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殿|心有菩提手有刀 欲成佛陀卻成妖|尤四姐 著

慈悲殿|心有菩提手有刀 欲成佛陀卻成妖|尤四姐 著

第一章

冷是真冷啊,今天下了入冬後頭場雪,昨兒太陽照在人身上,背後還出一道熱汗呢,今兒說話就變天了。

楊愚魯搬著成摞的題本,從廊子底下快步而來,風捲著細雪,鋪天蓋地無處不在,飄進他的領窩裡,落在遮擋不住的手腕子上,消融的時候一片刺骨冰涼。路過正堂的時候,堂上高懸的岳飛畫像揚起硃紅的斗篷,像一蓬噴灑的血霧……

他縮起脖子,匆匆到了暖閣外,門前站班的小火者①掀起厚重的門簾,暖意夾裹著炭火的馨香迎面而來。將要黃昏的當口,屋子裡黑洞洞的,沒有掌燈。他回頭問:“少監人呢?”

小火者呵腰道:“先頭內閣張大人送爺爺②手諭來,少監點了東廠的番子,出去辦事去了。”

楊愚魯“哦”了聲,心裡明白了個大概。

轉身看,萬里穹頂如墨,半空雲靄間,一隻鷹隼正撲張著翅膀盤旋,一聲尖嘯後向西飛去——

崇山峻嶺,蒼茫平原,雪越下越密,只有常綠的樹木,從無邊的白中頑強掙脫出枝椏來。就著暮色看,也是寒涼錯落,像燒壞的青花瓷,斑斑駁駁,散落在蕭索的大地上。

鷹眼倒映出一點微茫,那是山腳驛站視窗的火光。筆直的官道那頭,十幾乘快騎疾馳而來,馬蹄颯踏揚起漫天的雪沫子。將到驛站前勒韁下馬,開路的番子一腳踹開驛站的大門,轟然一聲巨響,驚動了廳堂裡打尖的旅人。眾人回頭看,見錦衣輕裘的一行人長驅直入,為首的身著過肩蟒袍,玄狐披領遮住了大半張臉,因官帽壓得極低,看不清長相。但單憑這身打扮,還有下裳襞襀上繁複得令人暈眩的繡金絲膝襴,便知道是司禮監辦事,別說客人們,連驛丞也不敢吱一聲。

“少監,人就在裡頭。”番子壓刀回稟,正要闖進去,上峰抬了抬手。番子意會,道了聲“是”,恭恭敬敬退到了一旁。

描金袖襴下的手指白潔細長,微微屈起來,輕釦了扣門扉,說話的聲氣兒很是溫軟和善,如平時一樣,緩聲道:“乾爹,兒子來給您請安了。”

屋裡沒有迴應,但燈下有個人影移過來,在桌前落了座兒。

大檔頭上前,小心翼翼替他解了肩上斗篷,斗篷底下,鸞帶束出一截好身腰來,人顯得愈發挺拔修長。他邁進檻內向上行禮,“乾爹腳蹤兒不定,叫兒子好找。”

座上的汪軫託著茶盞一哼,“我的四條馬腿,到底敵不過樑少監手眼通天,跑到這地方,還是叫你找見了。這回你親自出馬,八成是打算取我性命了?總不至於長途跋涉,當真給你乾爹請安來。”

汪軫說完這話,跟前的人緩緩從交疊的雙手上抬起眼來,一雙光華萬千的眸子,平時斂起鋒芒,到了狩獵時,警敏得像頭豹子,吃人不吐骨頭。

他在笑,那種帶著絲絲涼意的神氣兒如日光下的冰稜,妝點那張眼角眉梢俱是詩的面孔。當初汪軫就覺得他是個好苗子,是天生吃弄權飯的人,果然沒有看走眼。這個曾經鞍前馬後為他效力的孩子長大了,終於把刀架在了他乾爹的脖子上。

“兒子是奉命行事,內閣彈劾乾爹的奏疏,是夏連秋直送到皇上面前的,兒子想攔都攔不住。”他笑了笑,復又道,“不過乾爹放心,待事情平息後,兒子一定替乾爹報仇。”

報仇?說得好聽,不過剷除異己罷了。汪軫笑不出來,知道落進他手裡,終是難逃一死。

他放下手裡杯盞,長長嘆了口氣,“梁遇,咱家記得,當初你入咱家門下,不過十四歲,這些年咱們通力合作,也算父慈子孝。如今乾爹老了,擋了你高升的道兒,其實只要你一句話,咱們父子之間,有什麼不好商量的?”

梁遇聽了,似乎也靜心思量了一番,那雙沉沉眼眸裡湧起對往日歲月的眷戀來,然而說出的話,卻全然不是面上表露的那樣。

“乾爹進宮,今年正滿五十年,五十年一點一滴積累,才走到今兒。兒子很想在乾爹跟前盡孝,也多番提醒過乾爹,萬事留一步,才好有回身之地,可惜乾爹不聽兒子的。如今上頭下了手諭,兒子正是念著乾爹多年教導之恩,才向皇上討了恩旨,由兒子來處置這件事。”他說著,回身在一旁坐了下來,“兒子是為顧全乾爹顏面,乾爹別錯怪了兒子,也別叫兒子為難。要是換了旁人,哪裡容得乾爹走到這沙田峪來,早在前頭鳳鳴關,就把事情辦了。”

這麼看來,太極是預備打到底了。梁遇的心狠手辣他早就知道,以前尚覺得這把刀用起來趁手,這會子看看,刀有了道行,成氣候了,再也不聽你的使喚了。

汪軫擱在膝上的雙手虛虛攏起了拳,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在燈影下顯得有些猙獰,“咱家知道,內閣彈劾的那些案宗,少不得你推波助瀾。好小子,咱家是養虎為患,反咬了自己的脖子。”

梁遇依舊恭敬,在椅上微欠了欠身,謙遜道:“全賴乾爹教誨。”

他倒坦然,汪軫一時窒了口,良久才道:“這件事,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

梁遇很遺憾模樣,緩緩搖頭,“乾爹在宮裡伺候多年,應當明白咱們的難處,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麼,誰讓咱們是聽差辦事的。這回要乾爹命的是皇上,縱是兒子有心,也救不得乾爹。”

汪軫不由譏嘲,“皇上的意思……你是皇上大伴③,平素最親近的,這樣交情,你要真有那份孝心,皇上未見得不叫我致仕頤養。”

梁遇果然不說話了,只是似笑非笑看著他,隔了半晌道:“乾爹一向爽快,早前也常教導我,吃咱們這行飯的,攬得了權就要下得去狠手,乾爹忘了?”邊說邊站起身來,曼聲道,“時候差不多了,乾爹上路吧,我也好回去交差。”

汪軫知道大勢已去,自己喪家犬般出逃,到了離老家二十里的地方折了,也算歸了故里。只是最後毀在自己調理出來的人手上,像個諷刺的笑話。

他抬頭看向梁遇,灰敗的臉上肌肉不住痙攣,“你還記得咱家的話,很好。不過光記得這句可不成,還有另一句更要緊的,你也該放在心上。咱們這號人,乾的本就是竊權的勾當,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你今兒這麼對咱家,明兒自有人也這麼對你,初一十五輪番做東,這是咱們的命。”

梁遇原要出門,聽了他的話微微回了回頭,滿身平金繡蟒,在燈火中折射出細碎的輝煌。他牽了下唇角,淡然道:“乾爹今日種種,教會兒子一個道理,既要登高,就要管得住嘴。我和您不一樣,我沒有收乾兒子的癮兒,您下輩子要是還託身太監,千萬記住這個教訓。”

他提袍邁出門檻,再不管身後憤怒的咒罵,昂首吩咐:“送汪大人一程。”

番子領命,如狼似虎撲了進去,隔著窗屜子看,一左一右生拽綾子,那情景投在桃花紙上,如同一幕皮影戲。

人啊,一輩子大夢一場,糊里糊塗地來,無可奈何地去,真是半點意思也沒有。他嘆了口氣,從袖底抽出帕子掖了掖鼻子,轉頭看外面天色,星月俱滅,只有一盞白紗燈籠高高懸在桅杆上,照出細雪紛飛的夜。

千戶馮坦上前道:“大人,看樣子今兒是走不脫了,卑職讓驛丞預備幾間上好的客房,大人好好歇一晚,明早再趕路不遲。”

梁遇調過視線四下打量了一番,“荒村野店,不住也罷。叫些吃的,填飽肚子就動身。”

司禮監的人向來挑剔,住不慣這冷炕臭被臥。馮坦不敢有違,忙呵腰應了個“是”。

雪到後半夜時漸停,次日皇帝五更起身,梁遇已經在東暖閣外候著了。

年輕的皇帝,登基才不過兩年,舉手投足間尚有一段少年義氣。跟前伺候穿戴的內侍是新近提拔的,戴冠的時候因為不敢窺視天顏,一味垂著眼皮忙活,皇帝嫌他手腳慢,每每臉上有慍色。

梁遇當即揮手讓人退下,自己親自上來伺候。

皇帝抬高下巴問:“汪軫的事都辦妥了?”

梁遇手上微頓了下,復又仔細替他整理好組纓,輕聲回稟:“臣去的時候,晚了一步,掌印大約自覺愧對主子,已經懸樑自盡了。”

皇帝得知後有些悵然,喃喃道:“是麼……汪軫早年還算兢業,朕當初龍潛,他處處關照朕,你還是他送到朕身邊的。後來有了年紀老糊塗,做下那些貪贓枉法的事,朕雖恨他,也念著舊情兒,不願意叫他死。原想著賞他還鄉,留他一命的,可惜……”

梁遇道:“萬歲爺這心田,掌印泉下有知,也會感激涕零的。只是生死早有定數,半點不由人,怨臣的馬半道上失了蹄,耽擱了,要是不出這岔子,興許還能留住他。”

皇帝擺了擺手,“大伴頂風冒雪,自己沒傷著就是萬幸了。細想想,汪軫也確實該死,既然連天都不容他,那就由他去吧。眼下最要緊一宗,司禮監不能亂,還有東緝事廠,那幫混賬行子沒人提督不成事。”一面說,一面拍了拍梁遇的肩,“大伴是朕膀臂,朕最信任的人就是你。這兩年來朝野上下表面賓服,暗地裡卻非議不斷……”

帝王家講究多子多孫多福氣,子孫多固然是好事,但到了要分出伯仲來時,少不得傷筋動骨。無論皇子中最後是誰克承大統,總會與一部分人的利益相左,梁遇明白皇帝的意思,“臣粉身碎骨為皇上分憂,請皇上放心。”

皇帝點了點頭,“司禮監和東廠一向是你管著,填了你乾爹的缺,不過左手倒右手,不費事。今兒授了官印,就走馬上任吧。”

一切都順理成章,早在汪軫痴迷小戲兒,張羅私宅養女人的時候,兩個衙門的實權就一點點落進了他手裡。其實加官進爵沒什麼值得高興,唯可高興的是如履薄冰十餘年,終於不必再仰人鼻息,讓那些豬狗一樣的東西驅使了。

從乾清宮退出來,總管太監在簷下待命,他撫了撫手上扳指,視線落在遠處連綿的殿頂上,“重挑個穩當的,伺候穿戴檔。”

總管太監一疊聲道是,“小的疏忽了,請大人恕罪……”再抬頭時,人已經拐了彎兒,往遊廊那頭去了。

司禮監是這皇城裡頭訊息最靈光的,通常乾清宮一發話,衙門裡就洞悉。梁遇甫出乾清門,那些素日追隨的已經候在臺階下,見他來,腳下蹉著碎步上前接應,一聲“老祖宗”,叫得人通體舒坦。

“先頭汪公公的遺物都收拾乾淨了,東邊閣子騰出來,安置了老祖宗慣用的東西。老祖宗這兩日辛勞,且回府裡歇歇……”隨堂太監承良說罷頓了頓,復細聲道,“還有一樁事要回老祖宗,東廠高千戶今早遞話進來,說老祖宗讓找的姑娘找著了,這會子人在提督府上,只等老祖宗召見。”

第2章

這個訊息盼了太久,久得自己幾乎要忘記了,現在忽然說找著了,竟讓他愣了好一回神。

原本是不抱希望的,這樣吃人的世道,他以為人早就不在了,沒想到居然能活下來。能活著,總有許多不易,他略定了定神問:“在哪兒找見的?”

承良道:“就在直隸地界兒上,姑娘這些年跟著南北商販跑單幫,沒投靠誰,全憑自己的本事吃飯。千戶他們依著督主吩咐踅摸,找見姑娘的時候,姑娘活蹦亂跳的,雖受了些磨難,但不自苦,督主見了就知道了。”

梁遇頷首,“不自苦就好……”說著臉上浮起一點笑意來,“這樣性子,才像我們梁家人。”

左右隨堂們這陣子都夾著尾巴當差,司禮監要變天,誰敢多喘一口氣,鬧得不好就把自己的腦袋吹沒了,這種戰戰兢兢的日子很不好過。眼下輸贏已定,頭把交椅也換了人,大家夥兒全看掌印的臉色行事。見他有了笑模樣,眾人卡在嗓子眼兒裡的氣才敢痛快撥出來,一時雞一嘴鴨一嘴地捧場道賀,賀督主費盡心力,得償所願。

雪又下起來,這回下得不討厭,細沫子紛紛揚揚,像大一點兒的塵埃,在混沌的天地間懸浮飄蕩。承良打了傘,一行人簇擁著梁遇往司禮監去,承良邊走邊道:“卑職這就打發人備車,料督主也著急見姑娘。”

梁遇卻說不忙,“上頭的旨意說話兒就來,沒人在,不好看相。如今司禮監雖換了人坐堂,也要提防樹大招風,內閣時時盯著呢,別叫人拿住把柄。”一頭說,一頭進值房大門,在堂上落了座兒。這一坐下就有成堆要務亟待處置,直忙到掌燈時分,才從暖閣裡移出來。

要入夜了,風有點大,吹動了簷下懸掛的燈籠,鐵鉤在銅鈕上搖曳,吱呀作響。梁遇跟前伺候的秦九安上來替他披了大氅,壓聲道:“照著督主的吩咐,已經命東廠番子徹查夏連秋了。”

何謂徹查,只是羅織罪名的雅稱罷了。內閣裡頭有些人天生和司禮監八字不對付,文人驕傲的風骨在沒受過摧殘之前,頂天立地旗杆一樣。梁遇倒也敬重這些言官,讀書人嘛,牢騷多些不算什麼,但萬事皆有度,過了這個度就不好說了。夏連秋不是初出茅廬,他只是不信邪,彈劾汪軫的奏疏上,黨羽之首寫的就是梁遇。既然傷了和氣,想必並不懼怕和司禮監打交道。不過廠衛的大牢進得去出不來,這位閣老要長記性,恐怕得等下輩子了。

梁遇抬手緊了緊領上鏨金領釦,淡聲道:“給我好生著實問。夏閣老還有個侄兒,今冬才出仕的,也叫人多關照吧。”

那幾句話在外行人聽來並不覺得什麼,內行人聽的卻是門道。譬如核查官員,“好生問”是據實查問,據實回稟;“著實問”是往深了追究,不在乎牽連;“好生著實問”,那就沒說的了,不問真假曲直,一氣兒以送去見閻王為目的。

秦九安應了個是,笑道:“那位小夏大人正要補通政使司參議的缺,這要是填上來,假以時日又是個進內閣的角色。”

梁遇哼笑了聲,接過油紙傘慢悠悠撐開了,將下臺階時偏頭吩咐:“汪公公如今不在了,他的傢伙什兒都要收拾乾淨,別遺漏了什麼。”

秦九安微頓了下,立時明白了督主的意思。

早前承良已經帶人把掌印值房重新佈置了一番,裡頭該處理的都處理了,為什麼督主還有這一問,重點不在東西,而在收拾上。一朝天子一朝臣,內侍衙門也是如此。汪軫左右不乏溜鬚拍馬之輩,當初藉著汪的體面招搖過,現如今到了秋後算賬的時候了。

秦九安嘿嘿一笑,“督主放心,小的早就給他們物色好了去處。大內十二衙門,缺人的地方多啦,遠遠兒打發了,他們掀不起浪花兒來。”

梁遇沒再說什麼,也不用人隨行,自己打著傘,閒庭信步走遠了。

司禮監衙門在貞順門以東,即便宮門下了鑰,掌事的出入也不受限制。門上太監見風雪中有人款款而來,忙抬下門上閂木靜候。早前梁遇還是秉筆時,莫說太監們,就是宮內主子也得讓他幾分面子,眼下當了掌印,是實打實的一人之下了。守門太監見他來,愈發垂手蝦腰,待恭送他出了橫街,由對面錦衣衛接應後,方退回門內,重新落了鎖。

廠衛是一家,都在梁遇手裡攥著,那些錦衣衛原都是有根底的人家出身,平時目空一切慣了,但見了他也是畢恭畢敬,半點不敢造次。

“卑職等接了訊息,恭喜督主高升。”錦衣衛千戶高鼎那張粗豪的臉上帶著纖細的笑,話說得十分由衷。

梁遇擺了擺手,這掌印的位置本來就是他囊中之物,要不是礙於皇帝才登基那會兒不便鬧出大動靜來,也不能讓汪軫霸攬到這早晚。現在好了,眼中釘拔除了,暫且安逸,這會兒最要緊的是家事。

是啊,家事,他從沒想過,走到今時今日還能論一論家事。高鼎替他打起轎簾,他端端坐了進去,抬轎的官靴踏著雪地,發出一片擠壓的輕響。夜色漫上來,像水一樣浸泡過人的頭頂,他偏過臉,抬手掀起窗幔一角。寒夜的街道和白天不同,有種冷峻深沉的美。轎在前行,商戶住家兒門前的燈籠在後退,他看得有些出神,腕上手串的琥珀墜腳輕擺著,敲在撒青金袖襴上,雲氣紋映過半透明的珀體,放大得盤龍一樣。

他的府邸建在冰盞衚衕,離紫禁城很近,邊上就是賢良寺。幹他們這行的,手上人命過得多了,有時候也尋求一點心理上的安慰。轎子到了門前,他俯身下轎,抬眼便看見匾額上御筆的“提督府”,他望著那三個字,牽唇笑了笑。

這一笑,笑得風光霽月,邊上隨侍的見了忙上來討好,“前門汪府蓋得倒是豪奢,如今也空著,可督主必住不慣那個髒窩兒,還是摘了匾額掛到府上來的好。”

梁遇嗯了聲,提起曳撒下襬登上臺階,走了幾步想起什麼來,在檻前停住了。

高鼎鬆了一半的氣重又提起來,忙拱手聽示下。上首的人微微回頭,那秀目垂眼時,有種睥睨天下的味道,“汪府打發人好好守著,等咱家騰出空來,再請旨抄沒汪軫家產。記好了,裡頭物件一樣也不許丟,倘或缺了一件半件,就拿你們的腦袋來填。”

錦衣衛的毛病他最知道,鑽營撈油水是他們的拿手絕活兒,倘或不發話,他們半天就能搬空汪府。現如今他過問了,就算吃進去的東西,也要照原樣吐出來。

高鼎心下一凜,俯首帖耳道是,一行人弓著身目送他進府,待府門關上,他們才敢直起身子來。

“咱們這位督主,真是滴水不漏。”抬轎回去的路上,一個緹騎半帶抱怨地嘟囔,“要論起對下頭人的寬和來,怕還不如先頭提督。”

結果這話招來高鼎一聲低喝:“夾緊你的嘴!你不要命,老子還要命呢!”把幾個緹騎嚇得噤若寒蟬。

左右瞧瞧,夜黑風高,這京城乃至大鄴上下,哪一處沒有東廠的耳目?上回監察御史夢裡誇老婆腳香,第二天就傳得滿朝皆知了,他們這裡信口雌黃,誰知道明兒要為這句妄言付出什麼代價!

反正樑遇陰險狡詐,要比名聲,他的惡名不在汪軫之下。

一個人名聲壞,原本沒什麼,要說司禮監出了個大善人,那才是活見了鬼。他不在乎外頭怎麼傳他,但在邁進花廳前,他卻有些猶豫了。一種奇怪的、虧心的感覺忽然爬起來,他蹙了眉,耳根子竟隱約開始發燙。

然而轉念再想想,又覺得十分可笑,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該報的仇報完了,該享的福也只會多不會少,有什麼不足意兒?

他重又挪起步子,從廊廡底下漫步踱過來,花廳四角高高吊著料絲燈,瀉下滿地柔軟的光。他打簾進去,進門便見玫瑰圈椅上坐著一個姑娘,一雙晶亮的眼眸迎上他的視線,那瞳仁兒黑白分明,大約算得上他近年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了。

年紀差不多,小鼻子小嘴,和小時候也有些像。她是五歲那年走丟的,他推斷不出她長大後是什麼模樣,但瞧這眉眼,似乎同他母親有幾分相似。

人就是這樣,頭一眼的直覺難免影響接下來的判斷,他心裡雖認了七八分,但事關重大,不得不慎重。

“姑娘叫什麼名字?”他和顏悅色問,轉身在對面的圈椅裡坐了下來,“哪裡人氏,今年幾歲?還記得自己的生辰八字麼?”

燈下的姑娘有點呆,因為見慣了碼頭上那些光膀子扛鹽糧的男人,頭一回看見這樣精緻人兒,讓她產生了微醺的錯覺。

看人下菜碟,這是世人的通病。要是換個豬頭狗臉的來問話,一句就打發了,可這人長得實在好看,對於好看的人,留下個好印象很重要。

她微微挪動一下身子,坐出了很靦腆的姿勢,“我叫月色,‘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的那個月色。”

月色狗肚子裡沒有二兩墨,只粗粗識得幾個字,卻不妨礙她感慨今夕何夕,有此豔遇。沒學問的人,最愛生拉硬湊讓自己和學問沾邊,早前她住的那片有個私塾,她每天回來經過那裡,都愛蹲上一陣兒,聽那些孩子搖頭晃腦背書。太長的她記不住,唯有這句她記下了,因為裡頭有個“月”,她覺得拿來介紹自己的名字,有身價倍增之感。

果然,對面的人挑起了一道眉毛,眼裡迸出驚豔的光,月色覺得自己這回可能有譜了。

於是她又笑了笑,“那個……大人,我今年十七了,屬雞的。我沒爹沒媽,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和祖籍,擎小兒我到處跑,飄到哪裡是哪裡。”說完覷了覷他臉色,“大人,我向來奉公守法,從不作奸犯科,您看……您是不是拿錯人了?”

跑江湖的就有這點好,見多識廣,遇事不慌。這人的官服和錦衣衛很像,但品級顯然要比錦衣衛高出一大截,她被人帶進這府門的時候,看見匾額上寫著“提督府”,說不定他是個九門提督也未可知。

官府抓人,動真格兒的都得押進大牢,她被帶進了私宅,可見算不得公事,至多是私事。她搜腸刮肚想了半天,想不出自己和這麼大的官兒能有什麼牽扯……再悄悄看他一眼,那一身錦衣襯著白淨的肉皮、清朗的眉眼,就像琉璃外頭鑲了一圈兒金邊……

月色忽然激靈了下,腦瓜子裡蹦出個古怪的念頭——這大官拔冗單獨接見她,別不是要找個品貌好八字重的姑娘,做通房吧!

第3章

這麼一琢磨,好像不大妙,雖說在達官貴人家過日子吃喝不愁,但通房地位也太低了,不及她跑碼頭逍遙。

對面的那雙眼睛還在探究地打量她,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人,話不多,但每道目光裡都帶著無形的刀,能剖開人的皮囊,把心肝掏出來賞玩。

月色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女孩,她在外面掙飯轍,什麼三教九流的人都領教過。鑑於她有看臉劃分三六九等的陋習,長得醜的直勾勾盯著她,她能炸毛回瞪,但長得好看的待遇就不一樣了,他審視她的臉,她會羞答答避開人家的視線;他審視她的手,她就把袖子往下拽一拽,含蓄地偏過身去。

爺們兒都喜歡這種欲拒還迎的小情趣,果然,他從那片光瀑裡站起來,披著滿身輝煌,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

他身上有種很好聞的味道,從袖籠領褖飄散出來,不似市井裡爛俗的氣味,清冽中略帶松塔的乾燥硬朗,這種香一嗅就知道很名貴。

可貴雖貴,離得太近也讓人覺得不安全。月色挫後半步,這回笑得有點勉強,“大人,我是良民,一向安分守己,連下年的水腳錢和車腳錢都提前繳清了……”

見多識廣的姑娘,嗓音裡到底夾雜了驚惶的聲調,再也沒有柳絮池塘淡淡風的灑脫了。

梁遇的語氣倒放和軟了些,“月色姑娘,我正找一個人,這人和你一樣年紀,我手底下的人把你當作了她。”一面說,一面將視線落在她肩上,復笑了笑道,“粗人無狀,辦事難免莽撞,要是有驚擾姑娘的地方,還請姑娘見諒。”

“驚擾倒是不驚擾……”他一笑,月色的心頭就哆嗦一下,果然好看的人,連致歉也顯得比旁人有誠意啊。既然是個誤會,那就不必較真了,多個朋友多條道兒,月色大手一揮,“我這些年五湖四海到處跑,沒準兒能幫上您的忙呢。大人要找的姑娘多高個頭?長得什麼模樣?我替大人留意著,萬一遇上了,也好給大人牽個線。”

梁遇一直仔細留意她的一舉一動,看來承良說的都是實情,不自苦,歡蹦亂跳的,生命力旺盛,這樣很好。

於是他沉默著,一把拽住了她的左手。

月色吃了一驚,心道這大人物也太急色了,看上去年紀輕輕的,地位又顯赫,不至於一副毛腳雞模樣啊。

她有點尷尬,這是個陌生男人,和小四不一樣。小四是她的窮哥們兒,比她還小兩歲,兩個人餓得頭昏眼花時,在長堤上插香拜了把子。後來小四隨她混,這些年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小四今年唇上長了絨毛,在她眼裡依舊不是男人。這位呢,細皮嫩肉,也沒鬍子,可一碰她,她心頭就過電。她想掙出來,試了好幾回也沒成功,這下子真急眼了,梗著脖子說:“大人,我可是好姑娘,您要是再動手動腳,那後半輩子可得管我吃喝!”

醜話說在頭裡,將來才好論長短。沒錯兒,月色年幼的時候以吃飽肚子為目標,如今十七,該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考慮了。

原本她也是渾渾噩噩度日子的人,奈何身邊有個狗頭軍師。小四說:“姑娘十八歲之前得找好下家,不管是給人做老婆還是做小妾,十八歲之前最有行市。等過了十八歲,人家就得挑人,要是過了二十,那更完了,只有上人府裡做奶媽子。”

月色沒弄明白,二十歲怎麼就要做奶媽子了,不過十八歲是個坎兒,這點無可否認。好人家的姑娘過了十五就有人登門說媒,她沒這個造化,唯有自己操心。

當然了,十五歲那年起,從小看著她長大的那些鹽商糧商們也有給她說親的,她收拾停當見了人,見完回來小四問她怎麼樣,她直搖頭。跑船的能有幾個好看的?月色是從煤堆里長出來的向日葵,她腳插大地,心向太陽,眼界高著呢。小四對她的挑剔嗤之以鼻,剔著牙花兒說:“您取錯了名字,不該叫月色,您該叫好色。”

既要有飯吃,還要供飯的長得好看,小四覺得她沒認清自己的斤兩。月色不理他,人活著,誰還沒點兒奔頭呢。瞧瞧眼前這位,長相是撞進人心坎兒裡來了,通房差了點意思,要不然打個商量,往上升一等,做個愛妾也成啊。

可惜她的那番話,換來人家一句“得罪了”,她還沒來得急細琢磨,只覺胳膊一涼,琵琶袖就被擼到了肩頭。

月色有點傻眼,這是什麼癖好?怪道那些官兵事先囑咐她,讓她換袖口寬大的衣裳,原來就是為了投上司所好?她有點生氣了,她是碼頭上行走的,生意人最講究約法三章。先發貨後具款,最後勢必談不出好買賣來。

她拉長了臉,“大人,您做得太過了,我可不是花街的粉頭兒……”待要拽下袖子,卻被他攔住了。

梁遇怔怔望著那個胎記,望了半天。這些年他的情緒一向控制得很好,控制得久了,連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血肉之軀。然而他現在的心竟開始打顫,一陣陣地,推動著血潮湧向四肢百骸,朽木也有活過來的跡象了。他下意識抓緊她的肩,像怕她跑了似的,手指幾乎陷進她肉裡去。

“這個胎記……”他聽見自己嘶啞的嗓音,越接近真相,越讓人忐忑,“是自小就有的麼?”

月色不知道他究竟要幹什麼,看他血紅著雙眼,要吃人的架勢,她有點怕,忍痛嚥了口唾沫,“和……和大人什麼相干!”

結果那張臉愈發陰森了,他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在問姑娘話,姑娘只管答是或者不是,就成了。你最好給我老實些,要是有半句假話,我即刻命人宰了那個叫小四的孩子,聽明白了?”

這回月色終於被嚇破了膽,打算做妾的念頭也飛到九霄雲外去了,這個人她惹不起,於是哭著說:“回大人的話,這胎記我打小就有,我自己瞧不見,還是小四告訴我的,說看上去像個刀螂……我和您沒仇吧?就算老輩兒裡有過結,您也不能翻小帳,事兒過去那麼久了,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一哭,一雙楚楚的大眼睛裡滿含熱淚,連著臉頰和鼻子都紅起來,看上去一副可憐相。梁遇忽然鬆了口氣,替她放下袖子,自己退坐回了圈椅裡。

可怕的沉默,只有燭火跳動發出噗噗的聲響。月色絞著手指,無措地站在地心兒,對眼下的局勢感到絕望。

提心吊膽留神他的動向,過了好一會兒才見他抬起頭來,那張臉已經退去了猙獰,還原成最初的模樣。帶著一點傲慢,又帶著一點矜重地,從袖袋裡掏出一張銀票遞過來,淡聲道:“給你的,拿著。”

月色摸不著頭腦,但她從來無法拒絕銀票的誘惑。上前接有點害怕,不接又辜負人家的心意,便壯起膽兒伸出一隻手,勉強笑道:“無功不受祿,大人有什麼話,只管吩咐吧。”

梁遇看著那細細的爪尖探到面前,他不撒手,她還使勁扽了一下。他忽然低頭笑了,左撇子,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你坐下吧,我有話說。”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雖然滿臉防備,還是依言坐下了。

“六歲之前的事,你還記得多少?”他放輕了聲氣兒問她,“記得家裡爹孃的樣子麼?記得家裡還有什麼人?”

月色想了想,歪著脖子說:“那麼長遠的事兒,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了。我爹孃的長相,我想不起來,只記得早前我也住過大宅子,家裡還有個哥哥。”

梁遇直起了身子,“哥哥的名字,你記得麼?”

月色搖搖頭,“我就管他叫哥哥,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一天哥哥說要帶我去買風箏,那天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爹孃。後來連哥哥也不見了,想是我不聽話,他們都不要我了吧。”

時隔多年,再回憶以前的事,淡得像一縷煙。

那時她還小,記得不真周,印象裡親人們彷彿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了,她來這世上受用了沒幾年,剩下就是沒完沒了的吃苦。起先她也常哭,哭完了還得和野狗搶吃的,時候一長悟出個道理來,把哭這項給戒了,因為流著眼淚跑不過野狗,被追上了挨咬受痛,死了也沒人管她。

往事不堪回首,好在都過去了,月色臉上帶著笑,謹慎地問:“大人怎麼和我打聽這個呢?中間隔了十多年,鬧不清楚裡頭的緣故啦。”

對面的人眉間有悵然之色,“不是……不是哥哥不要你了,是那天街上人太多,走散了。”他說完頓了頓,低著頭緩了好久,才重整情緒,慢慢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她。

“咱們原也是好人家,爹是進士出身,官至敘州府知府,不大不小,正四品的銜兒。那年上頭下令開礦,司禮監指派大太監任礦監,那些人急於立功胡亂開採,弄得民不聊生。爹是父母官,自然要護佑百姓,因此得罪了他們,東廠調遣番子闖進梁家見人就殺,那天除了你我,沒有一個人逃出來。你那時小,我不願意讓你知道爹孃不在了,所以謊稱帶你出去買風箏。官衙被司禮監接管後,我領著你流落到登州,十幾日下來身無分文,本想上市集討些吃的,沒想到那天是浴佛節,人群把咱們衝散了。後來我四處找你,找了半年也沒有你的訊息,只得離開登州進京。我恨,是誰害得我們家破人亡,我就找誰討命。”

他已經很久沒有一氣兒說這麼長一段話了,十幾年前的仇恨在心頭滾了千百遍,到如今可以很平靜地說出來。他笑了笑,語氣溫和,帶著點愜意的味道,曼聲說,“就在昨兒,當年那個下令的人被我結果了,我替爹孃報了仇。今兒恰巧又有好訊息,番子說找見你了,想是爹孃在天上保佑,讓咱們骨肉團聚吧!”

月色不由發懵,事情的發展好像和她設想的不一樣。才剛她還在盤算著巴結人家混飯轍,誰知眼睛一眨,攀上親戚了?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站起身乾笑,“大人,您的意思是……”

對面那雙眼睛是月下的深海,眼波一漾,便泛起粼粼的銀光。

他也站了起來,掖手含笑的樣子,像個優雅的讀書人,“你不叫月色,你的本名叫月徊。我也不叫梁遇,我以前的名字,叫日裴。”

第4章

日裴月徊,這是父親當初給他們兄妹取的名字。月徊比他小八歲,那天他才從宗學回來,母親含笑告訴他,不日家裡會來一個人,也許是個小小子兒,也許是個小姑娘,問他喜歡哪樣的。

母親總拿他當孩子,他還能不知道梁家要添丁了嗎。他說小子姑娘都好,來了哪個他就疼哪個,心裡還是巴望著,來個妹妹更好。學堂裡有不少年紀相仿的兄弟,天天慪氣打架,倒是方家的那對兄妹,哥哥在學裡唸書,妹妹常貓在窗下給他送水果糕餅,看來看去還是妹妹更貼心。後來母親終於臨盆,他也盼來了妹妹,可是不曾想家裡遇上那樣的橫禍,他帶著月徊逃出來,又把她弄丟了,從此日裴月徊,天各一方。

這個丫頭,一時不能消化他的話,那種迷茫的樣子,依稀還如小時候般憨傻。

他對待所有事都有足夠的耐心,抬起兩手輕輕落在她肩頭,躬著身子望住她的眼睛,心平氣和告訴她:“朝廷命官無端枉死,那些人必要羅織罪名,才能向天下人交代。我不能再用原來的名字了,可我盼著兄妹重逢,所以取了個‘遇’字。你的記憶,你肩上的胎記,還有你慣用左手,這些都能證明你的身份。月徊,我找了你很多年,原來你一直在京畿。”

月色懵了半天,雖然還不敢置信,但看他一臉真摯,再想想自己孑然一身,要什麼沒什麼,應該也沒人會來坑騙她吧。

她眨眨眼,“大人是我哥哥?”

梁遇點了點頭。

因為斗大的字也沒識得兩個,她小心翼翼問:“我的名字是哪個懷?胸懷的懷?還是槐樹的槐?”

他說:“是徘徊的徊。你這些年四處流浪,各地方言又不通,一個人叫錯,就錯上一大片。時候久了以訛傳訛,大約就變成月色了。”

她長長哦了聲,心裡琢磨起來,徘徊的徊啊,聽上去比月色纏綿多了,只是不知道淡淡風那句詩,再拿來套用合不合適……

“碧玉盤中珠宛轉,瑠璃殿上月徘徊。”梁遇知道她愁什麼,預先給她想好了,“以後有人問你的名字,你就這麼告訴他。”

這下子再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她最懂得審時度勢,憑空冒出這麼個哥哥來,分明是菩薩開眼了啊!她見天苦巴巴為一口嚼穀掙扎的日子,從此一去不復返了,雖說梁家當年的慘況她沒有親眼目睹,但想想爹孃,再想想這些年飢一頓飽一頓的坎坷……她一把抱住了眼前人,放聲大哭起來。

別看她個頭小,力道卻不小,梁遇被她撞得退了半步,頓時有些錯愕。然而錯愕過後,心裡湧起漫漫柔情來,這些年他身邊從沒有親近的人,傾情的懷抱是什麼滋味兒,他早就忘了。如今找到了親人,姑娘又是個感情豐沛的人,他慶幸磨難沒有打垮她,讓她還有這樣的勇氣,能夠對人掏心掏肺。

那腦瓜子上的黑髮絨絨的,貼著臉頰有點癢,他抬起手撫了撫她的脊背,衣衫下的身子還是略顯瘦弱,碼頭上討生活不易,恐怕那點子進項不夠買肉吃的。他嘆了口氣,好在找到她了,往後在他身邊,一日日養回來,也就好了。

月徊乾嚎著,狠狠在他懷裡蹭了一回,一面為找到失散的親人高興,一面又遺憾這麼好看的人,以後只能當兄妹了。不過情況不算太糟,一樣是抱上了粗大腿,當妹妹比當小妾強。月徊抽抽搭搭說:“哥哥,我總算找著您了,看您過得這麼滋潤……如今在哪兒高就啊?”

梁遇的手臂僵了僵,話不大好說出口,然而瞞是瞞不住的。

他鬆開她,緩緩踱回燈下坐著,“我……任司禮監掌印,提督東緝事廠。”料她一定失望了,便自嘲道,“我一心找太監尋仇,最後卻把自己變成了太監,世事弄人,妹妹覺得很可笑吧?”

月徊窒了窒,抬眼看他,那張臉在燈下白淨如緞帛,眼波婉轉間自有一段驚世風流,誰會想到這樣齊全人兒會是個殘疾?

她先前也揣測過他的官職,見他公服華貴,一徑往錦衣衛那頭琢磨了。現在他自己說破,她才想起來,皇帝跟前最得勢的是司禮監,據說蟒袍是按皇帝袞服制式裁織的。可惜再大的體面,也彌補不了那種殘缺,月徊揪心不已,只是不能說,說了更叫他難堪,於是搜腸刮肚找說辭安慰他,“這世上有什麼比沒權沒勢更可怕?太監怎麼了?我哥哥就算做了太監,也是太監堆裡的頭兒!”

梁遇聽了澀澀頷首,“可不是麼,我抬抬腳,比那些二品大員頭還高,天底下沒有什麼是恆定的,得到一樣,總要失去更多……所幸,活著不是總在失去,我找見了你,無論如何,你還能在我身邊呆上一兩年。”

月徊心頭一熱,十一年前的好些事兒她都忘記了,但和哥哥離鄉背井,兩個人吃一碗麵的情景,她還記得清清楚楚。眼前這人,多年未見已經陌生了,但骨子裡那份牽絆是割不斷的。她衝口說:“我不嫁人了,往後就陪著哥哥,陪上一輩子。”

太監今生今世成家無望,就算和宮女結個對食兒,也不過是搭夥作伴,生不出孩子,情分終歸有限。月徊為人呢,很講江湖義氣,連那個來路不明的小四都能撿回家當親弟弟疼,面對這個親哥哥,她很有放棄小我的決心,反正跟著他,不愁生計。

小孩兒家的話不經思索,梁遇知道當不得真,但於內心深處,也感到一絲安慰。

“難得你有這份心,我也領你的情,不過姑娘大了總要嫁人的,我不能耽誤你。”他悵然說著,指尖在赤紅色的金剛菩提間慢慢捻弄,覆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爹孃不在了,我少不得代他們替你打算。你放心,日後哥哥一定給你挑個好人家,這滿朝文武多的是想巴結攀親的,就算你要進宮做娘娘,也不是不能夠。”

月徊頓時有種老鼠落進米甕裡的感覺,就在昨兒,她還在為天冷封碼頭後的嚼穀操心,沒想到今天居然時來運轉了。嫁個做官的女婿,或是乾脆進宮做娘娘,換了以前可連做夢都不敢想,如今有了這樣的哥哥,似乎什麼都是觸手可及的。越容易得到,就越不珍貴,她忽然又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自己沒什麼野心,只要能吃飽穿暖,其他都隨緣。

她低頭瞧瞧手裡的銀票,一張一百兩的面額,都夠她置辦兩艘小貨船了。她長出了一口氣,“我剛認親,不著急嫁人,就是有件事,想求哥哥答應。”

梁遇道好,“你說。”

“我認了個乾弟弟,這您知道吧?就是叫小四的孩子,您先前還拿他的腦袋威脅我來著。”月徊笑著說,“我和他自小一塊兒長大的,那時候窮,他偷了個饅頭,情願自己餓著也要留給我,我不能撇下他。哥哥讓我帶上他吧,像書上說的,狗升發了還不忘貧賤之交呢,我不能連狗都不如。”

梁遇看著她,慢慢皺起了眉頭,“是苟富貴,勿相忘。此苟非彼狗。”

月徊道:“管他什麼狗,反正我到哪裡,小四就到哪裡。”

梁遇有些無奈,念在要求不算過分,便鬆口應下了,“這麼大的宅子,不多一副碗筷。不過我應準了你,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明兒起我打發人來教你規矩體統,你要好好學。”

月徊倒也爽快,“都聽您的。您也說了,爹是進士出身,養出我這麼個胡天胡地的姑娘來,實在對不起爹孃,我不能丟爹孃和您的臉。”

她願意聽話,這點很讓他高興,“再有一樁,女紅可以不學,讀書寫字一定要會。萬一將來走了遠道兒,互相見不著了,能通一通書信很要緊。”

或許是受夠了音訊渺茫的苦,他的話裡總有一種前程未知的憂傷。關於哥哥小時候的種種,月徊還有一些記憶,曾經也是秋月春風等閒度的少年啊,眼下弄得這樣,錢有了,權也有了,可一輩子卻葬送了。

她暗暗嘆息,臉上卻笑得坦蕩,“哥哥在宮裡,是不是專管調理人的?世上還有比您更好的老師嗎,要是您親自教我,那我就好好學。您也知道,我在外頭混慣了,怕尋常的師父管不住我,回頭我再把人打了,還得哥哥替我善後,那多不好。”

她這樣,想是指著兄妹能多多相處吧!梁遇看著她,燈火裡的姑娘年輕鮮煥,十七歲,正是琉璃般通透的年紀,眉眼彎彎瞧著他,滿臉藏著希冀。他原是想著,宮裡的太監都是野泥腳杆子出身,何謂調理,無非打罵,他怕自己教不好她。可再細想,失而復得的妹妹不因多年不見而刻意疏遠,她在跟前,彷彿那十一年時間從來不曾失去,她還是一樣依賴他。

他說好,“我不在府裡的時候,你且跟底下人學著,等我回來,再親自教你。”

月徊笑著點頭,揚了揚銀票揣進懷裡,“這個權當哥哥給我的見面禮,我就收下啦。”邊說邊朝門外張望,“這府裡沒有旁人做主吧?我把小四帶回來,要不要先給人家拜門頭兒?”

梁遇明白她的意思,太監建了宅子,十個有九個要養女人。這號人身上雖殘缺了,心裡還把自己當男人。沒有女人不算家,所以即便弄回來做擺設,也要講究個齊全。

“府裡沒有第二個做主的人,只有我,用不著和人拜門頭兒。你帶那小子回來可以,但有一條,身世內情不能向他透露,也不許和他同吃同住。我會命人另給他安排去處,如今你也大了,只要是男人,不拘年紀大小,都要避嫌,否則……”

“否則您就砍了人家的腦袋,”月徊吐了吐舌頭,“我知道。”

第5章

找見了親人,往後再不是沒人管的野孩子了,河堤邊的那個小屋當夜沒能回去,哥哥給她的院子又大又漂亮,她舒舒服服受用了一夜,第二天才折回去找小四。

雪暫停了,天還是灰濛濛的,府裡下人把她送到岸邊,她從轎子裡下來,觸目滿地蕭瑟,天和河面是一樣的顏色,分辨不清哪裡是雲,哪裡是水面。

跟前伺候的嬤嬤躬著身腰上來攙她,“姑娘,天兒不好,風又大,您還是在轎子裡等著吧,讓底下人去找就成啦。”

月徊卻搖頭,“我們小四膽兒小,看見腰裡別刀的人就害怕,他們吆五喝六的,沒的把他嚇得跳河。”

那個牙尖嘴利的男孩子,因為有她這個拜把子的姐姐護著,養成了一副窩裡橫的毛病。雖然有時候人嫌狗不待見,但月徊還是盡心盡力顧念著他。都是苦出身,相互扶持著活到這麼大,太不容易了。

“你們在這兒等著我,我自己去。”月徊囑咐了一聲,攏著暖袖往長堤上去了。

臨水的地方沒遮沒擋,風比岸上還大點兒。回想以前,西北風一起刀子似的,連腦袋都不敢探出去。現在呢,穿得暖和,有厚厚的大氅,腦門上還戴個臥兔兒,餘光裡只看見絲絲縷縷的狐毛迎風招展,風透不過狐裘,人裹在底下,像站在生了炭爐的屋子裡。

小四見她打扮成這個樣子,不定怎麼驚訝呢。月徊齜牙笑起來,沒準能唬住他,騙他兩個響頭。

越想越高興,加緊步子往前去。他們住的那個窩棚,搭在三面臨水的一處半島上,因為住得久了,一年年添改,也有模有樣拿籬笆插了個小院子。月徊興沖沖進屋沒找見人,不由洩氣,嘴裡嘀咕著,“真是個沒良心的小子,又上哪兒野去了!”

屋子面東建造,南邊山牆背風,天冷的時候兩個人都愛在那裡曬太陽,她繞過去瞧了眼,沒想到他真在那兒,手裡提溜著一沓紙錢,垂頭喪氣站著,背影看上去甚是落寞。

他八成以為她死了,月徊惆悵地想,還算有良心,知道給她燒紙錢。

她清清嗓子叫了聲小四,那小子一回頭,呆怔了一下,眼睛裡驀地蹦出光來,“月姐,您一夜沒回來,真給人做妾去了?”

畢竟她今天改頭換面穿得不一般,牙色玫瑰團花對襟襖下一條鐵鏽紅撒亮金刻絲馬面裙,外頭罩了件灰鼠斗篷,單這一身行頭,抵得上他們三年的進項。

月徊嘖了一聲,“你就不能盼著我點兒好?”邊說邊瞧他手裡的紙錢,“這是給我的?”

小四點了點頭,“你是被番子抓走的,我在東廠衙門外候了一夜也沒見你出來,料你八成沒命活著了。看在咱們拜把子的份上,我得給你捎點兒盤纏,讓你下去過得寬裕點兒。不過現在用不上了……”說著當風一揚,那金黃色的一個個小圓餅子乘風飛出去,灑得滿河皆是,小四搓了搓手說,“咱們進去吧,外頭怪冷的。”

怎麼從窮得叮噹亂響變成現在穿金戴銀的模樣,這個必須好好說道說道,月徊把昨天的際遇添添減減告訴他,末了帶著遺憾跺腳長嚎:“那麼漂亮的人兒,怎麼是哥哥呢,做哥哥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小四一向知道她貪色,見她惆悵直咋舌,“人家是您族親,您對哥哥起邪念,還是人嗎?”

月徊聽得生氣,虎著臉說:“我還對弟弟起邪念呢,少廢話,快收拾東西跟我走。”

她一腳踹過來,小四捱了踢,悻悻摸了摸鼻子。這屋裡稱得上家徒四壁,也沒什麼可收拾的,他在地心轉了兩圈,扭頭問她:“您要帶我上哪兒去呀?”

那還用說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月徊說:“我認了門兒好親,不能放著你不管。你這個年紀還能讀點書,要是實在學不進,想轍混個差事,總比上河堤扛鹽袋子強。”

小四是那種長手長腳的孩子,又趕上長個子拔條兒的時候,看他扛鹽糧爬臺階總覺得晃悠,叫人替他捏把汗。

其實他真不是幹粗活兒的料,能被月徊撿回來的孩子,必長著一張好看的臉。照月徊的話說,“世道如此艱難,我再弄個醜的擱在身邊噁心我,怎麼那麼想不開呢”。小四是那種風吹日曬都不顯粗糙的肉皮兒,別人大夏天曬得渾身冒黑油,他光膀子一身白肉,混在汙濁的人堆兒裡實在格格不入。好馬得配好鞍,月徊琢磨好了,等他再長大點兒,求哥哥給他弄身錦衣衛的衣裳穿上,他有了出息,也不枉自己小時候養活他一場。

小四隻收拾了兩件換洗衣裳,就跟著她出門了。他斜揹包袱,對插袖子雙眼望天,破了口子的衣襬處棉絮招展,“您說,我會不會是哪位王爺的私生子?鬧得不好哪天也有人找上門來,磕著頭請我回去襲爵呢。”

月徊瞧了他一眼,“能做夢是好事兒,那就委屈您先跟著我,等將來襲了爵,您再上我這兒贖身來。”

小四一聽不幹了,“我也沒賣給您呀。”

月徊把眼一瞪,“你五歲到我跟前,是我拉扯你長大的,怎麼不要贖身?你都當上王爺了還那麼摳門兒,少說也得給我送三萬兩銀子來,報答我的養育之恩。”

這下小四沒話說了,天知道的養育之恩,九歲以前確實是跟在她屁股後頭跑,九歲之後自己給人拾糞搖煤,勉強也能掙飯吃。倒是她,學人跑單幫,賠的多賺的少,最窮的時候連個饅頭都吃不上,還是他省下口糧接濟她。女孩兒就愛死要面子搶功勞,他晃了晃腦袋,橫豎說她不過,什麼王爺、襲爵、三萬兩,也全是白日做夢,依著她就對了。

“是是是,不光三萬兩,我還要給您置個三進的大宅子,連帶著把我自己也送給您。”他慷慨地說,私心想想,這樣也挺好的。

月徊打起轎窗簾子嫌棄地打量他,“身板單薄,飯量挺大,三萬兩最後又叫你吃回去了,你當我傻?”

兩個人吵慣了,一路拌著嘴回到提督府。

白天的提督府,相比晚上更顯高大氣派,門簪聯楹用的是百姓不可及的規格,就連下馬石前的地面,都是磨磚對縫,半點也不馬虎。

小四看看這大紅門,唏噓著:“往常這種地方,咱們在門前多站一會兒都是殺頭的罪過。”

可今時不同往日,這回非但能站,裡頭主事的也親自迎了出來。

梁遇府上用的基本都是太監,太監無牽無掛,辦起事來要比尋常人更細緻。這裡掌事的叫曹甸生,原是司禮監的隨堂,因汪軫在時犯了點小事險些被打死,梁遇求了請,討出來放在府裡替他看守門戶。曹甸生是個知恩圖報的,這些年兢兢業業,比在宮裡時更周到。月徊出門他就留意著,等人回來,還沒進衚衕口,他已親自帶領底下人出來迎接了,分毫不差。

“姑娘。”他垂著手上來,笑道,“天兒冷,姑娘外頭走了這麼長時候,沒的著了涼,快進屋暖和暖和。”

曹甸生因家裡窮,打小就淨了身,因此那條嗓子說話時輕聲細語,透著溫存。月徊對於太監的認識,以前都停留在大奸大惡上,並不知道他們除了弄權,還有那樣仔細的一面。心裡正愁梁遇昨兒不許她和小四同吃同住,曹甸生便替她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小的把飯擺在西邊花廳裡,中間拿屏風隔一道,相互是看不見的。因著姑娘才回來,這位小爺又是初來乍到,今兒還能討個特例,下回就不成了。您二位先換衣裳,宮裡管教化的嬤嬤奉督主的令兒,已經在府裡了,回頭姑娘用飯,就讓她過來伺候。”

以前野慣了,誰也不在乎她怎麼活著,到如今得從頭開始調理,想是昨兒哥哥對她的言行有了審度,今天才著急打發人過來教規矩吧。

月徊訕訕說好,瞧了瞧小四,他擠眉弄眼,分明存著看熱鬧的心。也是的,他們這些年沒正經吃過一餐像樣的飯,窮家子有口吃的就不錯了,哪還顧得上什麼規矩體統。

月徊這人除了貪財好色,剩下倒有一宗好,就是說話算話。既然答應了,學就學吧,人有了規矩才能掙體面,於是她衝小四指點了下,“你也給我好好聽著,往後謀了差事見人,別鬧笑話。”

其實飯桌上能有多少學問,無非就是吃,應該不難應付。她收拾停當了上花廳裡坐著,曹甸生給她指派的四個丫頭在她身後一字排開,面前桌上擺了滿滿一桌菜,可她舉著筷子,又有些無從下手了。

教化嬤嬤在一旁站著,到底是調理人的,就算臉上帶著笑,舉止神情也自有一段威嚴,掖著手說:“姑娘,奴婢奉了掌印之命,斗膽來給姑娘指點指點,倘或有失當的地方,還請姑娘見諒。”

這話一出口,就知道要先禮後兵,月徊忽然發現,自己竟連怎麼使筷子都不知道了。

好不容易伸出手去,筷頭才點著盤沿,嬤嬤就出聲了,“要說吃飯,人人都會,可怎麼吃得有體統,裡頭大有講究。吃飯不吧唧嘴,喝湯不出聲,這是首要一條。不把筷子插在米飯上頭,插上那叫‘倒頭飯’,不吉利。筷子不能把碗勺碰得咣噹響,會敲碗的都是花子,有規矩的人家不這麼幹。”

月徊聽完憋著一口氣,小心翼翼夾了片百合,因那百合離得稍有點遠,夾完就覺得不大對勁,果然捱了嬤嬤的訓。

“夾菜時,只取向己的一方,不向碗盤頂心取菜取湯,這點姑娘要記好。宮裡有規矩,主子們用膳,再好吃的菜只嘗三筷,民間雖不強求,但往來不住也不雅,更別提越過跟前的盤兒,伸長胳膊夾遠處的了。”

好吃也不能多吃,這點實在折磨人。月徊看看這滿桌佳餚,遠的地方又不讓夠,那上這麼多幹什麼,只上一道不就完了。

她洩了氣,吃菜講究太多,吃飯總可以吧!低頭挪過筷子,還沒碰著米飯,嬤嬤又一笑,“姑娘,吃飯不能挑著吃,得拿手把碗端起來,拇指扣著碗沿,其餘四指託底。有的人愛拿整手託碗底子,這是家裡沒教好,擱在有體面的人家,大人見孩子這麼著,鞋底子就抽上去啦。”

所以她是吃得錯漏百出啊,再好的菜色在跟前頓時也沒了胃口,她愁眉苦臉說:“難怪小姐們看著都不胖,原來見天餓著,吃不飽飯。這麼活著還有什麼趣致,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那才痛快呢。”

這種謬論以前很少聽到,能進宮的都是良家子,從沒哪個會抱怨規矩重餓死人的。嬤嬤礙於梁遇的緣故不好說什麼,只是含蓄道:“梁掌印既託付奴婢,是看得起奴婢,奴婢必要把這些不中聽的都告知姑娘,將來到了場面上,才不叫人背後說嘴。”

“那我想吃那盤清蒸武昌魚,可怎麼辦?”

嬤嬤道:“吃魚不翻身,姑娘也要記下……”

規矩太多太複雜,自己怕是一輩子都學不會了,正在她看著滿桌菜色興嘆時,屏風那邊傳來一聲響亮的飽嗝,小四壓根兒沒往心裡去,他已經秋風掃落葉般吃了個儘夠,這愈發讓月徊覺得難過。

愁腸百結調開了視線,她得分散精力才能壓住饞蟲。花廳外是個玲瓏小院,有漂亮的太湖奇石堆疊的假山,天上的雪從勾頭瓦當外大而寂靜地落下來,觸目所及都是迷迷滂滂的。

然而穿過紛揚的雪,忽然發現對面抄手遊廊上站了個人,披著烏雲豹的氅衣,烏紗帽沿盤金滾繡,襯得那面目皎皎異常明朗。他正往這裡眺望,臉上帶了一點笑,眉間有種慈悲和善的味道。

管教嬤嬤噤住了,立刻斂神垂首退到一旁,月徊終於鬆了口氣,站起身,歡實地叫了聲“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