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翻車”了?想拍爽劇,卻變成了中年版《小時代》……

馮小剛“翻車”了?想拍爽劇,卻變成了中年版《小時代》……

文/馮禕

著名導演馮小剛執導的首部網劇《北轍南轅》終於迎來了大結局,劇中的“五美”,都實現了馮導預設的“女性在面臨種種事與願違時,做到對困境的突圍”:

馮希拒絕了“鳳凰男”前男友複合的請求,與閨蜜們合夥開的餐廳紅紅火火,還找到了能相守一生的人;曾插足別人婚姻的戴小雨雖然遭遇了一場車禍,但清醒後的她,最終繼承了奶奶留的大別墅;鮑雪如願以償當上了電視劇女主角;司夢與丈夫和好,重新成為了作家;精明的尤珊珊繼續做逢投必賺的女強人……

這劇情,看似達到了“爽劇”標配,但豆瓣評分卻仍停留在4。8分,甚至被部分網友惡評為中年版《小時代》。

從《北轍南轅》的口碑失利,恰恰可以看到曾經輝煌一時的“京圈”文化是如何與現在的電視劇觀眾“北轍南轅”的。

沒有京味兒的京圈劇

“觀眾說不接地氣,但這部劇裡的每個角色都能找到生活原型,這就是生活在我身邊的北京大妞。”面對吐槽,《北轍南轅》的編劇陳枰覺得很意外。在編劇界,她並非無名之輩,曾經的作品有《激情燃燒的歲月》《推拿》《青衣》。這部劇是她先創作了小說,被徐帆看中後,才有了與馮小剛的合作。

我們先來看看《北轍南轅》中,給5位女性設定的困境是什麼:

鮑雪(藍盈瑩飾)中戲畢業,住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胡同四合院,只是一直當18線小演員,沒演過主角;全職太太司夢(啜妮飾)中文系畢業,版權費能賣出幾十萬,住著市中心學區房,開著寶馬車,但“喪偶式育兒”讓她與開會計師事務所的丈夫有了隔閡;“海歸”戴小雨(金晨飾)能靠美貌和情商混入京圈老闆們的飯局,更有奶奶的大別墅兜底,黑歷史是曾“被動”當了多年小三;尤珊珊(王珞丹飾)事業有成,出入有司機,投資從來穩賺不賠,唯感情沒有歸宿;唯一的“北漂”馮希(隋源飾)住著親戚的大房子,拿著閨蜜資助的30萬開飯館,她的糟心事兒是為男友而活,但男友只把她當“保姆”。

《北轍南轅》五位女主人公劇照。

再品品劇裡的臺詞,“錢的事兒最不重要”“我借你錢,不要利息”“我不希望看到朋友因為缺錢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兒”,幾十萬的餐廳說投資就投資,上千萬欠款說不要就不要……在這部電視劇裡,五個姑娘雖然出身、背景、經歷、教育不同,但看上去都不差錢。在“不差錢”面前,一切所謂的困境,都顯得那麼的“凡爾賽”。

其實劇中也涉及了許多現實熱詞,例如北漂、剩女、房價、學歷、守寡式婚姻、娛樂圈潛規則等等,但懸浮的劇情無法把抽象的熱詞變成具象的故事,實現與觀眾的共情。與《歡樂頌》裡被“重男輕女”原生家庭所累的樊勝美,《三十而已》一邊被“海王”吊著、一邊努力想留在上海的王漫妮相比,她們的困境顯得那麼像無病呻吟。

看看劇中這些女性們是怎麼掙脫困境的吧,方法就是“開一家餐廳”。開了餐廳,故事也沒有圍繞如何經營做文章,彷彿這家餐廳只是一個“情感象徵”、一個暫時逃離現實生活的避風港,而劇情推動主要靠她們喝茶吃飯耍貧嘴。明明是以北京為背景,以當代女性的痛點為話題,反觀現實生活,我們好像和劇中人不是生活在同一星球。

看完整部劇,是不是充斥著一種“何不食肉糜”的疏離感?

在很長一段時間,“京圈劇”曾是口碑與收視的背書。之所以稱之為“京圈劇”,不僅寫的是北京生活、說北京話、呈現京味價值觀,主創人員也多以北京籍或與北京關聯甚深的人組成。從最早的《渴望》《北京人在紐約》《編輯部的故事》《我愛我家》,到《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貽笑大方》《與青春有關的日子》《奮鬥》《男人幫》等,都是典型的京圈劇,鄭曉龍、趙寶剛、馮小剛、英達,王朔、海巖、馬未都、石康等,都是典型的京圈導演與編劇。

除了導演馮小剛,《北轍南轅》的演員也是“京圈”的老面孔:演尤珊珊的王珞丹是趙寶剛一手捧紅的;演杜世均的朱雨辰在《奮鬥》《我的青春誰做主》《家的N次方》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藍盈瑩曾是人藝的話劇演員、隋源參演過《芳華》,配角里的劉曉慶、宋丹丹、徐帆、朱時茂、丁志誠,哪個沒有京圈背景,宋丹丹還是第一代的“京圈公主”呢。所以,《北轍南轅》絕對是根紅苗正的“京圈劇”。

這也不是“京圈劇”第一次“凡爾賽”了。

“京圈劇”大概是從2007年,收視大爆但爭議卻一直延續至今的《奮鬥》開始變味兒的吧。劇名叫“奮鬥”,想表現6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是如何在事業和情感上奮鬥的,但劇里人是怎麼奮鬥的呢?

佟大為飾演的男主角陸濤,生父是億萬富翁,自己是富二代。初做生意就是上千萬的地產專案,養父也待他不薄,沒錢但能打通關係,更有兩個女孩為他死心塌地。馬伊琍飾演的女主角夏琳是自由獨立的人設,但所謂的奮鬥全是與感情較勁,最後放棄學業,嫁給了男主角。女二號也是白富美,是能為前男友墊付4000萬專案款都不眨眼的那種,所有的情感全部依附在另一個人身上,沒有獨立的人格和事業。配角們的奮鬥歷程也和開玩笑似的,有的人透過“劈腿”實現留在北京的願望,有的人生活就是“打遊戲”,有的人無限迴圈“複合-吵架-分手-複合”的戲碼。劇方想象中的勵志,變成了普通觀眾眼中的笑話。

在這之前,“京圈劇”的主角要麼是神秘的大院子弟,要麼是滿嘴家長裡短的衚衕串子,都帶有濃濃的北京特色。但在這之後,我們的“京圈劇”職場裡再也沒有了“李冬寶”,生活中再也沒有了“張大民”。

場景不止越來越沒有京味兒,連人情味兒也沒有了。在《北轍南轅》的鏡頭裡,北京空氣清新、交通便利、街道乾淨,永遠籠罩著一層柔光濾鏡。這座城市最主體的人群和生態卻統統消失不見了。

不再吃香的“大颯蜜”

雖然18年前國產劇就推出過《粉紅女郎》這樣的女性群像劇,但真正開啟“女性群像劇”熱潮的是2016年的《歡樂頌》。都市、職場、婚戀、原生家庭,每個關鍵詞都戳中了當代女性的痛點。但同時,它也是“女性群像劇”懸浮的起點。

在人設上,劉濤飾演的高階白領安迪,王子文飾演的富二代曲筱綃,就難免有“懸浮”的嫌疑。現實生活中,且不說她們與性格、背景、經歷迥異的樊勝美、邱瑩瑩、關雎爾能否成為朋友,單就租房這一點,這兩個階層的人就不會成為鄰居。不過劇中樊勝美當“扶弟魔”的遭遇、邱瑩瑩的“渣男體質”,還是讓劇情照進了現實,能讓普通人在劇中找到觀照。

近兩年,投資方彷彿是找到了“財富密碼”,陸續推出了《二十不惑》《三十而已》《愛的理想生活》《我的前半生》《正青春》《親愛的自己》《青春鬥》等眾多女性群像劇,而《北轍南轅》之所以能在開播前引起關注,無非打著“馮小剛首執網劇”的噱頭,但依然逃脫不了“幾個女性湊在一起,一頓嘴炮說著‘自由獨立’,就敢說是‘女性力量’”的低階邏輯。

除此之外,《北轍南轅》更暴露出“京圈劇”一直在女性審美上的劣根性。但凡看過3部以上的“京圈劇”,就不難看出京圈大佬們對“大颯蜜”的熱愛。

高曉松在一檔節目裡總結過什麼是“大颯蜜”:“不但長得好看,沒有公主病,而且你越大男子主義,我越愛你。你上街打架,我幫你遞板磚,就是你叫人打成植物人,我也會養你一輩子。”具體可以參考《老炮兒》裡許晴扮演的話匣子,《奮鬥》裡的米萊。

無論是京圈作品中的女性,還是“京圈”碰出的一撥撥“京圈公主”,徐靜蕾、王珞丹、王子文、白百何,自身都帶著這些特質。像曾經京圈的“王”——王朔一手捧紅過的徐靜蕾和王子文。前者不懼流言蜚語,在各種公開活動中與王朔出雙入對,後者還在專訪裡說過王朔是她的“精神枕頭”。

《北轍南轅》對“大颯蜜”的理解,也還停留在長得漂亮、會來事兒、嘴不饒人、仗義疏財、能喝酒、知進退,看到別人摟著更年輕的小姑娘,絕不拈酸吃醋,明著誇姑娘漂亮,暗著贊男人有眼光。

單看這些品質好像沒什麼問題,但結合劇情會發現,所有這些品質都是為男性服務的。她們在男人的規則裡遊刃有餘、辦著男人的事、成全男人的面子。

《北轍南轅》甚至用了很大篇幅去展現男性角色的事業和愛好,音樂、攝影、廚藝、極限運動,但裡面的女性呢?所有好玩的都是劇裡的男性帶她們去體驗的,遇到迷茫的時候,也是靠他們當救世主。哪怕是再叱吒風雲的尤珊珊,都需要一個“精神導師”老黑當指路明燈。而女性的高光時刻是抓出軌、撕綠茶。打著“女性力量”的旗號,女性卻處於一種依附地位,要接受男性凝視下的刻板印象。

2018年春節時,網上曾爆出一段“京圈大佬飯局”的影片:馮小剛和幾個男性拉著《芳華》主角苗苗,起鬨讓其跳舞助興,最終女孩來了一段,全了馮導的面子。從這點看,也不能說《北轍南轅》懸浮,寫的就是他的生活啊。從王朔時代到現在,比起獨立和才華,甘於奉獻才是他們眼中女性最閃亮的品質。

馮小剛曾在微博上公開說過“女人智商低下”,老婆徐帆更是在《金星秀》裡爆過“護犢子金句”:那些女的願意撲就撲吧,你願意讓他佔便宜就佔吧,我們不吃虧,反正我們家是男的。哪怕是批“小鮮肉”,本質上也是在哀嘆“男色”時代的來臨,讓“只看才華不看臉”的京圈大佬們沒了制霸的能力。怎麼看,《北轍南轅》都像是背後創作者的個人品味的對映。

只是在這樣的飯局坐得太久了,馮小剛忘了站起身、開啟門看看真正的世界是什麼樣了。關於大女主的定義,早就不是看誰最能契合男人社會的規則了,而要打破這個規則。對於馮導和背後的“京圈”來說,就是打破他們自己。而這太難實現了。

他們聊的、寫的、拍的哪兒是女性啊,明明是在懷念那個已經逝去的、以京圈為中心的年代。

曾經的圈子,變成了畫地為牢

國產劇劇情懸浮於現實生活之上,已經是老話題了,我們常在劇中看到出入社會的大學生,明明家境普通,卻能住三室一廳的大平層;月薪三四千的社畜,穿戴卻皆是大牌;沒錢沒勢的實習生,住著精裝房泡著江景浴缸;有錢沒錢家裡裝修走的都是低奢風、北歐風;日常起居標配是西式早餐、職業套裝、高檔餐廳,儀式感滿滿;主人公職業也越來越懸浮:不是像律師、總監這樣的精英白領,就是時間自由的花店老闆、撰稿人、漫畫家……雖說都叫都市劇,可都市不摩登、不現代、不精緻的另一面卻被完完全全遮蓋住了。

如果說這些劇好歹還罩了一層“偶像劇”的遮羞布,只要男女主角有CP感,其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北轍南轅》的野心卻是要拍一部都市女性題材的大戲。可最終唯一接地氣的,也就是在用“番位之爭”“天價片酬”和“數字先生/消解”等情節諷刺娛樂圈怪現象時,能依稀咂摸出一點熟悉的馮氏幽默。但這還遠遠不夠。

與《北轍南轅》同一時間播出、同樣呈現女性群像的另一部電視劇《我在他鄉挺好的》,收穫了另一種評價。劇裡4個女孩都是漂在北京的異鄉人,劇集一開始,金靖飾演的胡晶晶就在自己生日當天,縱身一躍。明線是其他3個女孩在北京的生活,暗線是“她為什麼自殺”。

她們的遭遇就像發生在我們身邊一樣:面試遇到性別歧視、職場上的霸凌、合租室友是奇葩、黑中介捲款跑路,哪怕是擠地鐵、吃盒飯、新人在飯局上的窘迫,這些小細節,都能讓觀眾感同身受。劇中的紀南嘉(任素汐飾)事業有成,彷彿對標的就是《北轍南轅》裡的尤珊珊,但她可沒有後者的一擲千金,她想要留在這座城市需要付出代價,她也有著普通人的煩惱:被父母催婚、默默抗癌5年,她們面對的是生活中真正的一地雞毛。

《我在他鄉挺好的》不逃避生活的凌厲,傳遞了適度的焦慮,但同時女孩們又是彼此的光。在這個故事中,即便刪除所有男性角色,依然成立。

可以說,《北轍南轅》的口碑失敗,其實也隱喻著“京圈”邏輯在當代已經慢慢不適用了。

1980年代到1990年代,“京圈”最核心的人物全部是大院子弟,鄭曉龍、葉大鷹、姜文、王朔、王中軍、王中磊……這批中國最早以地域劃分的圈子,用普通人沒有的人脈和資源滲透到文化和影視業的各個環節裡。在那個幾乎沒有網路的年月,作為最有能力接觸到新文化的一批人,他們的作品幾乎成為了塑造價值觀、集體認同和記錄時代的工具。但同時,也埋下了“地域性和侷限性”的種子。

最早一批“京圈劇”裡的角色,如《北京人在紐約》《過把癮》《編輯部的故事》《貧民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哪怕管中窺豹看娛樂圈的《貽笑大方》,描述的都是時代群像,是一個地區的人在大時代的背景下,價值觀的成長與變化。

但到了新的時代,視野、資源、人脈不再是這些“京圈”人的專利,網路將各階層之間的資訊差縮小到最小。電視前的觀眾有了美劇、日劇、韓劇等更多的參照,北京也不再是中國唯一的文化中心,沒有了被人仰望的優越感,他們也便開始不能左右觀眾的審美了。

尤其是2010年之後,或許是這批文化與影視界的“京圈大佬”早已功成名就,實現了階級上的跨越,他們眼中的世界與觀眾漸行漸遠。

作家毛尖曾提出過兩個有趣的詞形容過去和現在的國產都市劇:硬現實主義和粉紅現實主義。這兩個詞同樣可以用來形容以前和現在的“京圈劇”,前者“和現實發生強攻關係”,角色命運和社會現實緊密相連,後者則像對生活開了美顏濾鏡。

就像趙寶剛,在《奮鬥》成功後,幾乎又用同樣的人物結構、故事邏輯、臺詞風格炮製了《我的青春誰做主》《家的N次方》和《北京青年》。主人公全部不愁吃喝、仗義疏財、嘴炮技能滿分,他們對社會殘酷的認識無非是情感不順,他們的不屈不撓主要表現在違抗父母。

到了2019年的《青春鬥》,講的是5個剛剛走出大學校門的女孩為夢想和愛情奮鬥的故事,依然是趙寶剛的味道。撇開人設不討喜的因素,劇中人“奮鬥”的樣子與12年前的“陸濤們”同一個配方:耍嘴皮子,談談戀愛就突然不迷茫,找到“自我”了。但趙導顯然忽略了,觀眾早已換了好幾撥,因此這部劇最終豆瓣評分僅4。7。

趙寶剛“青春三部曲”最後一部《北京青年》,描寫的是四個堂兄弟,為了尋找自我踏上旅途的故事。也有無病呻吟之嫌,但契合了第一撥80後面對“而立之年”時的困頓,也恰好迎合了彼時年輕人“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的心理。現在看來,9年之後的《北轍南轅》更像是“女版”的《北京青年》,當年的觀眾已經快從“而立”到“不惑”了,可主創的心智還沒長大。

或許這些故事不完全虛假,這就是他們的生活,只是他們早已代表不了大多數,而且不需要也不願意俯下身子,將自己的情感下沉,去觀察各類人群是如何生活的。

所以他的感動,只能是自我感動。他們的審美,只能是“小時代”,而非“大時代”的審美。曾經的圈子,變成了畫地為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