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鈞 | “離騷”的四種翻譯方法

《離騷》是中國最著名的詩歌之一,19世紀以來不斷被翻譯成多種西方文字。目前最流行的是霍克思(David Hawkes)1985年的英譯本(On Encountering Trouble)和馬修(Rémi Mathieu)2004年的法譯本(à la rencontre du chagrin)。不難看出,兩位譯者都將“離”理解為“遭遇”,這當然不錯,也有歷史依據。班固在《離騷贊序》中明確指出:

屈原初事懷王,甚見信任。同列上官大夫妒害其寵,讒之王,王怒而疏屈原。屈原以忠信見疑,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猶遭也;騷,憂也,明己遭憂作辭也。

簡而言之,“離”就是“罹”,“離騷”就是“遭憂”。

班固的解釋不是最早的,在他前面還有司馬遷:“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司馬遷把“離騷”解釋為“離憂”,實際上只解決了“騷”的問題,但體會“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上下文,意見應該和班固相近。後世如顏師古、朱熹、錢澄之、段玉裁、王念孫、朱駿聲等均持此說。這些解釋,無疑是兩位西方譯者最可信賴的依據。

《離騷》不是單篇流傳後世,而是作為《楚辭》中的一篇(當然是最重要的一篇)。東漢王逸的《楚辭章句》是今傳《楚辭》的最早注本,他在“離騷”問題上的發言權顯然不低於兩位史學大師:“屈原執履忠貞而被讒邪,憂心煩亂,不知所愬,乃作《離騷經》。離,別也。騷,愁也。經,徑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依道徑,以風諫君也。”也就是說,“離騷”是離別的憂愁,這裡“離”的意思是“離別”,不再是“遭受”,與班固、司馬遷之說幾乎正好相反。明代汪瑗《楚辭集解》、近人姜亮夫《重訂屈原賦校注》均贊同此說。另外,1878年《離騷》最早被翻譯成英文時,題目就是The Sadness of Separation,譯者莊延齡(E。H。Parker)給予王說有力的海外支援。

各有各的道理,都能找到佐證。《離騷》中“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中的“離尤”就是“遭受責難”的意思;屈原另一篇作品《懷沙》中的“鬱結紆軫兮,離愍而長鞠”中的“離愍”意思是“遭受悲哀”。還可以找更早的《周易》,“離”本身是八卦之一,兩個“離”上下疊加就成為六十四卦中的第三十卦,也叫“離”,《彖傳》的解釋是:“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穀草木麗乎土。”所以“離”是“附麗”,意思顯然更靠近“遭受”。“離”作離別、分離講,在現代漢語中最為常見,在古漢語中同樣不少見,不說別的,《離騷》本身中的“餘既不難夫離別兮”“紛總總其離合兮”都是適例。

“離”有兩個意思,雖然相反,但是否可以在“離騷”中得到某種統一?借用黑格爾的術語,是否可以實現正反和?這個可能性是存在的。屈原遭遇不公正的待遇,滿腹憂傷,於是決定離開是非之地,“為餘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他希望透過上下求索去尋找新的理想和希望。“離”既說明了過去,也指向了未來。但離別對於屈原來說,絕不是“逝將去女,適彼樂土”那樣簡單直接:“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伕悲餘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離”既說明了外在的困境,也指向了內心的糾結。

一詞多義,甚至同時含有兩個相反的意思,是很多語言共有的現象。比如英語中ravel既有使糾纏、使混亂的意思,也有解除糾纏和混亂的意思;dust則既可以指除去灰塵,也可以指沾上灰塵。還是黑格爾,曾傲慢地認為只有德語才能做到這一點,對此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一開頭就以《論易之三名》予以迎頭痛擊:

《易緯乾鑿度》雲:“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鄭玄依此義作《易贊》及《易論》雲:“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胥徵不僅一字能涵多意,抑且數意可以同時並用,“合諸科”於“一言”。黑格爾嘗鄙薄吾國語文,以為不宜思辨;又自誇德語能冥契道妙,舉“奧伏赫變”(Aufheben;筆者按,漢語常譯作揚棄)為例,以相反兩意融會於一字,拉丁文中亦無義蘊深富爾許者。其不知漢語,不必責也;無知而掉以輕心,發為高論,又老師鉅子之常態慣技,無足怪也;然而遂使東西海之名理同者如南北海之馬牛風,則不得不為承學之士惜之。

但是“知漢語”者是否就能夠把握一詞多義呢?有時也要打個問號。霍克思和馬修都是大漢學家,但在“離騷”翻譯上就只取一端,而沒有做到兼顧。

近日看到一位國外學者威廉姆斯(Nicholas M。 Williams)研究《離騷》的論文(收入Chinese Poetry and Translation,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出版社,2019),認為嚴格從字面上兼顧兩者幾乎不可能,但可以把“離騷”翻譯成Sublimating Sorrow。他從黑格爾的“奧伏赫變”那裡獲得啟發,認為屈原最終揚棄了世俗的情感——對君王和身邊小人的怨恨、對楚國前途的擔心以及自己無從施展政治抱負的失望,實現了自我的超越和昇華。他甚至認為,屈原沒有自沉汨羅,而是過上了隱居生活,成為了巫師的朋友。《離騷》最後一句“吾將從彭咸之所居”中的彭咸不是投水而死的商朝大夫,而是《山海經》海內西經和海外西經中提到的“巫彭”和“巫咸”,是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

也許這個研究成果有些過於標新立異,但其合理性在於,詩歌創作(以及一切文藝)從本質上來說都是一種超越和昇華,寫作無疑是屈原宣洩自己所遭受痛苦的最佳方式,如果他一開始就選擇自殺,就沒有必要寫什麼詩了。其實王逸很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諷諫,下以自慰。”這裡“自慰”是關鍵詞。另外,司馬遷也指出過,包括《離騷》在內的傑作都是“發憤之所為”,是上古聖賢“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的結果。

錢鍾書對於黑格爾“自誇”的批判,威廉姆斯也注意到了,但他沒有深究的是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錢先生在“離騷”的理解上沒有采取相容幷蓄,而是隻取一端,只是他既不贊成班固、司馬遷的“遭憂”,也不認可王逸的“放逐離別,中心愁思”。針對後者他寫道:

“離騷”一詞,有類人名之“棄疾”“去病”或詩題之“遣愁”“送窮”;蓋“離”者,分闊之謂,欲擺脫憂愁而遁避之,與“愁”告“別”,非因“別”生“愁”。

按照錢先生的意見,“離騷”用英語來表達就是Departing from Trouble,更通俗一點就是Saying Goodbye to Trouble。

對於“離騷”的理解,特別是“離”的意思,歷來眾說紛紜。除上述幾種外,還有散去的憂愁說、牢騷說、楚古曲名說、離開蒲騷(楚國地名)說、離疏說等等。其中比較有趣的是牢騷說,清代學者戴震認為:“離騷,即牢愁也,蓋古語,揚雄有《畔牢愁》,離、牢,一聲之轉,今人猶言牢騷。”這一意見由於得到近代楚辭研究大家遊國恩的支援而頗具影響。

林林總總的說法,無論影響大小,道理有無,都在錢鍾書先生的視野之中。但他只取一端的做法似乎說明,他關於易之三名和“奧伏赫變”的洞見僅僅針對某些哲學概念,而沒有擴大至文學領域。一些核心哲學術語很難(如果不是完全無法)翻譯,“奧伏赫變”勉強可以譯成“揚棄”,而集易簡、變易、不易於一身的“易”則很難在外文中找到對應詞,《周易》在英文中通常被翻譯為The Book of Changes,但change只有變易一個意思。

近年來,也許是為了避免紛擾,有些外國學者直接用Li Sao來翻譯“離騷”,比如著名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但他和孫康宜聯合主編的《劍橋中國文學史》中卻還是使用了On Encountering Trouble這個譯法,可見班固、司馬遷之說影響深遠。

和“離騷”這個題目一樣,屈原最終的結局也是眾說紛紜。威廉姆斯在他的論文中贊成隱居說,不無道理。《離騷》中間部分“忽反顧以遊目兮,將往觀乎四荒”這句有助於說明這一點,有種意見認為屈原所表達的是求賢君、求知己,非常牽強,更合理的理解是他想遠離廟堂,走向鄉間。

作者:顧鈞

編輯:劉迪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