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路過人間,將對生命的熱望留在卡哇掌的冬牧場 | 此刻夜讀

原創 劉梅花 文學報

若是沒有老犛牛,牧場算不得真正的牧場。若是沒有飛禽和野獸,山谷就沒有靈魂。所有的草木和動物,土生土長,繁衍生息,山谷才成為山谷,才成為有尊嚴的地方。

大雪路過人間,將對生命的熱望留在卡哇掌的冬牧場 | 此刻夜讀

WINTER RANCH

卡哇掌的冬牧場

文/劉梅花

刊於2022年1月27日《文學報》

大雪路過人間。雪落在馬牙雪山,落在卡哇掌,落在烏鞘嶺。

羊群怕冷,不會在風雪裡亂跑,只願意呆在圈窩裡,咀嚼黃草。青稞草,麥草,披鹼草,青燕麥,各種雜七雜八的乾草。而老犛牛性子野,才不想回到圈窩。白犛牛,黑犛牛,花犛牛,一個比一個兇悍,頂著風雪找草吃。

極冷的三九寒天,大風捲雪,毛藏深山的老犛牛從卡哇掌山頂往下撤,一路狂奔到山腳,找個避風的地方蹴著。老犛牛不迴圈窩,天大地大,浪逛著,逍遙著。餓了,幾蹄子刨開被雪埋住的馬蓮草。枯黃的馬蓮草柔韌,草窠蓬鬆,大雪裡也能找到。如果把老犛牛圈養起來,沒準會把它給愁死——它不想讓人類喂草,只想在大自然裡撒開蹄子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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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犛牛身體裡湧動著野性基因,沒有完全馴服。而且有的犛牛,本身就是野犛牛的後代。每年春天,總有野公牛,悄無聲息混入犛牛群裡,繁衍自己的後代。而後不辭而別,影蹤不見。野犛牛的後代很難看,彷彿粗糙的模型裡做出來的,除了脾氣暴躁很野氣之外,體型小,長得慢,對牧人收入那是相當打折扣。當然就犛牛群來說,才不管牧人有錢沒錢,一起撒野就好。

要不是一群老犛牛在山野裡瞎逛,深山就不知道如何打發雪天。山野過於空寂,那種天地白茫茫的模糊感,卡哇掌也覺得自己活在世界盡頭。作為牧場的主角,老犛牛是山野的守護者。長得雖然兇猛,角叉也夠尖利,動不動發怒咆哮,但是老犛牛是素食主義者,小動物們不害怕。藍馬雞一蹦一跳跟著老犛牛,狐狸踩著牛蹄印去串門,喜鵲蹲在犛牛背上,睡眼朦朧打盹。牧場是老犛牛的小世界,比別的動物更受山神的喜愛,給它厚厚的絨毛,強壯的體魄——雖然笨重,但跑起來也蠻快的。

天大地大,老犛牛活得透徹。它們在山谷裡生長,像風一樣自由奔跑,喜歡冒險,喜歡體驗,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它們謝絕任何束縛,就算溫暖的圈窩,也別想召喚它,這些唐突的傢伙就喜歡頂著一頭大雪閒逛。

牧人只操心懦弱的羊群,不用管老犛牛。老犛牛是一種暱稱,不是歲數大的犛牛,是說犛牛皮實,老練,所向披靡。說起來羊的毛也不是薄薄一層,但是羊怕冷,動不動會凍死。它們害怕荒涼寂寞,害怕狼,不肯去很遠的地方覓食。牧民們早在秋天就開始曬乾草,給羊群儲藏深冬的口糧。木頭架子上搭著半乾的青草,一捆一捆,斜斜披垂著,漸漸變枯。如果把乾草一根一根接起來,估計能爬到月亮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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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籽多極了,秋天的牧草比人還要忙。所有的野草都晃動草梢子,等待風,等待路過的小獸。漫山遍野,一場巨大的草籽遷徙正在拔劍出鞘。菟絲子伸出帶刺的觸手,把草籽粘在胡跑的野兔子身上。羊群路過一大片披鹼草,草籽抓緊羊毛,離開草甸。老犛牛撒開蹄子狂奔,蓼莪草籽們齊齊呼喊,快一點,纏住牛蹄腕裡的毛,看看外面的世界。

趕在一場大雪到來之前,草籽最原始的遷徙已經完成。

山谷裡白茫茫的,雪一層又一層,大野裡空曠又寂靜。你以為所有的小動物都蟄伏起來了,才不是呢。雪地上留下奇奇怪怪的蹤跡。鳥兒的爪印像樹杈子,乾瘦,就那麼幾枝。小獸和大獸的蹄印像花瓣,撲朔迷離拓在閃著微光的雪地裡。也不知道是誰留下的。狐狸?狼?雪豹?反正就是它們不停地兜圈子。

海拔三千多米的毛藏深山,曾經是西夏人養馬的地方,朋友是牧人,正在冬窩子照看他的牛羊。曠野裡沒有人,他是個獨孤的思考者。天地很靜,雪白草枯,他坐在石頭屋子裡抽菸讀書。這個老牧人,不會比一場雪更孤獨。如果大雪封山,我猜他有一個地窖,儲存著蘋果白菜和土豆。在毛藏山深處度過一輩子,陪伴草木牛羊,清風明月,他比誰都單純自然。深山給人包容,給人豁達,讓人忘卻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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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裡的蹤跡很有意思,有的小獸很老實,直直來,直直去。有的小獸就喜歡繞彎子,東繞西繞,大概把它自己都繞暈了。有的小獸很詭異,走一截路,消失不見。不知哪裡,又會左跳右跳出現蹤跡。大獸們沒有必要這麼躲閃,大搖大擺留下爪印,還要打上記號,以示領地。

寒風呼號,老牧人戴著棉帽,屋子裡生了火,煮一壺磚茶。羊在窗外叫,老犛牛在卡哇掌山腳下奔跑,牧羊犬披著一身雪打外邊回來,世界多麼澄澈乾淨。牧場的日子淳樸真誠,帶有古典哲學的意味。

如果你覺得山野空曠寂靜,啥也沒有,那簡直就是錯覺。各種動物都在挖空心思捕食。草窠後面可能躲著狐狸,岩石後面可能躲著野狼,石洞裡免不了藏著黑鷹。老樹上一群烏鴉竊賊,像拿自己的東西一樣,大咧咧把啄木鳥深藏的堅果偷光。一群灰雀子揪頭拔毛打架,用爪子按住彼此的腦袋,狠啄。而深深的土層裡,藏著冬眠的蛇,旱獺,瞎老鼠。數不清的嗜睡者打鼾,沉沉入夢,多大風雪都驚不醒。

大雪稍微一停,尤其是深夜,整個山谷全是聲音。冰凍的岩石發出斷裂聲,大河裡冰塊膨脹破碎,樹木凍折,露出白生生的茬口。老鴰鬼叫,野狐狸奔竄,狼嚎叫,牧羊犬幾聲尖利地吠聲。山貓一忽兒吱吱叫,一忽兒不見蹤影。深山藏著各種未知,也藏著各種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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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深夜,大群的馬鹿從森林裡鑽出來,悄悄跑到牧人的冬窩子,找草吃。馬鹿和牧人是老熟人,根本不怕他,大模大樣吃他牧場裡的草,用無辜的眼神瞅他。如果牧人耍滑,做個麥草人嚇唬馬鹿,也不行。馬鹿認得牧人的衣裳,嘴巴伸進衣裳底下,把乾草吃掉。

天一亮,馬鹿撤回森林。一群狼埋伏在半途,偷襲馬鹿。然而馬鹿相當厲害,戰鬥力比老犛牛都強大。狼只有撲到馬鹿身邊,才能下口撕咬。馬鹿深諳此理,彈跳極高,蹄子像匕首,哪一匹倒黴的狼躲閃不及,被馬鹿挖一蹄子,非死即傷。狼和馬鹿都不戀戰,速戰速決,大多數時候,狼潰敗,馬鹿勝。

雪豹也會攔截馬鹿,然而你想不到的是,馬鹿跑得和雪豹一樣快,但它跳得比雪豹高,飛似的逃走。沮喪的狼和雪豹只好合夥打劫狍鹿。狍鹿個小體弱,打不過大獸,只好被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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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洞悉山谷裡的一切,太陽昇起又落下,萬物週而復始。古代的西夏人曾經在這樣的天空下牧馬,在某個山洞裡,翻開碎石,還有西夏的灰燼,石頭上還有他們留下的字元——那些曾經的勇猛或者怯懦。一群犛牛走進山洞避風雪,哞哞叫著。千年時空,在深山野林裡,也不過是幾聲牛叫——老犛牛的吼叫是和天地說話,山谷聽得懂。

若是沒有老犛牛,牧場算不得真正的牧場。若是沒有飛禽和野獸,山谷就沒有靈魂。所有的草木和動物,土生土長,繁衍生息,山谷才成為山谷,才成為有尊嚴的地方。

新媒體編輯:何晶

配圖:攝圖網

原標題:《大雪路過人間,將對生命的熱望留在卡哇掌的冬牧場 | 此刻夜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