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石人：欲為達人須知命
欲為達人須知命
文/讀石人
春節期間有過幾次餐聚，跟老朋友們相見甚歡。都到收親嫁女當爺爺奶奶的年歲了。真的是人以群分？往回看，我發現交往比較多的幾位朋友這輩子都走得算蠻順。我說蠻順，不是說他們人生有多麼巍峨輝煌——身家財富如何豐碩，學問成就如何高大，官階職位如何顯赫諸如此類的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而是指人生緊要處的關鍵幾步都沒有大的差池，半輩子走過來步履灑脫，心地坦蕩，如今花白鬚發、皺褶面板裡顯出的只有幾分歲月滄桑，見不著讓人揪心難受的密佈愁雲。
前天又聽人說跟我同年的慶元兄光榮退休。慶元兄是官渡古鎮兵馬橋人，當時瀏陽最偏遠的縣十三中教學質量有些名氣，慶元兄便捨近求遠來到張坊讀書，成了比我低一屆的學弟。高中畢業考取軍事學院，一直在北京某部隊裝備部門負責，還曾外出重慶任軍代局長。家庭和事業都經營得很讓人羨慕。就退休了？我打電話給他，爽朗的笑聲一如從前，豁達氣度迅速感染了我。擱罷電話，打油一首，取題《慶元兄榮退感言》，微信發過去：
慶幸龍騰且自強
元本天生揮劍志
從茲身入點兵場
北來京兆參軍務
西出渝州布國防
潮退安瀾心若水
休閒把酒笑馮唐
慶元兄迅即以《滕王閣序》的幾句話回覆：
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
慶元兄在“達人知命”後面用了那個大家見得很多的以手掩嘴表示不好意思有些許害羞的表情圖。
我忽然想到王勃“君子見機達人知命”八個字真是妙不可言！我那些人生順暢的朋友不正是見機知命的君子達人嗎？慶元兄掩口而笑或許正是既顯謙遜又藏著小小得意的神態呢！
我和慶元兄共同的老朋友黎勇先生看過我的打油詩後評點說：
潮退安瀾心若水，休閒把酒笑馮唐——詩眼清逸，達到這個曠達境界可列仙班。這既是對慶元修養早已脫俗的肯定，同時也折射出您的處世態度，還是對我們讀者的勉勵與鞭策。
我自然不敢勉勵和鞭策讀者。但確實是表達了我對朋友們那種達人知命的脫俗境界的真心讚賞和由衷嚮往。
我的網齡不是太長，沒注意達人一詞怎麼就演變成了如今很潮的網路時尚稱呼。
我小弟兒子出生後，要我取名，我就想到《論語》裡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我說就叫“立達”吧。早幾年去上海出差，一位曾經的學生來看我，問我小孩名字，她知道出處，便立馬說“我孩子名字也是出自《論語》，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又是上海出生的，取名上達”。我原先住的小區裡有位同姓長輩，他的尊號直接就是“達人”。
因此，在我的認知裡，達人之達不應該是限於某方面出類拔萃有特長。達人是立足社會的具有“全能型”性質的“君子”。
達人就是君子，君子就是達人？我不敢說中間是個絕對等號。在我看來，兩者之間至少是相當或者說略等於。《滕王閣序》是篇賦文，“君子見機達人知命”在修辭上叫做“互文”，是把一句話拆開來分成兩句說的，其實就是君子達人見機知命。
什麼人是君子達人？
君子達人之達首先應該是豁達之達。雞腸小肚註定搭配愁眉苦臉。為名韁利鎖所縛還能灑脫自在健步如飛？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一蓑煙雨任平生，平生自是煙雨迷濛，也無風雨也無晴寫的是心裡的景緻，只是心裡沒有過不去的坎而已。小智自私兮，賤彼貴我，達人大觀兮，物無不可——這是賈誼《鵩鳥賦》裡的句子。很容易讓人想起孔子說的“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
我們家鄉老人告誡後生交朋結友時經常說要多跟響亮的人往來。這響亮大概就是豁達大度的意思。有一次聽人說起某位熟人生活際遇十分不堪時，鄉間一長者便稱，“註定的命哦，這人生就一副猥瑣相，是三鞭子抽下去也打不出一個響屁來的小心眼”！
君子達人之達應該是通達之達。知是非，明事理，通情達理，人自然就活得有氣度了。心有障，眼生翳，自以為是，固執己見，腦子一根筋，腳下一條死衚衕走到黑，哪能不叫苦連天唉聲嘆氣呢？
君子達人之達還應該是發達之達。豁達是對待人生的態度，通達是處理人生的智慧，發達是人生成功的境界。有君子達人的豁達態度，有君子達人的通達智慧，自然就會有君子達人人生成功的發達境界。
我還是要強調我理解的成功人生髮達境界不是大富大貴的赫赫皇皇。成功也好，發達也罷，最根本的就是順，就是人生的弧線畫得圓潤順暢，或者說人生圖畫上沒有太過刺眼的敗筆。
我不知道王勃《滕王閣序》“君子見機達人知命”是否典出《論語》。但“達人”之“達”確實是《論語》中使用頻率相當高的孔子“最愛”之一。
我特別喜歡《論語》中孔子說的“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一語。我既以為君子達人是等同概念，我也就從“堯曰”篇裡的這條記載推斷出在孔子看來，不知命便無以為達人，換言之，知命是成為達人的不可或缺的前提條件。
命者何也？何為知命？
慶元兄到重慶任職前幾年，我就聽他說過可能要離開京城數載。果如其言。回京後擔子陡然增重，我們都期盼著將星高照，期盼著他在新的崗位上大顯身手，他卻說努力工作兩年退休。又如其言。
當年長沙公選副縣級幹部，其中有一職位很適合我的好友欣向先生。我們鼓動他報了考。欣向筆試面試不止一路滔滔，而且遙遙領先。只怨他報考前就說破了口，他說“這次沒戲”。誰承想，崗位就像是量身定製的，又考得極好，竟然一語成讖，果然沒戲。
還是這位欣向兄。聽說長沙公選一所市屬學校的校長不假思索就動了心。我說，你窩在鄉下就一懶散的普通教師，班主任都沒當過，中共黨員都不是，這回就算了吧。他說，這次說不準會成呢。那麼多校長副校長，中層幹部更是多了去啦，都眼巴巴望著那個長沙市區那個校長位子。結果，欣向兄竟脫穎而出如其所願，得意洋洋跟我們揮手作別在進城很難的年代去長沙開啟他的新生活了。
早幾天跟一老同事聊天。他說，有兩點特別敬服我這幾位朋友。一是，他們幾乎是按著自己設計的路線圖在人生航線上行進。二是，他們的德行能力遠遠不止於實際得到的位置，所以他們總是得心應手遊刃有餘，總能從容淡定開開心心搞工作過日子。
我這位老同事的洞察力極強。他說的兩點，其實就是君子達人見機知命！
沒有懷才不遇的怨婦心理，不汲汲於功名富貴，知足常樂，自然就能避免才不勝任的苦惱和德不配位的災殃。這就是君子達人的豁達。
說是幾乎按著自己設計的路線圖在人生航線上前行，難免有些誇張的成分。但在我看來這就是君子達人的“見機知命”。
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慶元兄哪裡能料事如神？欣向兄懶散自在，怎麼會未卜先知？
命者，勢也。達人知命的命，不是農村裡所謂個人“八字命”的命，而是天命難違的“天命”。用我們現在的話說就是大形勢大環境大政策大趨勢，是浩浩湯湯只可順之不可逆之的大潮流。
參加一個座談會，徵求與會者對一個工作報告初稿的意見。我非常喜歡報告稿中部署具體工作前分析形勢那部分，光是四個小標題裡分別嵌著的幾個成語就十分可愛：審時度勢，因勢利導，順勢而為，乘勢而上。把這部分加上具體工作安排就是見機行事再創佳績。跟個體生命的盡情舒展一樣，一個地方的事業繁榮發展也需要主事的君子達人見機知命啊。
知命，除了準確把握大形勢大環境大政策大趨勢大潮流之外，當然還要透徹瞭解“我”在其中的高低遠近，細細思量“我”將何去何從。這就是系統思維加辯證思維。慶元、欣向二位料事如神未卜先知，本事就在這裡，他們仗的就是系統思維、辯證思維能力強於一般人。所以說，君子達人應該是通情達理之人。
常言量小非君子，欲為達人須知命。孔子特別注重“知命”對於通達、豁達、發達的意義，其實知與達是相互促進互為前提的。豁達才能通達，通達方會豁達。豁達、通達才有望發達。
去年年底老朋友敖耀寰兄曾以其新著《參草集》相贈。裡面有一篇文章引用韓啟德先生一段話給我留下極深印象。敖兄在我心目中是君子達人。三湘謎界權威，全國知名民間文藝專家，中央電視臺謎語大會評委。韓啟德乃著名科學家，院士，是敖兄所在九三學社原最高領導，標準的君子達人。敖兄引用韓先生的一段話講的就是如何理解孔子所謂“知命”：
什麼叫知命？儒家講的“命”是指客觀規律，指非人力所能左右的必然性。這就是說，我們要承認客觀規律，一件事情由道義決定是這樣，我們為了實施道義去做就是了，做成做不成，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但是這件事情是義，我們必須去做，這是我們的責任。我覺得這很重要。因為一個人做到了這一點，就能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就從來不會認為自己失敗。為什麼呢？因為已經按照道義去做了，這就盡了自己的義務，已經有了價值，這樣一個人就不會再患得患失，就會樂觀、達觀地生活。
為什麼我心目中的成功和發達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大富大貴志得意滿？因為我本來就沒有在意我那些朋友錢多錢少官大官小，只是感覺他們人生的路子走得穩走得順，他們就像韓先生說的一直在樂觀、達觀地生活。基於這種理解，我稱幾位老兄為君子達人，諸位當不至於罵我胡說八道吧。好在黎勇先生對我那首打油詩的點評和慶元兄在“達人知命”後面掩口而笑的表情可以讓我釋然。
源自：“讀石齋主人”微信公眾號
［責編：康希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