳,為人卻是不一般啊!”

楊全禮感慨地說:“是啊,家父在世時就說過……”突然,他把話鋒一轉,問陳九天道:“道長深夜至此,想必是有要事吧!”

陳九天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也沒什麼,和張東家有些一樣。當初我四處化緣重修黑龍廟,現在廟宇完工了,還剩一些銀子,想拿來用於修城,改天,楊大人可派人去黑龍廟取。”

楊全禮正要說些感激的話,突然看到窗外一個黑影閃過。

傳奇故事:砥洎城案

陳九天大喝一聲:“誰?”一支飛鏢已飛了出去,緊接著他一個“大鵬展翅”,飛身躍至門口,就見星光之下,一個黑衣人身輕如燕,飛簷走壁,消失在屋簷之上。

不一會兒,陳九天又回到楊府,幽幽地對楊全禮說:“看來楊府並不平靜,楊大人,您可要保重啊!”說罷起身告辭,飄然而去。

楊全禮全身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寒戰。然後,他吩咐楊忠道:“近來因修建這砥洎城,樹大招風,引來了朝廷和江湖上的注意,都說我修此城與王賊失蹤的那批鉅額財寶有關,內中情況你應該清楚。為安全起見,從今日起你就搬入這後院居住,也好有個照應。”

楊忠一聽,不禁大喜道:“老爺放心,有我楊忠在,不怕任何人前來搗亂,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裡,每天放心安睡吧。”

第三天晚上,勞累了一天的楊全禮吃過晚飯,洗漱完畢,就早早躺下,不一會兒就發出了香甜的鼾聲。躺在他身邊的李翠萍聽到外面傳來一聲夜貓子叫聲,便慢慢地掙脫了楊全禮摟著她的手,躡手躡腳地出來進了南面的小房。

還未等李翠萍站定,楊忠就一把抱過她說:“上次從那賬上弄出來的幾萬兩銀子,已經運出去了。”

李翠萍把食指放在嘴邊,輕輕地“噓”了一聲,說:“急死你了,別驚動了那楊……”

楊忠大笑道:“我的心肝寶貝,你放心,我已經在那房子裡點了五更迷魂散,不到天明,他是醒不過來的……”

李翠萍轉過身來,低低地笑了一下,說:“就你能,不怕把我也迷在那裡醒不來了?”

楊忠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說:“你是到這裡迷我的……”

兩人一番雲雨之後,李翠萍說:“這沁河岸邊兵荒馬亂的,我是一天也不想呆了,老不死的銀子也沒多少了。你一直說他有財寶,寶在哪兒?不要到最後白來一趟,賠了夫人又折兵,反正老不死的那事也不行,得趕緊想辦法脫身……”

楊忠親了一口李翠萍,說:“我的心肝,你放心,我的訊息絕對沒錯,王賊那批財寶就是在這裡失蹤的,它就是插翅也飛不遠,我弄不清這楊家到底知不知道這些財寶的去處,所以藉著修城時時在勘查,但是一直沒有線索……那個陳老道有點兒怪怪的,弄不好與他有關係……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你就再熬熬吧,有朝一日得手,我們就遠走高飛……”

李翠萍伸出手在楊忠頭上點了一下,嗤笑著說:“看把你給能的,千萬不要出差錯。”說著,兩人就高興地睡了下去。

這天,張潤民到潤城的街上晃盪,等轉到黑龍廟時,正要回頭尋找,就聽一個聲音叫著:“張大東家好雅興,既然到了小廟,何不進來一敘?”他抬頭一看,只見道長陳九天笑著站在廟門口熱情地和他打招呼,就跟著進了廟。

三杯清茶喝過後,張潤民笑著問:“道長怎麼不去楊府參加竣工大宴,您可是這項大工程的有功之臣啊!”

陳九天撫著短鬚,說:“貧道乃修行之人,不喜熱鬧,況且今日香客眾多,不便脫身啊!”轉而又問:“張大東家怎麼也不去?”

張潤民搖搖頭,說:“本為刺頭隱深草,豈敢破曉出蓬蒿?”

陳九天一聽,頓時肅然起敬,大拇指一豎,由衷讚道:“時人不識凌雲木,直待凌雲始道高。都說張大東家乃學富五車的儒商,今日一見,果然不凡。貧道有心和張大東家結為摯友,不知意下如何?”

張潤民起身打拱,說:“承蒙道長高抬,潤民感激不盡!”

陳九天說:“這幾年來,我遍觀潤城商賈大家,看你張大東家文通經史,商會八方,胸懷大志,處事有章,乃真正的‘凌雲木’。貧道有一寶圖,現無外人,特請張大東家觀賞。”說罷,他便進入內室,取出一個精緻的檀香木盒,從中取出一個用綢布包了一層又一層的東西,最後把一張圖紙展現了出來。

這張圖上書“山城一覽圖”,所繪內容為砥洎城內“九宮八卦”的基本佈局,並詳細標出城內建築的地理方位、分佈、佔地面積以及巷道等。一圖在手,城內皆清。

張潤民一邊細細觀賞,一邊嘖嘖稱歎道:“神奇,真是神奇,當初陳道長提出的這個‘九宮八卦’佈局,想必就是這個,我算是看著這個砥洎城修起的,剛才我卻走迷了,如果有了這張圖,就是閉著眼睛也走不差了。”

陳九天點了點頭,道:“正如張大東家所言,此圖你是第三個人看過,我和楊大人商量過,已經命人秘密鐫刻在一塊小石碑上,並且把它藏於文昌閣內的魁星塑像內。如果真有一日城池被攻破,遭到毀滅,便可憑此圖重新修建。”

“可是,陳道長為什麼要把如此絕密之事告之潤民?”張潤民很有些不解。

陳九天笑了笑,說:“此乃天機,不可洩露。終有一天,你張大東家會明白的。”

兩人正聊得起勁,忽聽有人在前殿高聲吟道:“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南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河中。”

聞聽此言,張潤民笑道:“哪裡來的鳥人,不會詩詞,也想附庸風雅?”

誰知陳九天卻變了臉色,神情有些緊張,他極力穩定了一下情緒後對張潤民說:“張大東家,小廟裡還有些其他事要做,今天我們就談到這裡,改日貧道一定再登門請教。”

張潤民會意,隨即起身告辭。

當張潤民來到前殿時,只見一個戴著草帽的漢子,低著頭正在殿前燒香。“草帽”看到二人出來,將頭微微一扭,又急忙低下。

待張潤民離開黑龍廟後,陳九天轉身看著大殿前的這個不速之客,口中輕輕吟道:“雲來山更佳,雲去山如畫,山因雲晦明,雲共山高下。”

“草帽”立即起身,雙手一拱道:“道長在上,受小人一禮。”

陳九天出來四下看了看,轉身關了廟門,一伸手,壓低聲音說:“請後殿敘話。”

二人坐定,“草帽”微笑著說:“道長,我乃闖王手下親信李成功,闖王已經殺了福王,破了洛陽,正準備進攻開封,然軍費開支巨大,虧不能補,特命小人前來和道長聯絡獲取財寶之事,以資軍用。這是闖王的信物,請道長驗查。”說著,他從懷裡抽出一柄精緻的短劍。

陳九天從箱子裡取出一個劍鞘,上去一合,絲毫不差。望著這柄短劍,陳九天一下子又回到了幾年前那段難忘的歲月……黃昏時刻,已經廝殺了三天三夜的戰鬥終於平息下來,紫銀山上暫時恢復了原有的寧靜,山上山下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鮮血染紅了這裡的每一寸土地,戰火仍然燃燒著,空中飄蕩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西邊的殘陽潑灑下來,讓這片剛剛經過一場廝殺的山嶺顯得更加蕭瑟恐怖。

自泰王王嘉胤帶領的起義軍從陝西退入山西陽城以來,一路上就被明軍圍追堵截,死傷無數。現在又被圍困在紫銀山,起義軍想逃逃不了,想打打不贏。王嘉胤決定來一個金蟬脫殼之術,待日後重返陝西老家東山再起。他把自起事以來掠奪來的價值上百萬兩的金銀財寶集中起來,交給李自成和黑龍廟道長陳九天,並囑託他們趁人不備,偷偷運出陽城,以備日後起事之用。

“不能再等了,你帶領這批財寶今夜就走,沿沁河而下,找一秘密之處隱藏好,等日後義軍成了氣候,北上京城之時再取出以資軍用。”王嘉胤一臉凝重地說。

李自成一聽,面露難色,起身雙手一拱道:“王爺,護送財寶,自成責無旁貸,可是……自成也是初入太行,人地不熟,此批財寶數目巨大,怕一時難以找到藏寶之處,有負泰王重望……”

王嘉胤朗聲大笑道:“這個你不必發愁,自有陳道長一路相助。”

“陳道長?”李自成疑惑地看了陳九天一眼。

王嘉胤當即道:“陳九天道長乃我當年在邊庭從軍之時相結之金蘭,就是這陽城人,後來看破紅塵,出家修道。說句實話,我在陝兵敗退進入陽城,就是陳道長派人給引的路,不然,我命早落黃河成為魚蝦口中之物,你大可放心跟隨他去。”

當陳九天和李自成帶著幾十個官兵,將二十箱金銀財寶運到沁河邊裝上大船時,已經是半夜時分。老天突然變了臉,大雨瓢潑而下,短短兩個時辰,沁河的水位突漲,兩邊山地的泥沙衝進河內,平日清澈如鏡的河水頓時渾濁不堪,令人膽寒。李自成本來想等雨停下來再走,但又怕被明軍發現,於是強令船工開船,緩緩前行。

老天依然下個不停,沁河上濁浪滔天。李自成問陳九天道:“是不是等雨停霧散後再走?”

陳九天說:“此天氣正利保密,藏寶地點不遠,預計黃昏即可到達。”

李自成自不敢怠慢,令眾軍士持槍撫刀站立在大船四周,加緊防備,冒雨前行。他一身戎裝,站立船頭,左手撫著寶劍,右手搭著涼蓬,目光如炬,四下觀望。

五更之時,雨漸漸小了,霧靄四散,四周靜寂,只有河水滔滔迴盪兩岸。船至沁河中游,眾人剛要鬆口氣,忽見前面河中一塊石頭攔路,那石頭體積巨大,高出水面數丈,隻身入河,面向西北,迎著湍急的沁河,激起千層巨浪,讓人不寒而慄。砥石之上,隱約可見房屋儼儼,樓臺聳立,燈火點點,難得的一片安寧景象。

李自成回首問道:“陳道長,此為何地,那塊巨石險惡,如此擋道,急急繞行能否透過?”

陳九天微微一笑道:“此即為沁河富庶之地潤城,也就是古書上記載的少城,此段河流又叫做洎水,前面那塊巨石就是砥石,砥石上面的莊子叫作寨上,將軍再細看,它像什麼?”

聞聽此言,李自成蹙眉前觀,疑惑道:“這麼看上去,好像一巨龜之頭,逆流而上……”

陳九天的神情一下子肅穆起來,說:“將軍好眼力,這就是有名的‘金龜逆水’之象,也是我為將軍尋找的藏寶之地。”

“金龜逆水?”李自成驚呼一聲,回望了陳九天一眼,立即笑逐顏開,“好,好,此地東面連山,三面臨水,易守難攻,真乃天賜之寶地,只是把這樣的巨寶放於此地……”

陳九天微微一笑道:“當然不在砥石之上……將軍附耳過來。”

片刻之後,李自成緊蹙的雙眉漸漸展開,連聲誇道:“道長真乃高人,我這就按計行事。”

說完話,李自成轉身拔出寶劍,大聲命令:“快,把船划向那巨石之下。”

船工驚悚,惶惶地說:“將軍,那裡河流湍急,如果撞上巨石,後果不堪設想……”

“將軍,船向巨石,那豈非自取滅亡?將軍……”隨行護衛軍士大驚失色,急忙上前一齊跪倒在地,苦苦相勸。

“哈哈哈……”李自成仰天大笑,劍指著面前的船伕和軍士,神情嚴肅,一字一板地說:“爾等燕雀,豈知我鴻鵠之志?誰若不聽,如同此人!”說罷,手起刀落,面前一跪地軍士應聲倒下,兩腿蹬了幾下,霎時斃命,眾人觀此色變,只得服從。

大船順水而下,眨眼之間就近巨石,只見巨浪滔天,吼聲如雷,眾人失色,一片驚慌。正在這時,砥石周圍不知從何處冒出幾艘小船,團團圍住了大船。

護衛軍士大驚,不待指示,急忙揮舞刀槍迎戰,就見小船上的黑衣人分成兩隊,一隊飛身上船,迎戰軍士,一隊鑽入波濤之中,霎時不見身影。雙方刀槍相向,正在急戰之時,大船突然劇烈晃動起來。這些陝西來的軍士大多不識水性,只覺得天旋地轉,站立不穩,不是被黑衣人殺死,就是掉入河中,做了無名之鬼。

身經百戰的李自成也禁不住臉色大變,一把抓住陳九天,手中的青龍寶劍指著他的喉嚨,厲聲道:“道長莫非見利忘義,想奪取財寶?”

陳九天“嘿嘿”一笑道:“我要奪寶,將軍還有命嗎?且看!”他拂開李自成的大手,抽出隨身寶劍,口中唸唸有詞,突然大喊一聲“開!”就把寶劍向不遠處巨石上的一個小孔擲去,只聽“轟”的一聲悶響,巨大的石壁上一道石門徐徐開啟,露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洞,如同巨獸張開了血盆大口,輕輕一吸,就把大船吸進了它的肚腹,又輕輕地關上,恢復了原狀,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直到後來,紫金梁王好像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帶領殘部數次襲擊潤城周邊的郭峪、白巷裡、屯城等村莊,企圖找回這批鉅額財寶,以圖東山再起,但每次都是滿懷希望而來,大失所望而歸。王自用惱羞成怒,下令屠村,一時之間,許多無辜貧民死於非命。

陳九天心中隱隱後悔,發誓要將此批財寶造福於當地百姓,再不用於這血腥的戰爭。這也就是他極力主張並以化緣之名捐錢修建砥洎城的真正目的。但是,現在李自成派人來要財寶了。朝廷雖然無能,但卻不至於天下大亂。如果這些財寶給了闖王,不知還會有多少生命無辜喪生?

想到這裡,陳九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搖著頭說:“李將軍,實在對不起闖王,當年那批財寶早就被……被曹文詔抄走了……”

“什麼,被曹文詔抄走了?怎麼會……”李成功大吃一驚,騰地站起來,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陳九天。曹文詔早已被闖王李自成圍殺於甘肅。如果真如他所言,現在是死無對證了。李成功腦子一轉,狡黠地笑了笑,說:“道長不會是想獨吞了這批財寶吧?闖王說當時這裡只是一塊砥石,如今都成了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難道是道長為了這批財寶專門修建的?”

“哈哈哈……”陳九天朗聲大笑,“我一個出家之人,需要的就是一座小廟,要那城池做什麼?你也不去打聽打聽,這座砥洎城是姓楊還是姓陳?”

“好吧,你這個臭皮老道就等著為你這個什麼破城的人收屍吧!”李成功惡狠狠地說完,起身離去。

秋風從遙遠的天際趕來,拂過風平浪靜的沁河,在砥石上新落成的“砥洎城”停下腳步,細細地打量這座橫空出世的奇特建築:巨大的砥石之下,沁、樊兩河相交,浪濤拍打著光滑堅硬的砥石,發出低沉的吼聲,擊起千堆雪,縱有千軍萬馬至此,也會被它無情地吞噬,成為魚蝦的美食。砥石之上,高大的城牆拔“石”而起,巍然屹立,寬闊的城頭上,堞口、女兒牆、炮臺齊全,旌旗獵獵,殺機暗藏。北面的城下低凹處,一道小小的“水門”,外接河道,內連“甕城”,上書“山澤通氣”四個大字;南面的“旱門”與陸地相連,和潤城相對,門上“砥洎城”三個大字剛勁有力,不怒自威……

此時,潤城村的東嶽廟裡鑼鼓喧天,熱鬧非凡。楊全禮請來澤州大戲,邀請沁河兩岸的達官貴人和四方鄉紳,在砥洎城內的楊府擺下“八八大宴”,共慶砥洎城落成竣工。一時之間,潤城街上人如潮湧,喜氣沖天,砥洎城內人頭攢動,個個稱奇,就連那賣藝的王瞎子也帶了女兒俏兒來慶賀,而且還編了新詞,用頗具特色的地方小調悠悠地唱著:金風來送爽,丹桂更飄香,砥洎城竣工,人人喜洋洋。從此再不怕賊兵擾,家家享太康。吃水要思源,樹高憑深根,寨上人有今天,楊家不能忘。還有城外的張潤民,都上光榮榜……“好,唱得好!”圍觀的人們發出陣陣叫好聲,銅錢如雪片般飛過來。俏兒一邊躬身向人們致謝,一邊說:“我爹說了,這幾天賣唱的錢全部捐給砥洎城,也表達我們父女的一點兒心意。”眾人的熱情更高了,拋錢的人一個接一個。

張潤民自從發現兒子和楊家小姐有些瓜葛後,便加緊了對張春生的管束,於是就將他送到了海會別院讀書,以便金榜題名之後,再談婚論嫁。海會別院就在海會寺內,為萬曆朝宰相、沁河才子王國光曾經求學的書院,張潤民把兒子送到這裡讀書,其良苦用心再明白不過了。

張春生是個孝子,雖然心裡放不下楊全妹,但也明白父親的苦心。今日,他剛好從書院回來,正好碰上砥洎城竣工典禮,熱鬧異常,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在清和橋邊遇到楊全妹的情形,就不由自主地向砥洎城走來。

突然,他在擁擠的人群中發現了楊全妹。兩人四目一對,張春生就感覺自己的心“忽”地一下懸到了半空,他壯了壯膽子,一把拉過楊全妹的手,輕輕地叫了聲:“小姐……”

楊全妹也感覺到自己的臉如火燒一樣發燙,她趕緊使勁地縮回手,低聲說:“公子,你別……這麼多人……”

張春生有些不管不顧道:“小姐,我有話對你說……”

楊全妹四下看了一眼,低聲說:“晚上我到東嶽廟進香,你還在清和橋邊等我吧!”

張春生心裡大喜道:“好,我記下了,不見不散!”

張春生轉身正要離去,沒想到被買胭脂的沁花看見了,她上去一把推開他,怒氣衝衝地說:“你這個花花公子,怎麼又來招惹我家小姐?上次就因你的一把破扇子,讓老爺把我和小姐一頓好訓,堅決再不允我們出府,今次怎麼又……我告訴你,我家小姐可是要有家的人了,你就別想癩蛤蟆來吃天鵝肉了……”

張春生大吃一驚道:“怎麼,小姐,你已經……”

楊全妹用手扯了一下沁花的衣角,說:“不要胡說,也不要這樣對待公子……走,回去準備晚上進香。”

沁花撅著嘴,鼻子裡“哼”了一聲,就隨楊全妹消失在深巷裡。

張春生呆呆地望著她們的背影,剛才如火燃燒的心頓時像潑了一盆涼水,腦子裡更是亂成一團糨糊。

夜裡的沁河兩岸,燈光影影綽綽,如繁星墜落。張潤民被幾個富商請去赴宴,張春生找準機會,悄悄溜出府門,來到清和橋邊。橋下水流汩汩,如泣如訴;橋上清風習習,似詩似歌。天上月色如水,把一抹清輝盡情地鋪灑在腳下這塊多情的土地上,不遠處的東嶽廟裡燈火輝煌,人如潮湧,鑼鼓喧天。張春生站在寂靜的橋頭東張西望,心裡像戲臺上的小鼓一樣“咚咚”跳個不停。不一會兒,他隱隱約約地看見兩個倩影走過來,不禁大喜,急忙快步迎上去。只聽到走在前頭的楊全妹低聲說:“別過來,快過橋去,到那片小樹林等我。”又轉身向沁花交代了幾句,沁花就在橋東頭停了下來。

看著楊全妹獨自一人慢慢走近自己,張春生連忙上前拉著楊全妹的手,走在橋西頭的沁河邊的一棵垂柳下停下,然後緊緊地抱住渾身發抖的楊全妹。緊接著,楊全妹嚶嚶地告訴張春生:“春生哥,只怕今生我們是有緣無分了。不知道為什麼,父親和兄長不允許我和張家來往。前幾天,陽城縣城的孫家託人來說親,兄長認為孫家在陽城有錢有勢,孫楊兩家結親門當戶對,於是就答應了這門婚事……”

張春生沒有想到,美麗溫柔的楊小姐此刻竟然如此衷情,當下淚流滿面,不能自已。他一邊吻著楊全妹的淚臉,一邊信誓旦旦地說:“小姐,我現在正在海會別院苦讀,你就等著我吧,馬上就到了大比之期,我定要高中皇榜、頭插花翎、胯騎大馬,待我榮耀歸鄉之時,我還在這清和橋邊等你,我和你在天要作比翼鳥,在地要為連理枝……”

楊全妹使勁地點點頭道:“春生哥,我等你……”

這天晚上,陳九天沒有去參加楊府的喜宴,而是站在黑龍廟邊,在瑟瑟的夜風中,遙望著四周星星點點明滅的燈火,耳聞城下沁河嘩嘩水聲,心中波瀾起伏。

自從把那批財寶藏到這砥石之下後,這塊“金龜逆水”的寶地就從此失去了平靜。他原本盼望著貧苦出身的王嘉胤能夠建立一番大事業,為天下一生貧苦勞累的民眾再建一個穩定的江山。但是,他沒有想到,這個第一個撬動大明王朝根基的草頭王卻時乖命蹇,在陽城紫銀山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山上,匆匆走完了自己年僅四十歲的生命歷程。

後來,他把希望投向了胸懷大志的李自成,李自成也確實成為了崇禎皇帝最為棘手的死對頭。但是隨著頻繁不斷的戰爭,使更多的民眾失去了生命,讓更多的家庭分崩離析,特別是上次在郭谷村看到那些倒滿街巷、塞滿茅坑的民眾屍體的慘象後,他對王自用等這些由農民組成的民軍部隊從內心深處產生了一種無比的絕望和厭惡,他們除了對抗官軍外,還把刀槍反過來又對準了手無寸鐵的老百姓,燒殺掠搶,無惡不作,有時簡直比官兵還要殘忍,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傳聞一戰百神愁,兩岸強兵過未休。誰道滄江總無事,近來長共血爭流。”他輕吟著古人這首詩,心中禁不住湧起無限感慨。

夜色愈來愈濃,夜風越來越大,已經有些寒冷刺骨,城下的黑龍潭幽暗可怕,陳九天突然想起了上次趙夢財被那個黑衣人押到潭邊小樹林的情景,渾身不由打了一個寒戰——看來,盯上這批財寶的不只是崇禎皇帝、闖王李自成,還有江湖上那一隻只看不見的黑手……此時此刻,他深深地感到了自己肩上那副擔子的重量,禁不住緊緊抓住隨身佩戴的那柄龍泉寶劍。

轉過身來,他正打算回廟裡休息,突然,前面一道黑影從眼前閃過,居然沒有一絲聲音,慢慢地貼近黑龍廟而來。陳九天一驚,抽出寶劍,隱下身來,使出輕功,緊緊地跟上。

廟門被無聲開啟,黑影閃進了燈燭搖曳的廟裡,陳九天不動聲色地跟進。只見這個黑影不時地用手中的劍,這裡敲敲,那裡戳戳,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陳九天的心不由得一沉,大喝一聲:“哪裡來的賊人,竟敢擅入我廟?看劍!”

黑影吃了一驚,猛然轉身,也不答話,揮刀而上。二人各展身手,刀劍相撞,火花四射,你來我往打了十幾個回合,在星月的映照之下,如同一幅移動的剪影。

陳九天見黑影使出的是為江湖人所不齒的辟邪劍法,心中大怒,立馬轉變身形,使出自己的絕技——武當太極劍:燕子抄水、靈貓撲鼠、大鵬展翅、烏龍擺尾……逼得黑影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眼看著不敵對方,黑影一個“鍾馗抉目”,劍尖直刺陳九天的雙目。陳九天急忙來了個“玉女穿梭”,躲過劍鋒。黑影剛要來個“流星飛墜”伺機脫身,陳九天一個“風掃梅花”劈面而來,黑影躲之不及,臉上蒙著的黑布被劃成兩片,如秋葉飄落。他“哎呀”一聲,一個“鷂子翻身”,跳下城牆,轉身就往深深的街巷跑去。陳九天也顧不上多想,仗劍直追。

兩人逐漸追殺到了城門邊,休息了半天的陳九天正要追上前去降服對方,就見城頭之上又一個黑衣人順著一根繩子而下。他心裡暗暗吃了一驚,不知道又來了多少人馬,當即閃身暗處,靜觀其變。

果然,被追得暈頭轉向的黑影一見這個突如其來的黑衣蒙面人,兩人互相吃了一驚。一瞬之間,兩人也不搭話,只是揮刀拼殺。幾個回合之後,黑衣蒙面人把黑影逼倒在地,低聲喝道:“說,什麼人?”

被逼無奈的黑影閉著眼睛,嘆了口氣說:“既為手下敗將,何須多問?煩請給個痛快!”

躲在暗中的陳九天渾身一震,他已經聽出聲音,被他追殺的這個黑影乃是上次李自成派來的大將李成功,而那個從城牆上下來的黑衣人,正是楊府的管家楊忠。難道他們都是為了那批財寶?自那次在酒宴上與楊忠敬酒時,他就覺得此人有些古怪,楊忠身強體壯,相貌堂堂,言語卻不多。自楊全禮開始修建砥洎城後,楊忠就當上了砥洎城的堡長。城牆工程進行到黑龍廟那一段時,陳九天突然發現負責城牆建築協調的楊忠,居然拿著一個小鐵錘,站在架子上細細敲著那光滑的砥石石壁,並且邊敲邊把耳朵緊緊地貼在石壁上聆聽著。陳九天一直在暗中觀察著楊忠的一舉一動,他的舉動讓陳九天疑惑不已。這會不會是聲東擊西之計?他的心一沉,顧不上眼前這兩個人,轉身就往黑龍廟奔去。

砥洎城竣工後,王武林想起了自己遠在京城的家,思鄉之情也日漸強烈。這天黃昏,他來到楊府,推門進去,卻沒有看到楊全禮。於是,他便出門去找二夫人李翠萍,卻聽到南面小房裡傳來嬉笑之聲,隱隱約約像是二夫人李翠萍的聲音,這不由得讓他暗暗吃了一驚。

看看前後沒人,王武林藉著中庭的雨聲,慢慢靠近南房窗戶,果然裡面傳來了讓人耳熱心跳的聲音。王武林心裡頓時明白了,他用手死死按住自己的胸口,生怕自己那顆心跳出胸膛,慢慢地向後退出,不承想出了大門還是撞響了門環。

“誰?”楊忠在裡面大聲喊問道。

王武林哪敢應聲,轉身就跑。

但是,沒等王武林離開楊家,李自成就帶兵殺上了太行山,直奔砥洎城而來。李自成雖然在中原節節勝利,軍餉卻嚴重短缺,且已經深深影響到上下左右的戰鬥情緒。雖然他採取了許多辦法來解決,但都是杯水車薪,這讓他想到了當年埋藏在山西陽城潤城砥石下的鉅額財寶。於是,李自成率軍渡過黃河,北上太行,就進入了陽城地界,沿途殺來,把沁河兩岸、潤城周邊的幾個富裕村莊洗劫一空之後,又將砥洎城團團包圍,誓要把砥洎城這隻“金龜”變成“甕中之鱉”。

楊全禮一方面把“闖賊”入侵陽城的情況火速報給山西總兵李輔明,請求發兵支援,一方面和張潤民聯手招募了數百堡丁,由楊忠集中訓練後,分佈在砥洎城樓上各個方位嚴密把守。

兩天之後,李自成把砥洎城圍得鐵桶一般,水陸兩軍一齊進攻,企圖徹底毀滅砥洎城,一舉得到那上百萬兩黃金。

情勢十分危急,楊全禮站在巍峨的城樓上,心急如焚。他吩咐眾人守好城門,眼看日薄西山,秋蟲初吟,仍然不見總兵大人的救兵。這時,一個下人渾身汗涔涔地爬上城樓,呈上一封李輔明的親筆信給楊全禮。總兵大人李輔明正率兵前來支援,但暫時還不能到城,並責令楊全禮準備五萬兩白銀送至營中,以資軍用,且要求他不得延誤。

楊全禮一看,只覺得天旋地轉,頭暈目眩。為修建這座砥洎城,楊家已經耗盡了所有家資。這個李輔明一定也是聽到了江湖上的那個傳言,變著法子逼著楊家出血。現在別說五萬兩白銀,就是五千兩都有些問題。要到哪裡籌集這麼大一筆銀子?突然,楊全禮想起上次張潤民送銀子來時,陳九天也曾說過要捐銀子,在這個節骨眼上,也只有找他幫忙了。於是,楊全禮立馬讓人帶著李輔明的親筆信去找陳九天借銀子。

陳九天自聽到闖王兵馬進入陽城洗劫鄉民的訊息後,對這個他曾經寄予莫大希望的“救世之主”已失去了最後一點兒希望,他偷偷地從城下暗堡裡取出幾箱金銀,借給了楊全禮。

看著下人帶著銀子回來,楊全禮喜不自禁,連忙安排楊忠去送銀子。可是,老管家楊洪在府裡轉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楊忠,正在納悶時,忽然見楊忠從後院匆匆忙忙出來。楊洪遠遠地喊了他一聲:“楊忠。”

楊忠當即嚇了一跳,定睛一看,見是楊洪,有點兒不高興地說:“老管家,有什麼事大呼小叫的……”

楊洪問:“你沒事跑到這後院來做什麼?”

“這……也沒什麼事……”楊忠嘴裡支吾著,臉上露出極不自然的表情,“城外都被李自成的人圍著,我就在府裡四下看看。我怕他們提前派什麼人潛進來,來個裡應外合,那就……”

聽到這話,楊洪驚奇地說:“不會吧?老爺讓你過去,有要事相商。”

楊忠點了點頭,跟著楊洪進了大廳。當他聽說楊全禮讓他護送三萬兩銀子前往李輔明大營時,不禁大喜,立馬拍著胸脯答應下來。臨走前,楊全禮一再交代:“此行可千萬小心,你們帶著銀子從砥洎城的地下通道出去,出了城一直往東,經過樊溪、海會寺,便可以抵達澤州府通往陽城的官道,然後把銀子交給李輔明大人,請求他快快派兵來救援。”

楊忠連連點頭道:“老爺,請放心,楊忠定不辱使命,一定把銀子送到。”

辦完這件事,楊全禮的心漸漸放鬆下來,在城樓上觀望了一番後,就往黑龍廟而來,想請陳九天再想個辦法,加強砥洎城的安全。還沒有等到他走到關帝廟邊,就遇到了陳九天。他便把剛才李輔明來信之事略略說了一遍,陳九天大驚道:“壞了,這三萬兩銀子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楊府大難即將來臨……楊大人啊,沒想到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我得先去去再來……”不等話說完,他就匆匆拱手而去,把滿心疑惑的楊全禮丟在了大街上……“嘭”的一聲大炮響,李自成已經開動炮火,開始攻打砥洎城了。楊全禮連忙回到城樓上,吩咐堡丁開始往城樓下射箭。

一時間,呼喊聲、炮火聲響成一片。李自成本想用不了一頓飯的工夫,就會將砥洎城夷為平地。沒想到起義軍的船未到北門,城上就箭如飛蝗一般射下,船行不到城下,將士紛紛中箭落水,兩門火炮交叉轟擊,幾隻戰船頓時就起了大火。起義軍一邊用盾牌頂住四面而來的飛箭,一邊用箭還擊,但城牆太高,箭還沒射到上面的垛口就自己落水,守城的堡丁們就是站在上面等他們射也射不著。好不容易衝到了城牆根,上下砥石連成一體,如刀削般光滑,別說手攀,就是用刀也砍不出一道細縫來。上面石塊落下,又白白送了許多性命。南門陸地攻城的將士,也遭到了同樣的下場。雙方一直打到黃昏時分,起義軍死傷無數,李自成氣不打一處來,決定先鳴金收兵,過幾日再攻城。

看著李自成帶著官兵們離開,楊全禮懸著的一顆心也放下來了,在囑咐了守城的堡丁一番後,便拖著疲憊的身子下了城樓。

午夜時分,滿身血跡的楊忠回到楊府,嘴裡喊了聲:“快帶我去見老爺……”隨即昏死過去。

楊洪一看,急忙招呼幾個家人把楊忠抬進去,又是喂水,又是喂藥,忙活了好一陣,楊忠才慢慢地醒過來。

得到訊息的楊全禮顧不上身體虛弱,掙扎著來到前廳。

楊忠睜眼一看到他,立即“撲通”一聲跪在面前,痛哭流涕地說:“老爺,我對不起您啊,那銀子……”

“那銀子怎麼了?”楊全禮的心“呼”地一下提到了半空。

楊忠止住哭聲,用手摸了一下臉,不敢正眼看楊全禮,啞著嗓子道:“那銀子……那銀子被土匪搶跑了……隨行的人都被他們殺死了,我拼死殺開一條血路,這才回來報信……我……我對不住您,罪該萬死啊……”

“啊……”楊全禮一聽,如雷擊頂,只覺得眼前一陣昏黑,“銀子沒了……那……”隨即兩眼呆滯,口吐白沫。眾人慌了神,急忙請大夫救治。

三日之後,李自成命人調來四門“紅衣大炮”,架在砥洎城南門一頓猛轟。頓時,炮聲震天,硝煙瀰漫。城頭上的堡丁們立即躲進下面的藏兵洞,邊吃邊喝邊等待,好像根本不存在這場戰爭。炮火一停,他們立即登上城牆,射箭、放擂石、拋石灰,又打得攻城的民軍死傷無數。李自成從觀望鏡裡一看,城牆除了被打下幾塊磚頭,餘下絲毫無損,氣得他把觀望鏡一摔,大罵道:“本王自起兵以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拔城無數,今天難道真的遇上了銅牆鐵壁?”

就這樣攻打了三天,沒有絲毫進展,卻是死傷了無數將士。而此時,得到告急的山西總兵李輔明已經調集大批人馬從澤州、沁水兩路包抄過來,起義軍頓時腹背受敵。李自成接到急報,大吃一驚,只得咬咬牙,罵了一聲:“陳九天,你這個臭皮老道,早知今日,當初我就應該在砥石前殺了你……”隨即下令:返道掩殺,雞犬不留,退下太行,撤兵中原。

待李自成全部撤兵離開後,躲避戰亂的人們呼朋喚友、扶老攜幼,陸陸續續地返回家鄉,一度被戰爭陰雲籠罩的小城重新煥發了生機。楊全禮命人灑掃庭院,殺豬宰羊,恭候總兵李輔明的到來,然而總兵大人沒等來,卻等來了他的死命令:三日之內如果不交足五萬兩餉銀,就把楊家按通匪罪論處,格殺勿論……楊全禮聞報,臉上變成醬紫色,搖著頭十分悔恨地說:“都怪我,好好的修什麼砥洎城,是我連累了一家人啊……”隨即,“哇”地吐出一口鮮血,昏了過去,楊府上下頓時亂成一片。

晚上,楊全妹聞知兄長氣急攻心,病情加重,便前來探視。

廂房裡,聞訊前來探望的陳九天正和楊全禮說著話。見楊全妹來了,楊全禮拉著妹妹的手,說:“妹子,是兄長我對不起你……只怕……”

楊全妹哭著說:“哥,你別說了……我知道……知道你都是為了楊家,為了我好,我有一個辦法想救你、救咱楊家……”

“楊家這麼大,潤城這麼多人都沒有辦法,你一個還沒有出閣的姑娘家,能……能有什麼辦法……你的心意……”楊全禮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看你和那張家公子有情有意的,那公子我見過,將來肯定有大出息,不在我之下……如果我走了,你就嫁了他吧……記得年年清明在我和父親墳前燒張紙就行了……”

楊全禮的話讓李翠萍心裡酸酸的,眼睛也不禁溼潤了,忙上前勸慰道:“老爺,不要這樣說,你會好起來的……”

楊全妹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淚,緊緊地握著楊全禮的手,說:“我與張家還沒有定親,我想嫁給陽城的孫公子……”

“為什麼?”眾人都吃了一驚。

楊全禮掙扎著坐了起來,喘著粗氣說:“妹子,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你可別氣糊塗了,就是讓兄長我去死也不能虧了你……”

楊全妹掙脫開他的手,站起來,環視了一下眾人,說:“我主意已定,哥哥你就立即派人連夜進城去和那孫家說吧,條件是孫家拿出五萬兩銀子……”未及眾人反應過來,她就哭著跑出了廂房。

這時,後院有人來報,王武林昨晚不辭而別,並留下了一封信。

楊忠從下人手中接過信,慢慢地念給楊全禮聽。“楊柳絲絲弄輕柔,李花怒放一樹愁。有約不來過夜半,奸雄惡少皆封侯。”待唸到信的末尾一首排列整齊的詩時,他不禁皺了皺眉頭,忙給李翠萍使了個眼色,二人藉故退出了客廳。

不一會兒,忽然聽得李翠萍驚慌失措地喊道:“老爺,不好了,鎮宅之寶不見了……”

楊全禮一下子慌了,急得大叫:“楊忠、楊洪,快快派人尋找……”說著,他就準備站起來親自去尋找那個楊家祖傳的價值連城的鎮宅之寶——黃玉三陽開泰雙連蓋瓶。最終還是被李翠萍和陳九天勸了很久才作罷。

楊洪帶人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地找了一遍,硬是沒找到。

李翠萍走到楊全禮身邊,說:“老爺,肯定是被那王武林偷走了。”

“什麼?王武林……”楊全禮吃了一驚,“怎麼會是他,打死我也不信……”

陳九天略瞟了一眼楊忠,不無疑惑地說:“這應該不是王兄的做派吧?”

楊忠連忙上前補充道:“前些日子,我親眼看到王道長鬼鬼祟祟地進了楊家祠堂呢,當時還很疑惑,現在想來,定是那時他就開始……”

楊全禮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一下子昏了過去。

待楊全禮再次緩過神來,已是深夜,陳九天本想向楊全禮揭發楊忠的罪行,但見其身體虛弱,受不得驚嚇,於是說了一些寬慰的話後,就策馬出了楊府。

這天夜晚,月色朦朧,冷風悽悽,陳九天騎著一匹快馬沿著樊溪邊的官道奔進被濃重夜幕籠罩的潤城村,穿過寂靜的街道,剛過世澤坊,突然看到一個黑影在前面丁字巷口一閃就不見了,心裡說了聲“不好”,翻身下馬,抽出龍泉劍,轉身抄小道直往自己的黑龍廟而去。

到達黑龍廟前,只見廟門洞開,黑暗一片,不見一絲動靜。陳九天顧不上想許多,仗劍而入,突然被腳下軟軟的東西絆了一下,幾乎摔倒。他穩住神情,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躺在地上的是自己新收的兩個徒弟,已經沒了氣息。他輕輕地跟了進去,只見那個黑影已經進入廟裡。他大喝一聲:“哪裡來的大膽毛賊,竟敢私入我黑龍道觀,殺我道徒,快快出來受死。”

話音剛落,一個黑影應聲而至,陰沉地冷笑道:“沒想到你這個臭皮老道,這麼快就來了,趕快交代那批財寶藏在何處,尚可饒你一命,不然……”

“看劍!”陳九天二話不說,揮劍就上。

黑暗之中,二人你來我往,一陣廝殺,不分勝負。陳九天心中暗暗稱奇,不知對方是誰,使的是何種劍術,那劍術變化莫測,招招直中要害,若是換了別人,怕是早就做了黃泉之鬼。情急之下,他便使出武當絕技“踏雪尋梅”,低頭躲過對方劍鋒,幾個碎步踏開,突然回身轉劍,直刺對方咽喉。

黑影似乎也吃了一驚,一個“大鵬展翅”閃開,緊接著來了一個“泰山壓頂”,劍鋒直向陳九天腦門砍來。看看已經躲閃不及,陳九天將身子一縮,來了個“乾坤轉移”,用自己的劍擋住對方劍鋒,用盡內功向前一推,只聽“哐當”一聲,火花四射,黑影的身體重重地向後面的黑龍神像撞去,他“啊”的慘叫一聲,雙手緊緊抓住神像的脖子,身子就像陀螺一樣轉動起來。這時,只聽“轟隆隆”一陣悶響,供桌下面裂開一個洞口。黑影叫了一聲“天助我也!”說著,他抽出隨身帶來的火把點燃,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握著長劍,小心翼翼地沿著洞口下去。

也不知下了多深,到了什麼地方,不時有陰風吹過,黑影終於走到了底。這是一個龐大的地下迷宮,周圍八條通道,分別通向不同的去處。該向哪兒走呢?黑影想了想,眼前的情景自己似乎見過。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想起這和地面上那個砥洎城的“九宮八卦”佈局是一模一樣的。看來自己在這砥洎城沒有白呆,現在終於派上了用場,他心裡一陣竊喜。弄清迷局,他心裡有了底。“休、生、傷、杜、景、死、驚、開”,這些八卦八門不可隨便進入。只有從“生門”進,“開門”出,才能保全自己,不然就永遠死在裡面了。黑影立馬理清思緒,閉著雙眼向其中一個通道慢慢走去。

又不知走了多長的路,前面出現了一個門洞,兩扇門緊閉,除了兩把銅環外,別無飾物。黑影看看左右再無出路,想了想,上前一推銅環,沒想到那門竟然開了。他急忙向後仰身倒下,只見裡面的箭如飛蝗一般射出,又戛然而止。他嚇了一跳,慢慢轉過身來,一下子驚呆了,眼前堆積成山的黃金金亮閃閃——找尋了多年的王嘉胤苦心藏匿的百萬黃金就在眼前。黑影上前瞧瞧這個,摸摸那個,眼裡不禁熱淚盈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邊磕頭一邊痛哭流涕:“皇上隆恩,臣嚴成方終於不辱使命,找到珍寶,我大明有救了……”

“哈哈哈……”突然,一陣冷笑不知從何方傳來,嚴成方大驚,渾身顫抖,大聲叱問:“誰……你給我出來……”

牆上慢慢裂開一道縫,爾後就出現了一個門洞,只見陳九天左手緊緊捂著受傷流血的右臂,右手依然握著那把寶劍,臉上露出不屑的譏笑,冷冷地望著嚴成方。

“你……你還活著……”嚴成方的眉頭皺成一條細線,手中的長劍在不住地抖動著。

陳九天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道:“我還要好好地活下去,倒是你——大內高手嚴成方恐怕要永遠與這些珍寶留在一起了。”

嚴成方大驚道:“你一個黑龍廟的老道,怎麼知道我的身份?”

“對於每一個到這砥洎城的陌生人,我都知道。”陳九天笑了笑,繼續說道,“從你偷偷到這裡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注意上了你。”

“原來你一直在暗中跟蹤我,那次在黑龍潭邊追殺趙夢財的人,想必就是你吧?”

“是的。只是我不明白,你今天為什麼把眼光盯到我這小小的並不起眼的黑龍廟……老實交代,你是從哪裡得來的訊息?”

“哈哈哈……”這回輪到嚴成方大笑了,“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告訴你也無妨。起先,我在這砥洎城內外查訪毫無線索。正當我心灰意冷,準備回京向皇上覆命時,那闖賊幫了大忙,證明這批財寶確實存在,並且就在這個砥洎城。為查明真相,我暗中讓李輔明總兵向楊全禮施加壓力,索要鉅額餉銀,想以此逼出財寶的下落。昨夜,我夜探楊府,無意中發現了楊忠囚禁闖賊派來的大將李成功,他已經告訴我,這黑龍廟就是藏寶洞的唯一的入口……現在他正和楊全禮的管家楊忠待在一起,單等我探明財寶藏匿之處,再一同解往京城,向皇上請功。”

陳九天嘴裡“噢”了一聲。

看他猶豫的樣子,嚴成方趁機說道:“怎麼樣?我嚴成方自橫行天下以來,除了皇上,從未向人低過頭。我想破個天荒,怎麼樣?我們合作一把吧?”

“合作?”陳九天眉頭一皺。

嚴成方胸有成竹地說:“是的,你現在擁有這地下迷宮裡的鉅額財寶,我則肩負皇上使命,不如我們把這財寶一起獻給皇上,立個萬世之功,封妻廕子,從此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再不過問江湖之事,如何?”

“這個想法倒是不錯!”陳九天大笑,緊接著臉色一變,“不過等到你下世再來做這個美夢吧,實話告訴你,你剛才是從‘傷門’進來的,現在已經進了‘死門’,再想活著出來已經是萬難了。我不陪你了,這砥洎城裡的許多事還沒處理好呢,再見!”

陳九天聽得裡面傳來絕望的一聲長號,搖了搖頭,上馬去了張潤民的家。

張潤民正要出門,卻見幾天不見的陳九天脖子上挎著一條胳膊,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就像見了大救星一樣,上前一步緊緊拉住他的右手說:“道長,你這是怎麼了?你這幾天跑到哪去了,你可知道你不在的這幾天,砥洎城裡出了多大的事嗎?”

陳九天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知道了,來,進去細說。”

兩人在客廳坐下,張潤民讓家人上好香茶,然後讓他們退下去。

陳九天就把那天晚上與李成功惡戰黑龍廟、追至城門遇到楊忠入城的事略略說了一下,把張潤民驚得頭上直冒冷汗,這才知道暗夜之時竟然發生了這麼多驚心動魄之事,好似說古書一般。他忙問:“既然道長已經知道這楊忠有問題,為什麼不及早告知楊家注意,不讓他去押送銀兩……”

陳九天點了點頭,說:“那天晚上,楊忠把自己上下包起來,只剩下一雙眼睛,然後來到堡丁休息處,二話不說,手起刀落,兩個毫無防備的堡丁就做了他的刀下之鬼,貧道蒙著面,急忙上前擋住他,並和他戰在一處,幾個回合下來,他見戰不過貧道,於是收刀請和,說:‘好漢饒命,我押送的也是不義之財,不如咱倆講和,殺了這些堡丁,二一添作五平分,做一富翁。’我不答應,誓要將他生擒,押回砥洎城,以示眾人。他哪裡肯束手就擒?貧道與他一場好戰,劍傷他身,他見不敵,便抽身而逃。貧道欲追,又恐銀車有失,只得作罷。然後我讓眾人將銀車暫藏密處後,才返回砥洎城。這些日子,我一直覺得王武林離開楊府時,走得很蹊蹺,他還留了一封信給楊全禮,信的結尾有一首詩,我始終覺得這詩中必有什麼秘密。”

張潤民認真地聽著,說:“道長,何不把詩寫下來,我們一起分析分析?”說著,他從書房拿來紙墨。

兩人看著詩句,思索了半天,硬是沒有頭緒。突然,張潤民一拍桌子站起來,興奮地說:“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王師傅留下那首詩的寓意了,他在告訴我們一個很重要的秘密!”

“噢?說說看!”陳九天等待著下文。

張潤民取來紙筆,寫下王武林那首“摘句詩”說:“道長請看,第一句‘楊柳絲絲弄輕柔’為宋王安石之子王雱所作《眼兒媚》詞中句;第二句‘李花怒放一樹愁’,為李白與父母對吟成句,不過,此句中的‘愁’應為‘白’,本為李白的名字的來歷;第三句‘有約不來過夜半’為宋趙師秀《約客》詩中句;第四句‘奸雄惡少皆封侯’為杜甫《錦樹行》中句。按照我的理解,此四句放在一塊並無新意,只是無形中成了一首‘藏頭詩’——楊李有奸,此中的‘楊李’莫非是指……”

陳九天讚許地點了點頭,說:“張大東家真不愧是學富五車,實不相瞞,此藏頭詩當時我就看出端倪,只怕是無端猜測,所以不便點破,今日張大東家所見,正與貧道相同。”

張潤民氣憤地說:“原來這個楊忠是一條披著羊皮的狼啊……幸虧陳道長慧眼識賊,保住了銀車……”他一把抓住陳九天的手,“咱得趕緊把這事向楊大人說明,再湊銀兩還給那陽城的孫家,退了楊孫的親事,道長看如何?”

陳九天搖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孫楊兩家親事現在沁河兩岸皆知,就是孫家願意,恐怕楊大人也丟不下這個臉,況且,我聽說那孫家與京城某高官是親戚,如果退親,恐怕會給楊家帶來更大麻煩啊!”

“這樣……可惜苦了楊小姐,還有我那春兒……事情怎麼會是如此呢……”張潤民只覺得萬箭穿心,好不難受,頓了一下,他又突然想起什麼,“那楊賊還在府內,別再弄出什麼亂事,要趕緊想個法子!”

陳九天點了點頭,胸有成竹地說:“我已經想好一計,等明日楊全妹出了楊府就開始施行,必定讓這一對狗男女現出原形……楊大人現在疾病纏身,還是得見機行事,千萬別打草驚蛇!”說著,就出了門。

眼見著楊全妹的婚事臨近,忙活了一天的李翠萍偷偷地出了後門,躡手躡腳地向後院柴房摸去,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沒看到楊忠,她心裡不免有些心慌。這會兒,她正帶著一點兒吃的東西去看被鎖在地窖下的李成功。

李翠萍進了柴房,扒開上面鋪著的一層柴草,扭動機關,開啟蓋板,下面一片黑咕隆咚。

突然,下面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快來救我……”

李翠萍吃了一驚——這分明是楊忠的聲音,她當下定了定神,想了想,再次喊道:“是誰?”

下面的人有氣無力地迴應道:“翠萍,是我……快,柴房門後有火鐮……”

李翠萍這才放下心來,取了火鐮,點燃火柴,慢慢順著石梯下了洞,並轉身關上了蓋板。

這時,一個黑影也閃進屋,輕輕地趴在地上,耳朵貼著蓋板,用心地聽著裡面的動靜。

李翠萍進入地下密室,點燃油燈,吃了一驚,只見楊忠被五花大綁,不能動彈,旁邊的李成功已經奄奄一息。她一邊給楊忠鬆綁,一邊膽戰心驚地問:“這個密室只有你知我知,是誰把你綁在這裡?……”

楊忠舒展了一下幾乎僵硬的胳膊,嘆著氣說:“唉,別他媽提了,朝廷那個大內高手嚴成方不知怎麼發現了這個地方,我前天晚上剛進來時他就跟著進來了,逼著這個李成功招了供,那批財寶就藏在黑龍廟下的秘密地道里……他綁了我倆就取寶去了,說還要把我倆押回京城向皇上請功……唉,我這幾年功夫算是白費了。快,先給我弄點兒吃的……”

李翠萍從懷裡摸出吃的遞過去。

楊忠一把抓過就狼吞虎嚥地吃起來,一下子噎住了,臉憋得通紅。

“猴急什麼?也沒人和你搶。”李翠萍一邊罵,一邊用勁在楊忠背後捶了幾下,“你都被抓到這裡來了,會不會被他們發現啊?”

“沒事,那個嚴成方不是陳九天的對手,我估摸著,他已經被陳九天干掉了。現在我們要想個辦法除掉那個臭皮老道,到那時,砥洎城裡再無敵手,百萬財寶便唾手可得……”楊忠得意地笑了,“到那時我們就遠走高飛,做一對神仙眷侶,逍遙自在過一世。”

“這個李成功怎麼辦?”

楊忠轉過身看了看,說:“怎麼辦?涼拌!給他放些吃的和水,我留著他以防萬一……”

“一對狗男女,你們等著吧,有你們的好果子吃!”陳九天在上面聽著,暗暗地在心裡罵了句,聽得裡面有動靜,兩人似乎要出來。他四下一看,旁邊有一盤廢棄的石磨,立即有了主意,起身挪過石磨,壓在蓋板之上,然後一閃身消失在暗夜中。

已是山寒水瘦之時,儘管天空豔陽高照,但落到人身上的陽光已經感覺不到一絲溫暖。西北風嗚咽著,不耐煩地搖動著枝頭那殘留的枯葉。放眼望去,沁河表面已經結了一層薄冰,失去了往日那滔滔的歡躍,只有靠近村邊的河面沒有完全凍結,河水汩汩地流著,不時有幾頭老牛前來飲水。

儘管天寒地凍,但是沁河邊的潤城人大都臉上掛著笑容,跑到砥洎城裡看熱鬧——砥洎城裡迎來了建城以來的第一場婚事——陽城的第一富豪孫家和沁河邊的第一富豪楊家今天正式結親。前幾天,孫家已送來了五萬兩白銀作為騁禮,楊全禮已送信給李輔明,讓他屆時派兵來取銀子。

潤城古俗:上午葬禮,下午婚禮。儘管如此,一大早,砥洎城就熱鬧起來,楊府把過往城門的街道又灑掃了一遍,大紅“囍”字貼滿內外,帶著禮金前來祝賀的人絡繹不絕,大院裡的鑼鼓一直響個不停,門口的幾個樂師更是鼓著腮幫子把手中的管笙吹得天花亂墜。

楊府上下被一片歡樂喜慶的氣氛所籠罩。楊全禮撐著虛弱的身體,強帶著滿臉的笑容,向前來恭賀的人們打著招呼。儘管外面鼓樂喧天,人聲鼎沸,東院的繡樓上卻是一片寂靜。幾個丫環忙進忙出,灑掃除塵,好不熱鬧。楊全妹面無表情地或坐或站,任由這些下人擺弄著。

沁花在一旁悄悄地抺把淚,然後端著一碗銀耳湯,強裝著笑臉過來說:“小姐,時辰不早了,你也該吃些東西了……”

楊全妹搖了搖頭,目不轉睛地盯著菱花鏡裡自己那張秀美無比但卻冷若冰霜的臉,痴痴地想:難道就這樣把自己交給了陽城那個孫太歲嗎?

晌午時分,孫家的迎親隊伍就進了砥洎城。坐上酒席,孫家公子便多飲了幾杯,腦子裡雲天霧地,正想躺下休息一會兒,娶親的音樂響起來了,他只好強打精神,在家人的招呼下,出來應付各種禮節。

楊全妹聽到樂聲,知道到了該起身的時候。她在書案前款款地站起身,輕輕吹了吹自己剛剛落筆題字的錦帕,疊得方方正正,裝入衣袋,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多年的小樓,在沁花的扶持下,慢慢下了樓向前院走來。

在楊家祠堂拜別完畢,楊全妹又在兄長楊全禮的面前行完拜別禮。

楊全禮掙扎著站起來扶起她,眼淚汪汪地說:“妹子……你別怪哥……”他嘴唇翕動著,再也說不出話來,竟然像女人一樣嚶嚶地哭出聲來,弄得在場的人無不以淚掩面。

楊全妹緊緊地拉著楊全禮的手,說:“哥,妹子沒怪你,你沒聽說過那句話麼:命裡須有終須有,命裡沒有莫強求。這也可能就是我的命吧,全妹今日離了楊家,不能如在家一樣關心哥哥了,願哥哥多保重……”

“你要多回孃家來看看啊……我們兄妹二人,你可別撇下兄長不管啊……”楊全禮拉著楊全妹冰冷的雙手,久久不願放開。

兄妹二人抱頭痛哭。

鞭炮轟鳴,鼓樂喧天。身著紅袍、帽插宮花的孫家公子得意洋洋地跨上一匹高頭大馬,丫環們把打扮得如同天仙一般的楊全妹扶進花轎,熱熱鬧鬧地出了楊府,穿過長長的街道,邁出高大的砥洎城門。

送走了新人,天也漸漸暗下來,老天就突然變了臉,西北風尖厲地呼叫著,夾雜著鵝毛大的雪花,掠過長長的沁河,爬上高大的城牆,直向砥洎城撲來。看熱鬧的人都縮著脖子散開了,偌大的楊府立即沉寂下來。大門外牆上一張沒有貼牢、還散發出濃郁墨香的“囍”字紅紙被風撕成碎片,在高大的牆壁、光潔的地板和光禿禿的白楊樹間舞蹈了幾下,就飄飄灑灑飛向遠方……

第二天一大清早,楊全禮脖子上圍著一條厚厚的圍巾,披著貂皮大衣,拄著一根雕花龍頭柺棍,呆呆地站在桑樹下,心裡像眼前的大院一樣,空蕩蕩的。管家楊忠已經失蹤好幾天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昨天早上一睜眼,夫人李翠萍也不見了。一開始,他還以為她上了茅房,可是等到太陽都已經上了中天,還不見她的影子,他心裡就更難受了。父親走了,曾經親如兄弟般的王武林也走了,妹妹也走了,自己的二夫人李翠萍也“走”了,這座被鐵壁銅牆的砥洎城所包圍的曾經熱鬧非凡的府院,如今只剩下他這個風一吹就要倒的病人,這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情景,他的心裡頓時湧起了一種巨大而莫名的淒涼。想到這裡,他正要喊楊洪帶領全府人去尋找失蹤的李翠萍和楊忠,就見前兩天從京城回來的兒子楊琛業、族長楊尚崇和管家楊洪,引著陳九天和張潤民二人匆匆進來。

楊琛業上前扶住父親,神情凝重地說:“爹,陳道長和張大東家有事情向您說,但是請您千萬不要激動……”

楊全禮淡淡地說:“砥洎城修起了,你姑姑出嫁走了,我沒什麼好激動的……”

幾個人來到前廳坐下,陳九天就把楊忠、嚴成方和李成功暗查財寶以及楊忠和李翠萍苟合的事略略說了一遍。

楊全禮一邊聽一邊睜大了眼睛,他根本不相信,就在他的楊府,就在他的身邊,居然隱藏著這麼一對謀財偷情的狗男女。他的臉漲得通紅,鬍子上下亂抖,渾身顫抖地說:“你們純粹一派胡言,翠萍和楊忠跟我這麼多年,我還不知道……不行,他們在哪兒,你們讓他倆出來對質……”

楊琛業十分難堪地對父親說:“爹,不瞞您說,我們開始也不相信,剛才陳道長已經領我和楊族長及楊管家都看過了,楊李二人,還有那個李成功就關在府裡後院……”

“這是我的主意。”陳九天站起來,望著楊全禮,緩緩地說,“我知道楊大人肯定不會相信這一切,我們大家誰也不願相信,所以私下和公子商量了一下,在東嶽廟裡安排了一場戲,等楊大人看完之後,就會明白一切的……”

“戲?”楊全禮覺得有些可笑,回頭瞧瞧這個,看看那個,強嚥了一口唾沫,不屑地說,“好吧,我倒要看看你們到底唱的是哪一齣!”

在楊府後院地下密室裡,楊忠、李翠萍和李成功已經被憋得昏天黑地。聽到上面有響動,三個人打了一個急愣,一下子有了精神。楊忠和李翠萍有氣無力地喊道:“救救我……”李成功張了張嘴,卻是連半個字也喊不出來,只是掙扎著使勁張開眼皮,無神的眼睛裡放射出無限的求生慾望。

燈亮了,似乎有人下來。但三個人一看,立即嚇暈了——下來的是兩個頭上戴著黑白兩種顏色又高又尖的帽子、嘴裡吐著長長的紅舌頭的傢伙,戴白帽子的傢伙滿臉笑容,帽子上寫著“你也來了”四個字,手裡拿著一條叮噹作響的鐵鏈;戴黑帽子的傢伙一臉兇相,帽子上寫著“正在捉你”四個字,手裡拿著黑亮粗硬的鐐銬。

接著,就聽見“黑白無常”陰沉地喊道:“楊忠、李翠萍,你倆作惡多端,大限已到,十殿閻羅定今天晚上在東嶽大廟設殿審案,快快起身!”說著,他們就把鐵鏈套在李翠萍的脖子上,鐐銬戴到楊忠的手上,帶著二人起了身。

回頭看看,那個李成功還可憐兮兮地呆在地下。楊忠和李翠萍跟著“黑白無常”出了密室,穿過砥洎城,就到了東嶽廟,戴在他們脖子上的鐵鏈和手上的鐐銬冰冷而堅硬,他們真正地相信一切都不是在夢中。

“到了!”隨著一聲尖厲的喊聲,二人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兩人害怕地抬頭一看,上面端坐著東嶽大帝和他的判官,身後站著“黑白無常”和“牛頭馬面”,還有一群奇醜無比的小鬼。

正在二人嚇得靈魂出竅時,就聽上面的“東嶽大帝”開了口:“姦夫楊忠、姦婦李翠萍,快把你們通姦謀財所犯的罪行從實招來,不然,讓你們扒皮抽筋下油鍋,打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我招……我招……”

楊忠嚇得趴在地上不敢抬頭,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原來,楊忠的原名叫賈厚道,少年時曾在華山學藝,後成為王嘉胤手下的一員得力大將。那年深夜,在這沁河上游的紫銀山,王嘉胤秘密派李自成押送百萬財寶連夜下山之後,訊息不脛而走,頓時軍心渙散。士官張立位為了給父親報仇,深夜潛入中軍大帳,殺了酒醉的王嘉胤,連夜投奔了駐紮在西面不遠仙翁山的明軍。總兵曹文詔夜裡圍剿南山之時,賈厚道殺開一條血路,僥倖逃脫,流落到京城大興,結識了正在燕春樓的李翠萍,過起了醉生夢死的生活。雖然他倆情投意合,但卻出不起那高額贖金。眼看手頭的銀子花盡,心灰意冷的賈厚道就在附近的大佛寺出家,打算了此殘生。

一天晚上,賈厚道化裝成書生模樣,偷偷逃出寺門,到燕春樓幽會李翠萍,李翠萍卻向他說了一件事,大興知縣楊全禮乃山西陽城潤城人,其家產之富,無人可比。李翠萍就問那潤城是個什麼地方,竟然讓京城之人也無比羨慕。賈厚道一下子想起江湖上相傳那筆巨寶就在潤城砥石邊失蹤,又想起楊全禮的夫人每逢初一、十五必到寺裡進香,以求佛爺保佑康健,於是就和李翠萍定下了一個“偷樑換柱”之計。他選了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再次和她約會,纏綿至半夜,給她換上帶來的書生服裝,先讓李翠萍趁機溜出燕春樓,在一個隱秘地方躲避起來,然後自己假裝酒醒,去向老鴇要人。夜半三更,老鴇哪裡能找到早已躲在隱秘處的李翠萍?也不敢報官,只好打掉牙齒往自己肚裡咽。

後來,楊夫人再次到寺裡來進香時,賈厚道便讓李翠萍打扮成一個落難逃荒的女子,假裝餓昏在寺外等候,自己在廟裡規勸楊夫人必須行大善才能脫大難。楊夫人出的寺院正好碰到快要餓死的李翠萍,於是李翠萍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楊府的一個丫環。

李翠萍本來就是煙花女子,長得嬌豔迷人,慣常賣弄風月,再加上八面玲瓏,不長時間就博得了楊全禮夫婦的好感。但不知怎的,楊夫人的病卻不見減輕而日漸加重,不久,她就撒手西去,臨終之時讓楊全禮娶了李翠萍。這時候,已經蓄髮還俗的賈厚道按照預定的計劃,改名楊忠,託名為李翠萍的遠房表兄,因父母雙亡,自身天生不全、無法生活,投到了楊府。楊全禮哪裡識得其中之計?只把他當作親戚,還讓他做了管家兼保鏢。

但自從楊忠進府那天起,正值壯年的楊全禮突然發現自己男性的本能一天不如一天,後來乾脆與“閹客”無異,雖然遍請名醫,用盡奇藥,仍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他還生怕會讓正值青春的二夫人李翠萍生氣,但他哪裡知道,他這一切正是這個年輕貌美的夫人和她的“遠房性無能表兄”所致,二人早已明鋪暗蓋,紅杏滿牆,只是瞞得天衣無縫、無人知曉罷了……躲在暗處的楊全禮聽著楊忠和李翠萍向“東嶽大帝”招供的這一切,再也按捺不住,“啊……”地尖叫一聲,就要衝上前去,想親手掐死這兩個惡魔,但卻被旁邊的族長楊尚崇和兒子楊琛業輕輕地按住,讓他再等一等。

聽著這熟悉的聲音,跪在地上的李翠萍和楊忠嚇得更是戰戰兢兢,正在驚異,就聽上面的“東嶽大帝”又威聲喝道:“你二人在京城害死人命,又到這砥洎城來企圖盜取財寶,可有其事?從實招來!”

“砥洎城找寶、神樹嶺扮盜偷銀確有其事,但是,那三萬兩銀子卻是被另一大盜掠走,小人沒取一兩啊,請大帝明斷……”楊忠磕頭如搗蒜,李翠萍早已嚇得面無血色,如一堆爛泥般癱倒在地上。

“那王師傅偷走楊家鎮宅之寶之事,是不是你們栽贓?”

楊忠一邊摸頭上的汗一邊笑訴道:“小人這麼做也是另有原因。那王武林走之前本想透過一首藏頭詩來揭穿我和李翠萍,所以……”

未及楊忠說完,就聽“東嶽大帝”高喊一聲:“亮燈!”圍在大殿四周的“牛頭馬面”和眾“小鬼”立即點亮了火把,冷笑著責罵起他們來。二人抬頭一看,原來這些人都是楊府裡的家人。正在驚異,就見“東嶽大帝”像後走出一人,正是道長陳九天,那個記錄的判官是潤城的張潤民。

楊全禮沒有想到,從開始計劃修建這座砥洎城到現在,自己一直是矇在鼓裡的夢中人。他當下氣得說不出話來,吩咐兒子楊琛業將楊忠和李翠萍連同筆錄一併交與陽城知縣來定罪。

與此同時,楊府門外孫家的人找上門,說楊全妹在結親的路上跳了河。孫家公子嚇傻了,瘋瘋癲癲地跑回了城,孫家派人來要銀子了……老管家楊洪一聽,頓覺五雷轟頂,楊府如今亂作一團麻,現在小姐又跳河自殺,孫家人登門討要鉅額銀兩,這一切如果讓楊全禮知道,那還不要了他的老命?他極力穩住自己,強裝著笑臉向孫家人說:“既然小姐人沒了,銀兩之事好說,先請回去看好公子,別讓他出事,我和老爺商量,保證一分不少地還給你們……”

孫家人不依道:“誰不知道你們楊家把五萬兩銀子給了李總兵,你現在拿什麼還我們孫家,不能讓我們孫家賠了夫人又賠錢吧?不行,我們要見你家老爺……”說著,就要進府門。

“慢!”楊洪上前攔住他們,“你們也知道我家大人身體欠安,如果你們進去告訴他這個訊息,他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別說五萬,你們可是五千兩銀子也得不到……你們自己掂量吧!”他冷冷地說。

孫家人面面相覷,想了一下,說:“也是,那我們現在就不進去了,煩請老管家向楊大人通報,我們明天再來。”

孫家人罵罵咧咧地去了,楊洪的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家人們急忙把他扶起,楊洪就泣不成聲道:“我們楊家這是怎麼了……”忽然想到後院一群人還在等著自己回報訊息,只得強行止住悲痛,吩咐下人不要透露了訊息。

天很快黑下來,風停了,天空中飄起了雪花,霧濛濛的一片。待楊全禮和楊琛業回來後,楊洪偷偷地進了楊琛業的房間,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說了出來。楊琛業聽說自己的姑姑已經跳河自殺,驚得幾欲昏到。

不料,這個訊息還是被站在門外的楊全禮聽到了,頓時,他只覺得天昏地暗,大叫了一聲:“全妹……”就一頭栽倒下去,再也沒有醒來。

天空陰沉沉的,地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雪,千里沁河把激流凝固在堅硬的冰層下面,不見了來往舟船,只有在上面滑冰嬉戲的孩子和步履匆匆的行人。平日高大突出的砥洎城,此時失去了往日的風采,遠遠望去,與大地融為一體,沒有什麼特別。只有走近了,才能感受到它毫不顯山露水的高大和威武。

此時的砥洎城內,哀樂聲聲,紙幡滿天,一場大雪把滿城的悲哀推向了極點。整個潤城村和砥洎城的人,無論大小無不穿白戴雪,人人臉上掛著哀悼,眼裡含滿淚花,目送兩口猩紅瘮人的大棺材遠去。陽城中,本想再撈一把的李輔明聽說楊家已家破人亡,便知那百萬兩黃金只是江湖傳言,也就不再為難楊家,率兵回京城覆命去了。

砥洎城第一個辦喜事的是楊家,喜事辦成喪事的是楊家,一次出殯抬出兩口棺材的也是楊家……這樣接二連三地出事,是不是在這“金龜逆水”的大砥石上修城壞了什麼風水?楊家新一代當家人楊琛業從海會寺請來一位懂風水的高僧到砥洎城走了一趟。

高僧在西北方發現了“臥虎山”,在東北發現了“白虎山”。他站在高高的黑龍廟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此地如此風水佈局,楊家焉能不出大事?”

跟在身後的陳九天和張潤民疑惑不解地問道:“我等不識其中奧秘,煩請法師詳細指點一二!”

高僧撫著飄飄銀鬚,十分沉重地說:“恕貧僧直言,這座銅牆鐵壁的砥洎城主人本姓楊,楊者,羊也!此城建築雖然堅固,天下無比,然前有臥虎擋道,後有白虎追趕,羊在其中,又圈在城裡,其可生乎?”

眾人一聽,如夢初醒,紛紛點頭,敬佩之至。

楊琛業“撲通”一聲跪倒在高僧面前,淚流滿面地說:“法師啊,您的法眼既然能看出毛病,想必也有高法破之。就請法師指點破法,救救楊家,楊家祖祖輩輩不敢忘記您的大恩大德……”

眾人也紛紛拱手哀求道:“就請大師給想個破法吧!”

高僧勸起眾人,沉吟片刻,緩緩而言道:“辦法只有一個,恐怕難以實施。”

眾人就說:“無論千難萬險,只要能破,我等一定竭力實施。”

高僧笑了笑,命陳九天從廟裡取來筆墨,轉身在廟牆上寫了大大的一個“賣”字,收了酬金,揚長而去。

砥洎城要出賣的訊息很快傳遍了沁河兩岸,楊琛業經過深思熟慮,定價為六萬兩銀子,其中五萬兩銀子為還上孫家之債,一萬兩用於出城修房安家,另也取“六六大順”之意,希望楊家從此兇去吉來,平平安安。

此話傳出,眾說紛紜,但一個月過去了,卻無人問津。眾人都覺得,城乃兇城,誰家買下誰家定會出凶事;買城的價格雖不高,卻也是無人能夠買得起。

這天,張潤民到海會寺裡去看望因楊全妹之死而失意的兒子,正好碰到那位給楊家出主意破解厄運的高僧,就順便把無人買城之事說了一遍。

高僧聽說他是張春生的父親,不由得來了興致,掐指一算,沉思片刻,笑逐顏開道:“楊家賣城,先生為何不買下?”

張潤民只道高僧取笑,有點兒生氣地說:“我有宅院,買城做甚?況且,人們言說,城乃兇城,買之出事,難道我買了就不出事嗎?”

“言之有理!”高僧認真地說,“張者,弓長也。攻城者,弓長莫及;守城者,弓長無敵。”

張潤民又問:“前後兩隻虎,如虎犯城池則如何?”

高僧淡淡一笑道:“羊在圈裡,虎犯難逃;張居城裡,弓長虎懼,何足憂哉!”

張潤民低頭一想,高僧的話有一定道理。歸來後,他便與陳九天說了買城之事,只是發愁銀兩難湊,便去找陳九天商量此事。

於是,陳九天拿出三萬兩銀子交給張潤民,說:“這是上次從楊忠手中‘劫持’的銀子,現在正好派上用場,希望這寨上的風波就此了結。”

張潤民雲裡霧裡地聽著陳九天的話,回家便賣了自己的宅院,又東挪西借了一部分銀子,買下了砥洎城,於是砥洎城從此就姓了“張”。

說來也奇怪,不久,心情漸好的張春生就高中皇榜,考取了進士,被朝廷封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成為自王國光後潤城最大的一個官。看破紅塵的李成功在黑龍廟養好傷後,便想在陳九天的黑龍廟出家,卻被陳九天婉言拒絕了。陳九天告訴他:“即使你想出家,也要再見那李闖王一面,告訴他這砥洎城下並無寶藏,讓他徹徹底底地死了這份心,不要再為了這批什麼子虛烏有的寶藏而擾民害民……”

李成功疑惑地問:“道長,我理解你的意思,我一定把話帶到,不過,小將想問你一句真話,這砥石下到底有沒有藏的寶藏?”

陳九天笑了笑,堅定地說:“沒有!”

李成功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不再追問,後在一個春花盛開、陽光燦爛的日子,他辭別陳九天而去,從此再無訊息。

第二年六月二十四日,“河神爺展腰日”來臨之前,砥洎城照樣迎來了一場大雨。這場大雨也是發生在深夜,黎明時分,只聽到一聲炸雷過後,黑龍廟騰起一團沖天大火。等張潤民發現,帶人急忙趕去救火時,黑龍廟已被大火燒為平地,陳九天快被燒成一塊焦炭。當他被張潤民救出來時,只剩下一口氣,他艱難地睜開眼,用手指了指遠處的文昌閣,嘴裡吐出一個字:“圖……”頭就無力地歪向了一邊。

眾人不知道陳九天說的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只有張潤民心裡清楚,他是指那幅刻在小石碑上秘密隱藏在文昌閣裡魁星塑像肚子裡的“山城一覽圖”。它是一張砥洎城內部規劃的“九宮八卦”圖,也許還是一張真正的“藏寶圖”。但無論屬於哪一種,張潤民始終都沒有說出來,更沒有動過那尊看起來與藏寶有關的魁星像。

這年七月十五“中元節”的傍晚,潤城上下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各社首率領“八音會”,鼓鈸鑼梆喧騰,笙簫管笛悠揚,和尚道士們穿著錦繡法衣,敲響法器,作法頌經,超度亡靈。村民們則在沁河裡放起了河燈,祭奠在外未歸鄉的親人靈魂。一時之間,沁河上下,樊溪左右,各色各樣的河燈閃閃爍爍,忽明忽暗,飄飄蕩蕩,猶如銀河跌落凡間。每一盞河燈就是一個孤魂,放燈的人希望這些順流而下的河燈能把客死在異鄉的靈魂帶回家鄉來。有文化的人還會悲悲切切地低吟那首《招魂曲》:“愁霖結,驚飆發,七月半,中元節……一沓紙,一炷香,一盂飯,一杯酒,聊償鬼願潤鬼腸……”

傳奇故事:砥洎城案

不久,唱莊秧歌的王瞎子父女,又換了新詞:“今日砥洎城,裡外笑盈盈,綿羊脫了老虎口,長弓拉開身。有誰膽敢來侵犯,叫他命歸陰。砥石建鐵城,洎水繞東行,自古天下富庶地,舉國都有名。百姓安居又樂業,世輩享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