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人物簡介:袁道一,湖南省新邵縣人,現居長沙,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刊於《青年文學》《少年文藝》《散文》《散文選刊》(選刊版)《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湖南文學》《黃河文學》《小溪流》《文藝報》等報刊,著有散文集《被雨水淋溼的屋簷》(西苑出版社。2019。1),另有湖南省重點扶持作品集《入睡前還有幾里路要趕》正在出版中。文章來源:資江潮文化公益協會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眾說道一(一)

照耀於故園鄉土的時代之光

——讀袁道一散文集《被雨淋溼的屋簷》

湯 嵐

作為生活和成長在大發展、大變革、大轉軌年代的知識分子,袁道一對於這個時代人們的精神狀況高度敏感、高度關注,對於民間傳統文化的流逝和人文精神的失落倍感焦慮。他在行走中思考,在思考中尋找,在尋找中追求。這本《被雨水淋溼的屋簷》(西苑出版社2019年1月),就很好地體現了作者對我們所處時代鄉村和城市人文狀況的敏銳發現與努力捕捉,引領讀者一起探討城市對鄉村的侵襲,現代文明對傳統文化的侵害,為我們審察時代思考社會打開了一個別樣視角,感受到一番別樣滋味。這本書秉承作者一貫的散文風格,以乾淨、洗煉的文字抒發了對土地的熱愛,對鄉親父老的深情,對山川河流的希冀,對故鄉風物的追憶,對往事歲月的懷念,對殘缺村莊的深思。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一、飽蘊民間的生命意識

神秘悠久的寶古佬文化孕育了作者對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對民間生命意識的審美感悟。袁道一執著地在他的散文領地裡耕耘,從構思立意到遣詞造句,都瀰漫著絢麗的民族風俗和深厚的生命內涵,折射出知識分子獨特的審美視角和民族文化心理。

人類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處於刀耕火種的狀態,一方面與天地抗爭搏鬥,另一方面自然環境的嚴酷使得他們更多將希望寄託於虛幻世界和宗教神靈。如《蒼涼漸深》中,村裡的老槐樹,承載了村莊驅魔辟邪的民間祭祀功能,庇佑體弱多病的孩子,認樹做父方能長大成人。它將自己的天然渾厚之美昇華到了生命力量的弘揚,這是神樹無限的生命氣象與人類生機的完美結合。《金色河流》裡,我走在油菜地昏倒,因為一個女人曾經死在這裡,母親祖母為我燒草驅邪,趕走那個死在油菜地裡的女人的附身。這種看似虛幻毫無科學依據的民間行為蘊含著人類對自己生命意識的深邃認識和虔誠質樸的期望。

天地君親師,為中國民間傳統祭祀的物件,多設一天地君親師牌位或條幅供奉於中堂。為古代祭天地、祭祖宗、祭聖賢等民間祭祀的綜合,也是傳統敬天法祖、孝親順長、忠君愛國、尊師重教的價值觀念取向。祭親也就是祭祖,由原始的祖先崇拜發展而來 。《老客歸去來》一文裡寫到中元節接老客,“是鄉村一道千古不變的美麗祭祀風景線。在鄉村的大地上,沒有誰會被遺忘。慎終追遠,厚德載物,是大地和人類繁衍生息的源泉。”這種古老的風俗展示出濃重的民族情懷和強烈的人文意識。各種習俗禮儀的講究,是民間的祭祀文化,而身處城市的異鄉人該如何傳承。作者用心告訴我們,“沒有神龕,我和我在這個人世間的親人的心都是神龕,繼續供奉他們的魂靈”。這些原始的民間傳統習俗讓我們對祖先神靈一直保持著尊重、敬畏、崇拜等永不磨滅的感情。

在第五輯《南方巫韻》中,作者寫出了南方特有的巫儺文化,民俗風情。被嚇之後的喊魂,發誓昧心被雷劈,豎屋殺雞敬神,修橋成就善德,湘中湘西南一帶娶親男方“進貢”、新娘哭嫁的習俗,淳樸的百姓敬畏上天,按二十四節氣安排農事,這些人類原始的崇拜融入自然生活後,逐漸演化成生存本能、祈求多福、繁衍生息的新文化狀態下的生命意識,並且在民俗生活中驅動了整個家庭、家族乃至社會的對未來的祈求和祝願。這些古老的儀式、行為的神秘性及其衍生出的文化精神,成了袁道一有別於其他作者的寫作資源。

作者把大自然的山湖草木當作移情的物件,與民間歷史文化交流心智,追求心靈的淨化,讓讀者在世俗中感悟到一種昇華超越的生命意識。

二、深藏故土的厚重鄉情

原生態家庭艱難的生存環境和頑強的生活狀態,決定了文人內心深處與土地之間有著牽扯不斷的血脈關係,即便是作者變更了身份,以城市人的角色參與著社會文明的改造程序後,那種對土地與生俱來的親密感依然不斷驅使作者內心在故鄉與異鄉之間突奔。古人云,萬物有所生,而獨知守其根。中華文明延綿至今,正是因為有這種根的意識。袁道一的書寫正是這樣一種根性的寫作方式,有著來自故土家園的純樸與溫潤,堅守著精神深處的原始領地。於是作者將淡淡的鄉愁、濃濃的鄉情在這部作品中化為對家園的吟唱,對故土的謳歌,對童年的追憶,對親人的眷念,譜寫出一曲蕩氣迴腸的鄉土戀歌。

一草一木,一鳥一蟬,都是作者鄉村時光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我生命裡相濡以沫的兄弟”。《草坡孵夢》中,那面向陽的草坡安放了作者的鄉村時光和現在寄住城市的鄉愁, “孵化出了我關於未來的憧憬和遐想,見證了我流淌的汗水和血淚”,孕育了作者從鄉村走向城市的夢想,賜予了作者迄今能夠擁有的一切。《跑通學》裡,在簡陋的教室,西北風呼叫,“一下課,班上的男同學們湧到教室後邊,就靠著牆壁擠暖和。”擠出溫暖的快樂,也是寒冷歲月裡同學間最溫情的時光。

大象無形,大愛無聲。父母對孩子的愛是最深沉最無私的。在那個以打工掙錢修紅磚房為榮的年代,沒啥文化和見識的母親省吃儉用,執意供作者上學復讀考大學。為了給兄弟倆掙開學學費,在海南石場打石頭的父親不能回家過年。 《在村莊的夜裡遊蕩》一文中,作者和父母吵架,摔門而出在夜色的村莊遊蕩一晚上,當第二天正午回家,“進門的那一刻,我看見父親的嘴嚅動了一下,但沒說什麼。母親趕緊給我盛上一碗飯,眼角紅紅的。平時脾氣暴躁但此刻不說話的父親和眼角發紅的母親,昨夜肯定在擔心自己的孩子,只是鄉村之愛從來就是不言不語的。”作者透過回憶的方式追述父母親在他生命裡的點滴往事,飽含真情,感人至深。還有在柴油緊缺,無法碾米的日子裡,鄰居鄉親給作者借米。這些樸素溫柔的親情鄉情裡,深藏著太多複雜、無奈與艱辛,也讓在城市駐足的作者靈魂紮根故土、心靈有所皈依。這些盪漾在字裡行間的真摯情感汩汩流淌,吟唱著作者內心異常深厚的鄉戀情結。

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返鄉。故鄉的風土人情令人迷戀,就像魯迅所眷戀的童年時期的魯鎮,陸文夫筆下的蘇州小巷,作者心之戀戀的湘中古鎮。《抒情在村莊的腹地》,選取“老槐樹、石板路、綠草坡、小河”等畫面,對村莊特有景緻進行詩意的描繪,抒情觸角樸素親切而又無處不在;草鞋、蓑衣、斗笠,這些已經大多在歷史滄桑中遮蔽的事物,作者都予以人文關照和深情懷念;對山雀、杜鵑花、螢火蟲等故鄉風物,作者在點選式的描繪中,都有心靈的深層觀照。就這樣,作者以一個“抒情歌手”的視角,帶領我們返鄉,返回自己的精神家園。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三、生存境遇的深層拷問

在日漸市場化、利益化、庸俗化的時代與社會,人們普遍以解構崇高、消解苦難為樂,真正觸及靈魂的寫作顯得越來越的稀缺和可貴。袁道一是一位具有高度社會使命感的散文家,他以一個在場者的敏銳直覺,以文字為燈、為火,對人類生存境遇和文化生態做著努力深刻的思考與儘可能理性的批判,對這個鄙俗時代進行著靈魂深處的探索。

社會發展形態的多樣性,尤其是在以城市文化為主體的思潮侵入下,鄉村文化在一定時段內發生著不可避免的衰敗和變異。如今留在鄉村生活的大部分都是留守兒童和老人,只剩下“富麗輝煌的房子一扇扇大門禁閉,好似暮年失語的老人,一語不發地呆立在夕照裡,暮色是唯一的衣衫。偶爾吱呀一聲,走出一個老態龍鍾的老人或跳出一個歡呼雀躍的孩子,見不到一個青壯年”(《蒼涼漸深》)。留不住年輕人的村莊裡,只剩下守著老黃牯和老黑狗度日的滿叔這些老人,一村子的婦孺老幼,找遍前村後村都找不出一個能抬柩的人,只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齊上陣,還差點把柩砸到地上。“田園荒蕪,村莊人稀,牛羊更稀,遍地的草垛已經倩影難覓”(《草垛》)。帶著鄉村的蒼涼背井離鄉的還有故鄉的樹。“城市的生長,摧毀了一切綠色植物,又想方設法地栽培一些綠色”於是,故鄉的樹“一路顛簸著”進了城(《離鄉背井的樹》)。城市灰暗的天空,板結的土地,無法安放它們無瑕的靈魂。但是樹卻如儒家君子一般“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擔負起城市的重任,堅強紮根,不卑不亢,淨化空氣,造福社會。人亦如樹,艱難地從鄉村移植到城市,離鄉背井,為城市奉獻青春年華直至老去。作者把視角對準在生活底層奮爭和拼打的弱勢群體,那些背井離鄉在城市打拼的人們,他們身上承載著怎樣的夢想和重擔,哪怕這座城市帶給他們再多的傷害,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仍然保持鄉土純樸的品質而堅強紮根於此。《跑通學》裡的同學們一個個輟學,女同學早嫁,男同學打工,文章在表現出當時農村經濟貧窮的同時,也折射出農村重男輕女的落後思想。作者作為用知識改變命運的踐行者,呼喚用知識去改變農村,改變個人命運。

鄉村對於城市的嚮往,使得村民離土而去,成為城市的民工不願回來。踩泥,做瓦,這些最原始的手工藝已經漸漸消失,很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難以為繼。古老的電影院也已經面目全非,成了容汙納垢的場地。還有打餈粑,燻臘肉,做丸子,爆米花這些承載著鄉村的生命延續的湘西南特有的民間傳統手藝都隨著時間流逝,先進科技的發展,逐漸失傳或者變了味,“沒得了柴火用慢時光浸淫的悠長韻味”。兒時的記憶沒有了依託,藏匿到時光的深處。面對漸漸模糊的歷史背影和日益消失的民族傳統文化,作者內心充滿失落和緬懷,並清醒地看到,自然環境的變化只是表象,傳統的村莊和與之共存的民俗文化走向衰落,才是最令人傷惋的。這也讓讀者在優美而明亮的文字中仍然能感受到作者“孤寂已久的靈魂”。

大道歸元,落葉歸根。年輕人熱衷城市的繁華,仍然有一批生於斯長於斯的人們守望熱土,堅守本真,企盼著遠方的孩子歸來。《雀躍舊時》裡鄉村的麻雀戀舊,習慣於守護。“我”在城市待久了,才會發現“時時刻刻待在生育自己的地方,靜靜地過上一生,最後迴歸在村莊的泥土深處,原來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和滿足”。這就是為什麼很多老年人在城裡的子女家待上幾天就水土不服的原因。鄉親們如麻雀一樣安天樂命地繁衍生息,執著守護著這片鄉土。《做秧》恪守傳統的父親,在塑膠薄膜已經廣泛使用的今天,還堅持去山上耙青苔給秧苗保暖。以心靈的高尚擺脫世俗的紛擾,不為外物所染,不為名利所役。《血色饋贈的苦夏》裡,父母親辛苦喂大的大白豬,是我和弟弟的學費,也是家裡一年到頭吃的油,春耕生產的農資化肥,人情往來的費用的來源。但即便得了瘟疫,父母親也不效仿別人賣出去,而是自己殺了,看著“一年多的辛勞如肥皂泡一樣破滅在晨光裡”。這種“血色的饋贈”是鄉村人純樸善良的體現,尤其是食不果腹的年代裡人性中最珍貴的饋贈。這種精神上的堅守自然帶有一種原始的、古老的純樸與高貴,也是當下社會應該秉承的責任。

一部作品的靈魂,來源於作者敏銳的洞察和深沉的思考。袁道一的散文充滿著剛柔並濟的感染力,以及原始生命的蓬勃美感。無論是面對故園抒情,還是審美民間風俗和探索人類生存境遇,都沒有侷限於對錶層風物和情感的描摹和抒發,而是觸類旁通尋找民族精神的核心,進行深度建構。這是靠多年孜孜不倦觀察感悟出來的,體現了散文家的人文關懷。袁道一的寫作似乎永遠“在路上”,生活在異鄉的城市,文字是他夢裡精神還鄉的產物。他潛意識中的家園超出了一般概念上的衣袍之地,他把對個體故鄉的愛推廣到了對整個人類民族家園的愛。或許,這就是生命的一種表現形式,也是這個時代需要的燈光,照耀民間鄉村與故土田園,照亮我們前行的道路。

——《湖南文學》2020年第4期

眾說道一(二)

道一的紙上還鄉

——讀《被雨水淋溼的屋簷》

楚木湘魂

我以為“道一”是個網名,以為是個鶴髮童顏的白鬍子老頭。把他的名字念一遍,就好像到廟裡走了一趟。但他從網路中浮出水面的時候,偏偏就是個俊俏書生,感情細膩得像油脂,豐富得像桃紅李白的田野。據說感情細膩的的男人,都能說又好聽又有趣的故事,讓人聽著聽著就笑了,笑著笑著就哭了。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我說我有酒,你講故事可好?道一就寄給我一本《被雨水淋溼的屋簷》。我喜歡封頁上那一排雛鳥,它們使我心慈。我也喜歡那黑的屋簷,那使我心靜。

我開始在睡前看這一本書,我已經不再是年輕時候那個毛毛躁躁的閱讀者,不再認為一目十行是件可驕傲的事情。凌晨一點的文字,是一杯新鮮的檸檬茶,攜帶了顛沛流離的酸味,也裹著使人慾罷不能的回甘,越發使我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了。

這本書說的都是新邵縣,說的是道一的村莊,他的城堡,他一心往前奔的時光和走失了的夥伴們。可是我嗅著那種味道,卻是熟悉到骨髓裡。以至於我覺得他寫著寫著,就寫到我的金石橋鎮來了,寫到我們大院裡來了。是因為鄉土是每個人的共同情感?是因為我們都是70後?是因為他的文字中的意象是我們都感受過?

道一說,他永遠走在還鄉的路上。是的,他愛著他的家園,把所有的深情都託付給了故鄉的草木山川,但是,他所有的還鄉都只發生在紙上。他必須在另一個地方面帶微笑地謀生,衣著光鮮地出入高樓大廈,彬彬有禮地和人坐著喝茶,這是分裂,也是宿命。

書一共分為六輯。第一輯道一從燈紅酒綠、慾望眾生的異鄉,站在了黃昏的村口,恍惚中自己還是那個屋簷下的那個男孩,以為扯著嗓子喊一聲,就有熟悉的回聲。可是遒枝虯乾的老槐樹已經蕩然無存,記憶中的故鄉已經所剩無幾。他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去的,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

觀照命運,因為沒有傘,所以他一直努力奔跑,拼了命地要甩開踩泥巴的苦,做青瓦的苦,耕田種地被大日頭曝曬的苦。其文柔軟,但堅韌不拔;其文蒼涼,但希望一直閃爍其間;其文清苦,但是有一種內生力量。文字中有劍膽,有琴心。有乳虎嘯谷,有鷹隼試翼。

在紫陌紅塵、歌舞昇平的寫作背景中,道一像一隻雀躍進村莊的舊時光,在村莊的舞臺上,一個少年在舊時光裡拎著竹升子借米,一個少年提著小竹籃去給他父親送飯,一個少年孤零零地在田邊守水,三五個讀書郎披星戴月地跑通學。那些日子很苦吧,可是也不全是苦,那些苦化成了肉和血,長成了骨頭,變成了文字,成為一個孩子從山巔跑向城市的支撐。

那時候,我也和他一樣跑通學,也一樣錯把月光當成黎明的曙光,一樣走過長長的結了冰的田塍,一樣在呼呼的北風中凍成寒號鳥。故事的結局也雷同——繼續上學。我們都是那麼懂事的孩子,那些零零碎碎的苦忍一忍就挺過去了,烤一個紅薯就扛過去了,和同學嬉鬧一番就混過去了。他說,鄉村的的夜再黑也不夠黑,因為它有天上的星光在閃爍,有地上的燈火亮堂。生活裡的苦樂參半,在文字裡若隱若現、沉浮起落。這是第二輯《雀躍舊時》。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然而,道一摔在了高考的獨木橋下,摔得遍體鱗傷。他的父親對母親說:“哪有一次就能成的事情,就是燒灰,也有燒第二次”。沒有比這更令人動容的話了。

蕭然寒素中,也並不一切都是苦的。在火塘上薰臘肉,用木杵舂餈粑,用豆腐、肉和豬血來作豬血丸子,用大紅的顏色把家裡弄得熱熱鬧鬧的,趁著除夕那一夜的鞭炮響,在雪茫茫的天地中養活一團春意思。灶裡的火,烘得文字又暖又香。

在改革開放的風雲激盪中,在時代變遷的遼闊背景中,鄉村挾裹於時代裡,一起經歷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文明。田野上寂廖的牛,山坡上迷路的雲,田野上燦爛的荷 ,以及呼喚靈去歸來的聲音,在持續重新整理的文明中,或被雨打風吹去,或流蕩於村莊,或儲存於記憶,孵化了一個鄉村抒情歌手。

書寫還沒完,也完不了。

——《邵陽日報》(2019年1月23日)

作品欣賞(一)

低處的聲囂

一開始,我以為每晚的歌聲是從對面高樓上的娛樂城遠遠飄過來的。我很納悶隔音效果會差到如此地步,委實不可思議。慢慢覺得不對,感覺歌聲是從我左邊不遠的房間裡飄出來的,特別是劇烈的蹦迪舞曲,呼嘯著撞擊我的耳膜。——原來,有一個簡陋的KTV深藏在這棟居民樓裡,它有一個樸實的名字:娟姐音樂茶吧。

每夜,歌聲縈繞不斷,透漏出這個低處生活的人們簡單的快樂。

那些K歌的人,大抵相同,我從他們的歌聲裡能分辨出來。因為,很多夜晚的歌聲,我聽出了鄉野之氣,那些歌聲不是唱出來的,而是使勁吼出來的。那歌聲,就好比兩座山頭上的人相互打招呼,使出渾身的力氣,集中在喉部,一個一個字地吐出來,擲地有聲,隔空遠翔。那些歌聲裡夾有很多方言土音,我聽出了歌裡濃郁的鄉音,讓我這個異鄉人有他鄉遇故人之感。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質樸無華的歌聲,毫無章法的唱功,多次打斷我的讀書與寫作。有時候歌聲難聽如拉鋸,吱吱呀呀滿以為會就此打住,卻又斷斷續續連上了。歌唱者總是不依不饒,樂在其中,我行我素,好像他們走在鄉下的大路上,可以忽而在左,忽而在右,時而在中間,時而在路旁,那份無所顧忌,那份酣暢淋漓,典型的自我沉醉。偶爾,也會有女聲幫唱,一曲《心雨》演繹得粗獷豪放,個別句子出彩,轉換細膩,猶如鶯鳴楊柳,別有一番風情。

某一個夜晚,聽到一個年輕的聲音,歌者應該是有幾分音樂天賦的,他的每一首歌都那麼深情款款,一曲下來,總能引來無數吆喝。那一夜,這個人的歌聲飄了很久,好像是他一個人的專場演唱會。我想,他一定唱出來了他們的喜怒哀樂,唱走他們的悲歡離合。 歌聲到十一點半如期結束,我透過三樓的窗欞,想看看這些人的面目。樓下一排樟樹枝繁葉茂,遮住了他們的身影,隱隱約約我看到他們勾肩搭背,餘興未盡,哼著歌消失在迷茫的夜色裡。

那時候,我多麼想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白天在這個城市的角落裡幹完又苦又累的活,夜晚覓一處廉價的歌廳做自己的歌者,在歌聲裡消除他們的疲憊,在歌聲裡趕走他鄉的寂寞,在歌聲裡忘掉身份的卑微。在平淡無奇的生活裡歌唱,就想草叢中開出一朵絢爛的花朵,真的很好。自此,每逢他們歌唱,我不禁放下書本,開啟窗戶,做一個默默的聽眾,在內心裡不斷地為他們鼓掌和喝彩。有他們的歌聲,我在這座大城裡,如青萍找到一處寬闊清澈的水潭,好像與故鄉人生活在一起。

聽他們的歌聲,時光啊,你慢些走,聽歌的人不許掉眼淚。

燒烤攤都是一個櫃子下面裝著四個輪子,推著走,輪子和路面摩擦發出的聲響本來不太大,但途經凹凸不平處,櫃體顛簸,轟隆轟隆……一路轟響。也有些夜宵攤子攤主用改裝的三輪車拖著夜宵攤子,車廂裡堆滿了紅色的塑膠凳子,那些凳子紅得發黑。三輪車輕巧地開過去,在逼仄的安置小區道路上,還有幾分搶眼。

更搶眼的是,看到一個燒烤攤上面的招牌赫然寫著:“天下第一燒烤,魷魚串每串2元”。令人感嘆的還有那麻辣燙攤主,推車水平真是高,那上面的大鍋裡紅豔豔的湯水滿滿的,一路推過去,愣是一滴也沒盪出來。有時,眼看那湯水就要溢位來了,可在剎那間又蕩了回去。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夜宵攤在步步高廣場一側,裡頭是高高的石磡,牆根下一字兒排開。 安置小區的路坡上是黃金碼頭,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地,往往還是日在中天,就有攤主來佔位。喜歡吃攤上的東西多半是附近醫學院的學生,有成群的女子呼朋引伴在攤邊,一個個典型的吃貨樣。也有附近寫字樓的女子來光顧,整潔的職業裝,衣領上的蝴蝶結呈欲飛狀。估計她們還沒來得及轉換身份,依然那般的小心翼翼,看到喜歡的食物,沒有學生妹的張狂和驚喜,一串燒烤在手,橫在嘴邊,一個一個輕輕地咬下來。精緻的模樣,彰顯出沉穩不驚的職業特質。

我素來不喜夜宵攤上的食物,我的胃在這些年裡被無窮的酒氣浸淫,已經“千瘡百孔”。在胃鏡檢查室裡,白髮老醫師搖著頭對我說:“年輕人,你的胃太老了,至少六十歲!”我不吭聲,老醫生勸告我忌食辛辣,麻辣也要少沾。生命誠可貴。以前非辣不開胃,慢慢學會和清淡握手言歡。偶爾讀書或寫作到深夜,餓之極,跑下樓,去夜宵攤轉悠,在劉老滿酸辣粉攤前買一碗紅薯粉,只要酸菜不要辣。去的次數多了,我竟然也成了夜宵攤上的常客。

儘管住在三樓之上,夜深時分,攤車路過樓下,很多次還是無情地碾碎我的夢境。特別是有一個攤車基本上在將近深夜兩點才歸來,攤車的噪聲猛然而至時,好多次把我吵醒。說不煩躁是假話,說不被擾也是自欺。醒來後,窗外的高樓總是有閃爍的燈火,掛得那麼高,無數次讓我誤以為是天上的星星。慢慢的,我習慣了在一陣轟鳴之後,又安然睡去。某些醉酒的夜晚口乾舌燥地醒來,手機關機,沒有掛鐘,不知是何夕,居然還清晰地惦念那攤車是過了呢還是沒過呢?

總算看清了那攤車的主人,是一對年邁的夫妻。丈夫弓著身子雙手使勁地推車,妻子兩手提著疊撂起來的塑膠椅子。他們應該都很疲憊了,返途中誰也沒有說話,只有攤車哐啷哐啷一路巨響。

哦,原來他們和我租住在同一棟樓,只是他們租在樓口的一樓,平素我總看見那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在切肉,女人矮一截,總是坐在小板凳上擇菜。切菜的很認真,目不轉睛。擇菜的很投入,心無旁騖。我每次拿出鑰匙開門,嘀嗒一聲響時,他們都一齊把目光投在我身上。我微微一笑,算是打過招呼。

哐啷,哐啷,這是一列生活的火車,載著他們的希望和美滿。我看到他們起早摸黑,夜出晝也不伏,他們身上看到肩負著沉重的負擔,也在一步步靠近幸福的彼岸。

想起很多年以前,我鄉下的父母親,就是為了我們兄弟的學業,竭盡所有的力氣去撥拉每一份可能的收入,一點一滴地匯聚成河,託舉我的夢想,為我的夢想填築遠帆的原動力。實在沒得辦法, 父親離鄉背井在海南打石頭,每到農忙季節趕回來,然後又匆匆出門,家裡農事和外出打工兩不落,這需要多少堅韌和持守。單是孤身在外,不說那麼繁重的體力活,孤獨和落寞就容易摧毀一個人。這些在我的顛沛流離很多年裡,才真切地感同身受,才明白父母當時有多難。

生活裡,真真的苦是說不清楚的。同樣,真真的難,只有親歷才能真切地知曉。在這個棲身的安置小區裡,我更多地懂得了將心比心和推己及人。

再看到他們在樓梯口的勞作,我能感知到他們身上罩有一種安詳的光芒。再多的苦再多的累在有目標有盼頭的日子裡,都不是簡單的重複合累疊。

在他們的哐啷裡,我也呼嘯著向前,生活的列車終究會把我們每一個人帶遠,沒有一個遺棄者。

出租房裡來來往往的都是過客,鐵打的房子流水的客。我租住房子的隔壁最初是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年輕男子,無數次在樓道上碰見,連微笑的表情都不給一個,我也只好裝作冷漠地側身而過。時不時還看見他帶著一個並不漂亮的姑娘進進出出,但從來沒見他們在一起大聲說笑過,估計都是特別不善言辭之類的人吧。

好像是元宵剛過吧,一天夜裡我從外面歸來,已經是十二點多了,我還沒到三樓,耳朵就灌滿了你一句我一句熱鬧的聲音。那時,我才發現隔壁已經換了鄰居。我站在房門前掏出鑰匙開門,餘光瞟到隔壁,那房間已經變得逼仄不堪,四個大漢塞滿了空間。他們是在慶祝搬“新居”,還是在預祝一年賺更多錢呢?反正沒看見一個冒熱氣的菜碗,就幾個扁塌塌的塑膠袋裡裝有一些烤串,他們在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啤酒,每個人的凳子邊都排列著一溜兒酒瓶子。酒已經喝酣,他們興致正高,這個一句沒落音,那個一句已經冒出來。我進了自己的房間,打冷水洗臉,聽見隔壁有酒瓶子在地上破碎的聲音,其間好像還有觀點不同的爭執,直到我沉入夢鄉。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我從來沒在早晨看到過他們,他們比我起得更早,他們早早地趕往工地。但是每一個夜晚照例是要喝酒。他們是這座城市裡的民工,他們不顧勞累不管風雨冰雪地打工做事,收入應該不錯,所以對待自己也不錯;他們已經不再是那種只傻傻幹活死死掙錢的人,他們不願住在狗窩一樣零亂和散發著各種來路不明氣味的集體宿舍裡,於是來這安置小區裡租房,在每一個夜晚來臨的時候做一頓晚飯,喝一頓酒,權當生活的享受。在異鄉的城市裡,這是他們生活裡透出的一點光亮。

他們的每一個夜晚都是相似的,總是聚在一起高談闊論、高聲勸酒聊天,每次瞧見我回來在門口掏鑰匙開門,裡面總是有人招呼我一塊兒喝點酒。我也萌生過和他們一起喝酒扯談的念頭,但都止於念頭,我強硬地管住了自己的腳步,微笑著說,我不會喝酒謝謝啦!裡面的人也不計較不失望,下回遇見繼續叫我,好像根本就不記得我從前的拒絕。我知道,這份邀請是真誠的。

我後來想,我沒去和他們喝酒,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和他們缺乏共同的話題。喝酒只是一個外在的載體,聊天才是悅心的途徑。我不想因為我的參與,破壞了他們喝酒的興致。我很清楚,如果把一頓簡單的酒喝成複雜的應酬,那對於他們這群人來說離結束快樂也不遠了。

他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和大聲說話,裡頭透出的都是滿滿的快樂和愉悅。他們勞累的只是身體,而精神沒有負累,因此生活變得簡單而快樂。我打心眼裡羨慕他們,如果當年我不那般的苦苦掙扎求學,現在的我估計也是其間的一員,而不是現在的這般境地。外人看我風光無比,實則備受煎熬,是用身體一點點地透支換取未來。

隔壁的鄰居們是沒有失眠的,他們安然入睡,消失的力氣在一夜之間復原如初。而我很多時候為了一點工作上的事情通宵達旦地加班,為了一點的得失耿耿於懷無法安睡,以至於一次次在斗室裡做困獸之鬥。如此努力為什麼?在大地上,我們只活一生。隔壁的鄰居們以他們的方式告訴我,生活最重要的是活在當下。於是,我努力讓自己如一顆鄉下的青草安頓下來,開始相信生命裡遠遠不止一個春天。

他們喝酒後打撲克牌,贏的大聲高呼,輸的痛聲嚎叫,每一局出牌都好像是打鐵,發出劇烈的砰砰聲,好像他們各個練就了鐵砂掌,一掌蓋過一掌,只差桌子沒有擊碎。喝酒無可厚非,借酒助興,借酒消愁,可對於打牌我素來無好感,但只要不是太晚,我也不計較,我照例看我的書、寫我的文、聽我的歌。可是,他們一次比一次投入,有時候隔壁歌廳的歌聲消失了,他們升級為夜晚的最強音,我終於忍無可忍,摘下耳機,衝出房門,使勁敲他們的門。裡頭一陣慌亂,生怕是警察抓賭吧,好一會兒,房門才徐徐開啟,見到是我,開門的人和裡頭或坐或站的人都長噓一口氣,緊張的氣氛立馬消失了。我站在門口,沒邁腳進去,氣沖沖地朝他們扔下一句:“玩牌也不分個早晚,什麼時候了還大呼大叫,我們明天還要不要上班了啦!”他們一聲不吭,好像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臉接受批評的誠意。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我瞬間感覺到了鄉村的淳樸,他們是無心的,忘記了自己置身在城市裡,在喝酒打牌中一次次回到了故鄉,在故鄉的夜裡是無所顧忌的,想叫就叫想喊就喊。我突然又有些於心不忍,因為我同樣來自鄉野之地,語氣變得柔和:“以後注意點咯,隔壁歌廳沒唱歌了,你們也按時結束好不好?這樣子大家都好。”他們還是沒說話,臉上都是愧疚的笑。從那以後,他們的打牌聲和歌聲一起消失在夜晚,沒有再破例過。

我以為他們的快樂會長久持續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從外面回來,還不到九點,以往這個時候他們還在喝酒呢。樓上很安靜,出奇的安靜,我走到二樓轉角處,按亮燈,發現隔壁那個高個子男人獨自倚靠在走廊的欄杆上,臉上凝結著厚厚的冰霜,正在使勁地吸菸,腳下的菸屁股橫七豎八。他一定是遇到了很棘手或特別傷心的事情。我不知怎麼打招呼,更不知何從安慰他,只好躡手躡腳貓一樣竄過他的身邊,開門進房子。自始至終他的眼皮都沒抬一下,他在樓道的夜色裡好像一個溺水者,窒息得抓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就是這個高個子,曾經無數次招呼我和他們一起喝酒。一個對陌生人都充滿了熱情的人,不是遇到過不去的坎是不會這樣子的。

我無法確知他到底遇到了什麼,一連好幾天,隔壁的房間裡沒有了過往熱鬧的喝酒聲和打牌聲。我也不知他們人員是否還齊全,因為那房門一直都是緊閉著的。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發現隔壁房間裡走出一個矮墩墩的中年女子,嘴巴塗得紅豔豔的,還有一股濃郁的脂粉味。不知那四個男人何時搬走的,突然沒有了隔壁的那種生活的熱鬧氣息,我頓時變得無所適從,覺得整棟樓都是空空蕩蕩的。

我懷想與他們為鄰的日子。 直到現在,我都後悔當初為什麼不放下所有的顧慮,和他們好好喝上一頓酒。

——《青年文學》2015年第12期

作品欣賞(二)

銀雙路上

輾轉來到長沙這條名不經傳的路上,單位辦公樓卑微地側身在上坡之後的趨緩處。從大樓走出來,向左是科技大廈,科技大廈對面是湘雅附三醫院,再延伸過去路的盡頭是奧克斯廣場。向右是下坡路,西湖集團毫不起眼但在建築市場佔據的份額卻不小,其樓下有個粵式餐廳,據說早點特別好吃,每天早晨各種豪車展覽一般聚集。再下去就是各類培訓機構,每天有俊男靚女在派發招生廣告,偶爾也有高大威猛的老外夾雜其間。

一段時間之後,我弄清了這條路名字的來處,很簡單,一頭接銀盆嶺,一頭接雙塘路,各取首字合成。這樣的名字倒不會有盜版和重複之嫌棄,遠比什麼五一路、勞動路具有個性。作為一條側道,車輛並不多,公交車只有211、111全程而過,至於其餘的一些公交都是半道或截道而過。有一點是相似的,不管是全程或中途而過的公交車,都不擁擠,總是有些許座位空著,顯得公交車頗有些空闊而落寞。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購置的新房是學區房,也是期房,一年半之後交付。在此之前,孩子依舊在家鄉古城裡就讀。妻子也在那教書育人。一個人的很多夜晚,寒冷的月光從窗欞灑進來,落在床前凌亂的書籍上,涼意四起。 茨威格在《人類的群星閃耀時》裡說:“一個人命中的最大幸運,莫過於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強的時候發現了自己生活的使命。”我不知自己的使命是什麼?大學畢業遊走各地,作為資深刀筆吏久矣,各類公文寫得嫻熟,終究只是一陣風。我找不到風中的答案。年富力強不假,但眼看奔四來到省城,與己身而言,談不上什麼發展,倒是徒增一個人生活的寥落荒涼。只有一點足慰自我,眼前一切的棲住,都只是為了孩子。我就是一塊磚,用心良苦地墊高孩子起飛的平臺。雖然並不奢求孩子將來所謂輝煌騰達,只是在儘可能的努力下,為他創造成長的各種條件和可能。飛不飛得高,最後是他自己的造化。

在我孤身行走的銀雙路上,這裡每一個黃昏都貌似很悲壯,特別是夕陽掛在高樓大廈之間,毫無流連,直接就掉到了地平線的另一端。想起80後青年詩人王單單如是寫道:黃昏是夕陽的斷頭臺,多麼悲傷的時刻呀,夜晚不可避免。在每一個夜晚到來之時,在每一盞路燈次第亮起之際,我躲在辦公大樓的一角,獨自靜默地待著,試圖剝離自己,把體內的想法、身上的灰塵和交際的虛假都統統丟進抽水馬桶。可我總是一個成功的失敗者,一次次的剝離都成功不了,只得萎頓在搖曳的燈影裡,內心卻仍是一條交通擁擠的敞開的大街。暮色越來越深,越來越濃,黃昏的灰燼裡,我踉蹌的中年彷彿一件童年時期無法縫補的破衣裳,遮住了這裡的傷,又露出那裡的痛。

所有的去處,都和來路有關。比《詩經》更早的時光河流之上,行路人問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問過之後,時光的河流不捨晝夜,照例流淌不息,天空緘默,大地無語。流轉至今,我恍惚就是穿越的那個問路人。只是在這城市的夜裡,問天,看不到天。天在鋼筋水泥之上。 關於世道人心,我早就和草間的蟲子,看法基本一致。但是,我更孱弱膽怯,遲遲不敢在這燈紅酒綠的夜晚裡撕心裂肺地喊出自己的聲音。

清淨一下,無可企及,在銀雙路上,只能在喧鬧中喧鬧,在奔突中奔突,哪怕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活得喧囂走得匆忙。 我只能走向更深、更遠的暮色,走向誰也無法預知卻不得不繼續行進的未來。

坐在侷促的草地上,坐在一個人的深思裡,心似一頁紙吹過冷漠的街道。天空如未眠已久的眼角,天際有低垂的暮靄,影子一樣魔幻的馬車,穿過父親沒有燈火輝煌的村莊。

晚飯後,我從餐館起身,沿嶽麓大道旁邊的人行道一直往銀盆嶺方向走。路程不遠,我晃晃悠悠,行走緩慢,好像揹負著巨大的無形之物。走得次數多了,後來我看到銀盆嶺大橋就會閃現一個固化的意念:一隻飛越死亡的巨大鐵鳥。從鐵鳥的一翼穿過,經過奧克斯廣場,轉身又到銀雙路上,然後再走十幾分鍾,回到供職的單位。這基本上是我每天黃昏之後必做的功課,把很多紛繁蕪雜的情緒自動派遣,收拾好破敗的心思,繼續對這個世界獻上最好的一面。

沒有誰能將昨天還給我,也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重複的只是我們無可迴避的生活瑣碎,還有很多匿名但不得不去一一核對的生命密碼,那些密碼關於愛、關於親情、關於思想、關於日漸衰老的身體。在不斷的破譯裡,收穫喜悅、悲傷,收穫莫大的虛空、無奈。來的來,去的去,關於這個世界,關於這條路,我想起祖母生前的一句話:我們都是來做客的。既然都是客人,我們只能對這個世界彬彬有禮,任何企圖帶走和霸佔都是徒勞的,日光消失於日光,水滴消失於水滴。能表述的,能記錄下來的,都是如此貧乏而蒼白,而我無法言喻的總是如夜色起,從來沒有半刻的耽擱和遲疑。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單位左側有一條小路連結銀雙路和嶽麓大道,這和我鄉下的道路並沒有兩樣,很有幾份熟稔。路面竟然沒有硬化,很多地方被碾壓得坑坑窪窪,一到雨天就積水深深,而到晴天又灰塵撲面。短短的一段路,九曲拐彎,扭得如一條蚯蚓。道路一邊有廢棄的菜地,間或叢生著茅草,春生秋枯。另外一邊是毫無章法的雜草,雜草後面不遠處是遠大住工的別墅群。我喜歡走這條路,在上面趔趄蹣跚,讓我一次次恍如置身故鄉。

這條野道隱匿在繁華的城市裡頭,好像盛大宴會上一個蓬頭垢面的不速之客。是的,我也是這城市的不速之客,我們倆惺惺惜惺惺,相顧兩無言。

這條野道之所以能如此這般,據說是和嶽麓大道旁邊的市府有關。曾有人提議將這條小道改直硬化,遭到反對,說這條路的另外那端盡頭就是省腫瘤醫院,修正改直等於為市府修建了一條通往腫瘤醫院的快捷道。此乃大不利之事,斷然不可為。於是,再無人問津。此說孰真孰假,自難定論,只是很久以來野道長存,倒是勝於雄辯的事實。

世間事情無獨有偶,銀雙路邊的科技大廈巍峨高聳,頂端為一縮小版的埃菲爾鐵塔造型,鋼結構,遠遠望去,猶如一把刺破青穹的巨劍。每到夜晚,鐵塔上的燈光閃爍,熠熠生輝。美則美矣,有好事者又突發奇想,說科技大廈頂上的這把巨劍直劈市府,是為大不吉。無從知曉,市府如何破此蹊蹺。幸好市府一直安然無恙,升遷無礙。佛家有云: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一念之間,懸殊不已。轉念言之,這柄寶劍何嘗又不是在守衛一方的安寧,驅散牛蛇鬼神。

月亮掌燈,走在路上,風大搖大擺地撿拾月光的碎片,我多麼想找一個同伴聊天,說一說內心的荒涼,說一說生活的涼薄。恍惚中,我,丟失故鄉的人,聽見幾聲莫名的鳥鳴。深夜的街道上,它一遍一遍用鄉音呼喚我的乳名,像喊它失散多年的兒女。當我猛然驚醒,只有風聲呼嘯而過。

命運的宏大之別,在青草身上袒露無遺。一欄之隔,際遇大不同。別墅欄杆前的草坪,工人定期護理,修建得整齊劃一,長的也是青蔥濃郁。它們是命運的嬌子,坐擁其成,只需要每天伸展身子享受陽光雨露,其餘的都不用去費心思。而欄外靠近野道的草們,姿態萬千,跪地求生,孤苦無涯。然則,困境之下,野趣盎然,個性生長,豈非嬌生慣養能及?想起從前的自己,在故鄉的大地上為農,昧旦晨興,荷鋤帶月,山中不知歲月長,只覺迴圈反覆,無際無涯。暑假期間,縣城伯父家的堂姐堂哥回鄉玩耍,他們哪知稼穡之苦,對鄉間事物喜歡有加,但他們終歸在數日之後回城。看到他們衣著光鮮,不必躬身農事,我豔羨不已,一度曾生命運之不公,居鄉則苦,入城則樂。而今的我,流離數城,已然不知其樂何在。只是,當城市奇熱無比,人人縮至空調房,我倒是可以一如既往行走如常。試想,一棵飽經風霜的野草,在一點酷熱面前,又能何懼?身體蒸發汗水罷了,曾為農人的耐勞恆在。

星星一閃一閃的痛,測量高樓之上的寂靜。

很多個夜晚我在湘雅醫學院的操場上散步,身邊人來人往,大多是年歲逐高的老人。我走在其中,無異於一個異類。圍繞操場,走一圈又一圈,景象沒有什麼不同,唯獨有一次我看到住院部大樓的燈依次亮起,最後居然呈現一個“鄉”字,赫然醒目,就像一條曲曲折折的道路。我的心旋即飄忽其上,沿“鄉”而去,多久可以抵達我暌違的故鄉呢?同時,我想把這份突兀出現的驚喜分享給旁人,可誰也不認識我?沒有人可以和我敞開心聲,我索性坐在操場的臺階上,與自己的影子對飲,飲下一兩清苦、二行淚水、三錢月光。

像我這樣的獨坐者,寥寥無幾,我僅發現過一次有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孤身坐在空寂的臺階上,目光散淡無神,似乎在努力伸展視線,又似乎無力地被按在了腳下。偶爾,他抬頭望天空。天空什麼也沒有,但他久久地不願低頭,好像只要不放棄,就能找到巨大的慰藉。有風吹來,吹走了時間,吹走了人流。

我離開的時候,他還沒有一絲的離意,安詳地像一尊塑像,遲來的露水會為他加冕。每個人心裡都有一片別人看不見的海,一切都成謎,開啟的總是膚淺的海平面,你不知道海底有過多少的萬物眾生和驚濤駭浪。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走在銀雙路上,我習慣於看萬家燈火。一處燈火一戶人家,每一處燈火處有溫馨的生活。我有時候禁不住會痴想,這一處燈火下是什麼樣的人,那一處燈火下又是什麼人?城市越長越大,還會有越來越多的燈,亮在未來的每一個黑夜,燈下將是怎樣的人?每一間房舍都是一臺燭臺/芸芸眾生在燭臺上燃燒著孤獨的火焰/而我們不假思索的每一步/都在邁過別人的各各他。特別是在寒冬的後半夜,我詫異地發現書上的詞語和天上的星星一樣,都可以告慰人心。

從夢想到現實是怎麼樣一個漫長而又艱辛的旅程,甘苦自知。在紛紜變遷的時代快速列車上,忠於自己的本色,在紙上大團大團地塗抹自我映象的色彩。而我的色彩是我那些從心裡蹦嘎脆響而出的文字,那些文字一點一點地壘砌起我個人的金字塔,裡面供奉著的是一個苦澀的靈魂。面對熱氣騰騰的城市生活,講不好普通話,學不會長沙話,我就是一個標籤貼在舌頭上的外來者,擯棄不掉出生地的方言音調。只要一張嘴,洩露所有的尷尬、不適、不安和輾轉以及沒有未來的困擾。

每每騰挪一地,再為新人,汗水凝結的每一個文字,一點一滴地尋求認同,直至水融入水。我從來不相信命運,命是失敗者的藉口,運是成功者的託辭。更多的人總是願意相信,所有未知的背後,都藏著屬於自己的好運氣。一次次心存僥倖,一次次自我催眠,在追逐自我命運的道路上,不懼風雨,不言苦痛。我寧願把自己當成一個拓荒者,每到一座新城,它就是我眼裡的一塊新地。我只能一次一次地掄起內心的鋤頭,一鋤接一鋤地挖過去,不放過任何一寸,然後再播種下種子,守在時間的深處,餐風露宿,等待秋天不忘一個開拓者的心意,給予小小的豐足和愜意。

儘管不求聞達,懷揣隱者之心,我還是被現實這支過於強大的軍隊擊敗。節節敗退,我一直在退,退回到一室書籍裡,退回到一豆燈光中,退回到一張木床上。努力熱愛生活,盡力伸展成一棵樹,一點的陽光雨露,歡喜地開枝散葉。哪怕不熱愛生活,我也只想自己無公害的,毫不起眼地做一顆小小的仙人球,收斂起所有的鋒芒,哪怕一年半載沒有一滴憐愛的水,照樣也不枯萎,也不改換自己青蔥的色澤。

自詡一介書生,幾多飄零,浮萍的命運,終究不在己,在所有的時間之水和生命之風。水多遠,風多大,沉浮不由身。慢慢明白,在沒有路標的道路上,也要做一個跋涉的先驅,用腳步丈量行程,在每一個孤獨的夜晚,擬寫聖歌,獻給從來不容易的自己、從不離棄的大地和從不消失的空茫。

——《散文》2018年第3期

作品欣賞(三)

火 塘 往 事

梅山的夜很深,偶爾的犬吠聲從遠方緩緩而至,如漣漪散在村子的腹地。我兩眼惺忪,父母也早已沉默無語,但我還是不想起身去睡覺。我貪戀火塘散發出來的溫暖,更眷戀這種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人暖得有點發困,而火在火塘裡還精神著呢。火光的映照裡,親人們的臉龐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兒。火光的照耀裡,很多潛伏隱藏的往事,隨扯白話鋪就的道路逶迤而來。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小小孩不知冷,哪怕冰天雪地霜打蔫了地裡頭的白菜,依舊在外瘋玩得滿頭沁汗,天沒黑透都不回家。

當火塘把炊煙送上半空,把晚餐的香味隨風漫步,我才一身灰不溜秋地溜回家,在灶屋門口被香噴噴的菜香嗆了一嘴,小黃趴在火塘旁邊的柴窩裡,痴痴地盯著鐵鍋裡翻炒的白辣椒炒肉。辣椒炒肉是我的最愛,我歡喜得一跳三尺高,母親端著辣椒炒肉去堂屋,我伸手從碗裡偷了一塊肉,丟進嘴裡,嚼得有滋有味。

轉過背來,我坐在火塘前的長凳上,用火鉗夾起一塊小木柴,架在灶膛中央。“做人要實心,燒火要空心”,這句話是母親經常念在我耳邊的粟裕。把燃燒的木柴架好,不一股腦地疊在一起,是讓風進來,木柴燃燒得更透,火力更足,柴火的舌頭使勁地舔在鍋底,鍋裡的白菜被火燙得嗤嗤作響。白菜熟了,端上桌去,一葷一素,已然是農家裡上好的佳餚。

就著昏黃的燈光,我吃得肚兒圓滾滾。半夜裡,在浩瀚的夢境裡,總是從高處往下掉,掉啊掉啊,心都湧到了嗓子眼,總算落了地,安然無恙,這時身軀猛地一震,徹底醒來。

我不覺驚恐,相反愉悅。因為,祖母常說夢見墜落,是抽條長個子呢。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父母非常節儉,平素里舍不得花錢去買新鮮肉,一些乾貨也久久地留著待客,在火塘上面的橫木杆上接受煙火的圍裹。已經一個整月沒吃肉了,我每天吃飯打不起精神來,只想能有點油水來潤潤。又是青菜,我惱怒地踢了一腳,小黃很無辜地往柴窩裡邊縮了縮,離我遠遠的。

這時,火塘裡傳來撲哧撲哧的火笑,笑得大的時候,火焰漫過鐵鍋的提手。我的心即刻陰轉晴,竊喜不已,火笑非常靈驗,屢試不爽,好像一個守諾的信使,跋山涉水也要把音信送達。在梅山,火以笑的方式預示家裡即將來客。

明天會是誰來我家做客呢?外婆、舅舅住得近,平時家門口也時常穿梭,天天見,反而為客的禮數就免了,遇到什麼吃點什麼,彼此也不會計較。來客肯定是遠一點的,我的兩個姨媽都嫁在鄰村,五里路遠,往來均為客。我十分篤地相信明天是姨家來人,心底裡欣喜地開始期待。

面對眼前的青菜,我也不計較,巴頭巴腦地吃得歡快,讓母親大感意外。第二天在殷切的期待中出現,早上的露水曬乾了,中午的太陽火辣辣了,下午的涼風開始從不知名的角落裡出來了,可我家的客人還是沒來?我的希望已經膨脹成最大的氣球,在時間的流逝裡,一點點地落向失望的荊棘叢。難道火笑也不準了?客人為何遲遲不來?夕陽銜在山埡口,把最後的餘暉撒在大地上。

我無精打采地把目光從村口收回來,低著頭準備進灶屋,接受今夜的青菜飯。腳才邁過門檻,一聲叫喚入耳,我不用思索就知道是小姨來了。

小姨看到我,滿臉的笑,手裡抓著幾顆從褲袋裡掏出來的花生糖。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抱團取暖,在火塘邊上淋漓盡致。從我記事起,每年寒冷的夜晚,祖母和我一家老小,有時候滿叔和嬸孃也會圍坐,長長的粗糙的長木凳上正中間坐的一定是祖母,祖母正對火塘,負責燒火。祖母嫻熟,有時候一根小柴禾不用看,信手丟進灶膛裡,不偏不倚,眼法好生了得。我總是坐在木凳最末端靠牆壁的尾巴上,這是最暖和的地方,小黃也會挑地方,神情安然,身軀時而慵懶地伸張。

火塘邊的夜話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每夜說來說去都不重樣,帶著早晨露水滋潤的新鮮味兒。從古至今,從南到北,從天上到地下,從生到死,從神話到現實,從過去到現在,一張口就是民間的歷史,一議論就是大地的爭鳴。我聽到很多的英雄事蹟,諸如楊家將、薛仁貴徵東、呼家將、岳家軍等,我也聽到了諸多的家長裡短人事恩怨,我還聽到了諸多鄉村質樸無華的做人準則和教誨。

每一次的夜談,都是那麼的生動有趣,我生怕錯過每一處的精彩,即便是夜已深,我也努力睜開倦眼,尖起自己的小耳朵。我喜歡火塘邊夜話的那種舒緩和自在,喜歡火塘前一家人能從農事裡暫時解脫出來談談自己的或他人的人生和境遇。偶爾,大人們也會商討一些重大事項,比如有一年父親和二叔持久討論合夥買一輛拖拉機運貨還是開碾米房,最後拍板買碾米機,辦起了全村唯一的碾米房。

好些年裡,我家都是隔天就是熱熱鬧鬧的,村裡人都會挑著穀子來碾米。我家因此收入增多,在80年代裡早早成為所謂的萬元戶。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燒火難免遇到溼柴,特別是多幾根,濃煙四冒,眼淚都“煙”出來了,心裡煩躁,一頓亂搞,結果煙更濃,火更小。

這個時候,祖母看到我,就仔細地把柴禾撥拉開來,留出空隙,還神秘兮兮地教我念一個秘訣:煙子煙,莫煙我,我給你架天梯,送你上天去。我跟著祖母唸了一遍,居然覺得煙不衝我而來了。我驚詫不已,不得其解。

特別有趣的是過年的三十夜晚,所謂三十夜晚的火,十五元宵的燈,火一定要燒得紅旺旺的,象徵著紅火熱鬧。祖母在三十夜晚還要做一件格外的事情:炒蟲子。在家裡架起火鍋,將來年需要種植的作物種子,一樣選一點,放到鍋子裡一起炒,祖母掌鍋,祖母邊翻炒,邊問:“架鍋做什麼?”我趕緊搶答:“炒蟲子。”“什麼蟲?”“包穀蟲。”祖母再問,我再回答鑽心蟲、蛾子等,直到把所有的蟲害一一問答完結,這在祖母的念想裡,一炒一炒就把蟲子都炒死光了,來年農作物就會碩果累累,農家就能喜迎豐收。

而今,連我那上山就能撿到柴禾的村子裡,竟然還有人燒起了液化氣,山上草木盛,以前的山路都已經銷聲匿跡再也難尋。火塘邊夜談的盛況不再,老老少少出走村莊,天南地北雙飛客。以前,老人們說很遠很遠的地方就會說到雲南四川去了,如今連國外的都不在少數了,我小學同學李六妹五年級沒讀完,如今在寮國開便利店,生意還挺不錯。

數年前,每次坐火塘正對面的祖母長眠於故土之上,父親隨我遷居長沙,母親留在邵陽。我家的火塘孤獨寂寞冷,一晃已經多年了。

刊發《少年文藝》2019年1-2期合刊

袁道一:從回望故園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