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600塊買來的母親,被拐賣了3次
作者|宋話梅
編輯 | 成琨
ID|zhenshigushi1
作者成長在一個特殊家庭:
父親中年婚姻失敗,花600元買來了不能生育的母親,作者則是抱養的女嬰。
在這個勉強拼湊出來的家,母親策劃了一次逃跑,而作者這個名義上的女兒,卻讓母親改變了主意。
故事時間:1993年故事地點:河南南陽
三歲之前,母親很少在我身邊,祖母不允許她碰我。
90年代初,還沒有分家,祖母與我們住在一起。
聽說先前祖父在的時候,祖母還不敢過度囂張,待祖父得病,住在姑姑家接受治療,我們家便隔三差五不安寧。
一次午飯後,母親正在刷鍋洗碗,祖母拄著柺杖,走進被煙火燻得黑黢黢的廚房,抄起一口鍋就往院子裡扔。
無論母親幹什麼活,祖母都能找到罵她的理由。
“死蠻子!鍋都刷不乾淨,要你這個女人幹啥哩?!”
“碗碗刷不乾淨,飯飯也不會做!孩子也生不出來!”
“死女人,走到哪裡也沒人要!”
河南南陽山村的夏天,太陽毒辣,祖母漲紅的臉在陽光下被過度曝光,脖子上青筋暴跳。
她另一隻手插著腰,圍著石頭壘砌的院子來回走,順腳踢翻了幾把木凳。
那個下午,祖母罵得分外起勁,母親默不作聲,躲在廚房裡。
鄰里鄉親懶得看熱鬧,有個挑著糞簍的好心人上來勸她:“三嬸兒吶,氣大了傷身。”
祖母轉身朝向在田地裡勞作的人,訴說委屈:“哎呀,廣啊。這兒媳是要不得了,早晚得氣死我,我今兒非得叫她丟人丟個夠不中!”祖母根本意識不到,丟人的是她。
在這個家,我也是欺壓母親的幫兇。
罵我母親,祖母樂此不疲,每每這時候,我要麼在一旁視若無睹地玩泥巴,要麼學著祖母指責母親:“就是。笨死了啥都不會。”
有一回,母親領了個幫我洗澡的任務,她目光躲閃,怕做不好被罵,卻不敢說“不”。
我也極不配合,自顧自地跳出水坑,赤裸著跑去田地裡,渾身裹著泥巴砂漿,玩累了就地躺下。
半晌,祖母揪著母親的耳朵趕過來,對她又是一頓數落。
四十多歲的母親,身形矮小,在夏天永遠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紫色印花短袖,肥大寬鬆的布料遮蓋不住她走形的身體,十分難看。
我偶爾會掀開她的衣衫,趴在她懷裡,吮吸她乾癟的乳房——那裡根本沒有乳汁流出,她皺眉頭,沒敢把我從她懷裡拽出來。
我問她:“媽,你為啥沒奶呢?”她撇過頭,咬著嘴唇,不說話。
我後來才知道,遭人嫌棄的母親,是父親花六百塊買來的。
她1944年生在重慶山區,具體生日不詳,是重慶一起特大拐賣案的受害者之一。
外婆去世後,黑心的舅舅把她賣了。
她生了兩個女兒,第一個丈夫又將她賣掉,來到我家時,她已經經歷了三次買賣,徹底喪失了生育能力。
我不是父親親生的孩子,一出生就被遺棄,一個月後,父親抱養了我。
80年代末,我是村裡唯一的“獨生女”,在一個拼湊出來的家庭裡,我成了掌上明珠,買來的母親卻是最不重要的人。
沒有兄弟姐妹,我企圖讓母親成為我的玩伴,她要上山放牛,我死活不讓,要她留下來陪我抓豬骨(亦稱作“抓嘎拉哈”)。
母親的左手食指曾在割豬草時被鐮刀砍斷,節骨彎成直角,活動不便,做不來這種用手快速拋、接的遊戲。
況且耽誤了放牛時間,後果不堪設想。
圖|母親的左手食指受過傷
面對我不依不饒的哭鬧,她揚起手,虛晃了一下巴掌。
我撿起一塊石頭,朝她扔去,砸在了她腳邊,她不吭聲,拉著一頭公牛離開了。
倔強疏離的母親,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則。
受到祖母漫罵、父親暴打,她從不還口,更不還手,但這並非代表她的內心沒有抵抗。
1993年,我四歲,母親策劃了一次出逃。
她準備逃走的午後,我照樣死纏爛打地要跟著她,她推開我,我就坐在地上,抱住她的腿。
她想掙脫,卻沒使多大力氣,低頭髮現我衝她做鬼臉,無奈作罷,攜我一起上路。
從南召縣邊界去往平頂山轄區,要翻過兩三座山。
一路上,母親表情嚴肅,我從她的手掌中抽出我的手,跟在她身後蹦蹦跳跳,為自己賴著母親的計謀得逞而高興。
走了一段,我看見路邊的孤墳,不由害怕起來,我蹲在地上不肯走,母親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只好跟上。
那天太陽很大,我走不動了,軟下語氣央求母親:“媽,你揹我。”她不理我。
我又試了幾次,她才瞪著我說:“你再這樣我打你。”她有氣無力地揚起手,很快耷拉下來,改口道:“我背不動,你自己走。”
“你敢打我,我告訴奶奶,哼!”我帶著哭腔。在家裡,只要我哭,母親免不了遭殃。
“告訴你奶也沒有用,你現在跟我遠遠的,啷個也找不到嘍。”
我聽她這話說得有道理,窮山僻壤的地方,半天沒見著人影,現在只有母親是我的依靠。
我繼續跟著她走,聽到她咕噥了一句:“早曉得就不帶這個娃娃。”見她為難,我有些得意。
約莫走了三個小時,才在山窪裡遇到一戶人家,我又渴又餓,跑到院子的樹蔭下,一屁股坐到清涼的石磨石上。
母親望著我,面容舒展了一些。那件紫色衣衫緊緊貼在她身上,胸前一大片汗跡。
“你在這兒等著。”她指了指我,我頭一次乖乖地點頭。
母親徑直走進開了一扇小門的屋子,過了一會兒,捧著兩個饅頭出來,臉上擠著少見的笑。
她蹲在我跟前,弓著背,掰了一小塊饅頭遞給我,說:“來,快吃。”
我狼吞虎嚥了幾口,抬頭撞見她的眼神,光澤細潤,懵懂察覺到幾分疼惜。
這個眼神很陌生,平日裡我與她並不親近,我怨她不會玩抓豬骨,不會用毛線打手套,不會給我係五色線。
祖母罵她的話我都聽進去了,她什麼都做不好,母親醜陋又笨拙,我才與她對著幹,她也從不招惹我。
忽然背後傳來一個老奶奶的聲音:“哎呀,趕緊上屋裡坐。”說著便朝屋裡頭的人叫嚷。一個年輕婦人抱著正吃奶的娃娃,朝我們走來。
“來,這是你三妗子家你大表哥的媳婦。”老奶奶看了看我,“這是閨女,你看看長得多好。”
婦人脫口而出:“媽,這孩兒長哩跟俺表嫂子可不像啊。”老人連忙喝止她。
母親趕緊上前,緊握老奶奶的手,笑盈盈地,一句話也不說。
她側過身,望了望含著奶頭睏倦而眠的小嬰兒,眼神比方才又溫柔了些。
鬆開手後,母親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在地上輕輕挪動,像是拖延時間。
幼時的我,並不能體會她此刻在思量什麼。
臨近黃昏,老奶奶留我們住下,晚上,我躺在床上,挨著母親。平時一沾枕頭就熟睡的她,正輾轉反側,倒騰個不停。
“媽,我想回家。”我說。
“別說話,睡吧。”
我自覺無趣,翻身背對著她,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我被窗外的動靜驚醒,聽見屋外的聊天聲。
老奶奶的聲音溫和有力,大致在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還有個閨女,將來也是你的靠山。”“她大表哥心疼你,因為你,他也沒少跟三姐吵嘴。”我只聽到母親“嗯”了幾聲。
我穿好衣服,推門出去。母親坐在門檻上,垂著眼眸,那雙不好看的手握著膝蓋,一副學生聽老師訓話的服帖狀。
祖母指著母親鼻子高聲叫罵時,她也是這副模樣。
“媽,咱回家吧。”我試圖引起母親的注意。
老奶奶嫌我打斷了她講話,有些不悅:“小孩兒家,大人說話呢,飯還沒吃,回啥回?”
“表姨,我總是要趕回去嘛,早走也一樣。”母親順勢起身,拉著我的胳膊往外走,手上的力度比昨日離家時大了些。
母親幾經家庭變故,當毫無血緣關係的女兒吵著回家時,她心軟了。
年輕媳婦追上來,囑咐母親:“媽說,你回去了就說來瞧親戚了,別讓俺三妗子多心。”
又塞給母親一個袋子,裡面裝著一罐鹹菜和幾張烙餅,還有一些煎餅果子。
回到家已過了午飯點。父親坐在桌前,黑著臉,疲倦得像是一夜未眠。
祖母一把抓住我,從母親手裡搶過去,捂在懷裡,扯起嗓子喊道:“哎呦,我這個命根子哦。死蠻子,你死就死吧,還敢把我孫女兒帶走。”
家裡出現了幾個陌生的莊稼人,抱著膀子等父親施令,在農村,拐來的女人試圖逃跑,被抓回來後免不了遭受毒打。
母親怯生生地走到祖母跟前,遞出手裡一袋子東西:“媽,這是表姨給你……”
話至一半,父親衝過來朝著母親拳打腳踢,幾拳砸下來,母親抱著頭倒在地上。
母親蜷縮著身子,讓我想起一個月前,她被一群馬蜂蟄了,渾身腫脹,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呻吟。
無人照顧她,我在一旁玩耍,跟著祖母學舌:“死蠻子,死了算!”
母親突然看向我,我像是收到了她微弱的求救訊號,“哇”地一聲哭起來。
祖母慌忙捂著我眼睛,大聲呵斥:“不中用的東西,擱孩子跟前動手,你就不是個男人。”
父親停了下來。祖母是為我著想,無意讓母親短暫得救。
圖|2016年,我與母親在一起
這是我第一次站在母親這邊。
我不是從她的產道里出生,但那天回家路上,母親在上坡時半蹲下來,示意我爬上去。
我緊貼著她,在單薄的後背感受到了她的溫度,與她產生了連線,四歲的我,開始喜歡這個什麼都不會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