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性格迥異的老人

這些性格迥異的老人

我曾經在養老院做了很多年義工,接觸了很多性格各異的老人。有些話癆,有些孤僻,有些古怪,總之那幾年我應該見完了天底下各式各樣的老人。

這些性格迥異的老人,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住進這家養老院,卻都帶來了各自相同的孤獨與無奈。

程大爺是我在養老院最後一年時來的,他給我最大的印象就是文藝範。整個院裡找不出第二個有這種氣質的。

我找院長打聽,他確實也是個赫赫有名的學者,只可惜膝下無兒無女,老伴也走了,又被確診了老年痴呆,只得住進這裡。

比起很多老人,他算是好照顧的。話不多,又配合我們工作,會自己按時吃藥,身體又硬朗。他最愛坐在房間的窗前看報,一看就是一天。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覺得煩悶,也不覺得孤寂。

之後的故事,就發生在他來後的第一個月。

我依然記得那天早上,在照顧老人們吃完飯後,正在掃地的我從郵差手裡收到一封信。沒有寄信地址和寄件人署名,收件地址就是這家養老院,收件人是“程銘爺爺”。

程銘是大爺的名字。

郵差每天都要來給我們送當日的報紙,卻是第一次來送信。

不止是我,住在這裡的其他老人們也都好奇,是誰給他寄的信,信裡又寫了些什麼。

“幫我讀吧。”看了眼信封,碰都沒碰,大爺直接道。

“可以嗎?”我有些受寵若驚,卻聽圍觀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快讀!”

在催促與眾人的注目中,我抖著手指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倒出裡面摺疊的信紙。

是一封打印出來的信。

這些性格迥異的老人

我捧著信紙,挺了挺腰板,像一個乖巧的學生,聲情並茂地朗讀起來。

程銘爺爺您好:

今天決定給您寫信,是因為我實在太開心啦。爸爸要帶我去上學了!我本來以為自己肯定去不了,家裡實在太窮了,根本沒有錢拿來供我讀書。這些我早就知道了,也在心裡做好了準備,可是就在昨天,爸爸突然把我從床上拉起來,說是要帶我去學校!我完全不敢相信,以為還在做夢呢,就狠狠地捏了自己一下,好疼,不是做夢,爺爺您知道嗎,我真是太太太太太太高興啦!

我不理解為什麼家裡這麼窮,我還能讀書,爸爸告訴我:“我已經吃了沒文化的虧,不想讓你以後也吃這個虧。”我會吃什麼虧?爸爸不願意告訴我,爺爺您知道嗎?不過只要能上學就夠了,其他我什麼都不要了,一年不吃肉也沒關係!

最後,祝您也能每天快樂開心。

當讀完這封信時,之前的那點緊張感已蕩然無存,嘴角掛著笑,真誠的替信中的孩子感到開心。

“這孩子真幸福啊,有個明事理的家長。”

“可不是嘛,咱們那個年代啊,讀書可比登天都難,現在的孩子,真是生在了好年代。”

聽完信,大家議論開來,主角程大爺卻保持安靜。他閉著眼睛睡在躺椅上晃晃悠悠,若不是嘴角淺淺的笑,我甚至以為他已經睡著了。

“大爺,這小孩是您什麼人呀?”

這些性格迥異的老人

我把信摺好重新塞回信封裡,彎腰遞給大爺,對孩子的身份有些好奇。

“什麼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出來的分享快樂。”

大爺沒有睜眼,只是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神秘又快樂的信,讓程大爺成為養老院中的焦點人物。程大爺安靜的房間,一時間變得熱鬧非凡,每次我去,總能看到有別的老人在裡面。他們和我一樣好奇,但程大爺只是搖頭微笑,不願說太多。

就在大家快忘了那封信時,郵差又帶來了收件人為‘程銘前輩’的另一封信。

讀信人依舊是我,這一次不緊張了,更多的是迫不及待,想知道信裡寫了什麼。

依舊是一張打印出來的信,先是快速瀏覽一遍大致內容,我才開始朗讀:

程前輩您好:

我是一名高中生,我很喜歡學習,然而現在卻不得不放棄學業。如果可能,我希望自己能一直學下去,上大學,讀研究生,讀博士,一輩子不離開學校。可現實卻那麼無情。父母屈從與現實,但我不服!我命由我不由天,我想要組織大家一起反抗,您會支援嗎?如果您支援我的話,就不用回信了,若是不支援,還請回信,並說說您的見解,感謝您,祝您每天開心。

這封信很簡短,字裡行間卻充斥著熱血與激情。我上高中時會為了逃課而絞盡腦汁,現在居然遇到一個要為學習戰鬥的孩子,一時有些羞愧。

“是什麼原因上不了學啊?老程你回信問一問。”

“就是!上學是大事!”

“他父母怎麼這樣?有什麼事比孩子上學更重要?”

老人們又討論開來,有人在聲討家長,有人在聲討體制,每個人都在發表自己的看法。如一潭死水的養老院,因為這封信的緣故,被注入了一眼活泉。

程大爺沒有參與討論,他還半躺在自己心愛的搖椅上,目光落在虛空的某個點上,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程大爺,那您這回要回——”我突然頓住。

這是一封沒辦法回得信件,因為沒有寄件人的資訊。既然內容提到了歡迎回信,那為什麼寄件人沒有把自己的地址寫出來呢?

我微微蹙起眉頭,在心中嘀咕著,是忘記了嘛?還是因為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他寫不了自己的資訊。

畢竟心裡提到了,他那邊似乎很動盪,他還要發起鬥爭。

“不用回。”一邊說著,他一邊扶著搖椅慢慢站起來:“寫信的時候他心裡就有了決定。”

我望著大爺離去,本該挺直的後背在歲月中逐漸彎曲。

既然不需要回信,又為什麼寄信?上一次寄信的是個孩子,這一次卻是高中生,他們又是程大爺的什麼人?

一個個問題在我腦海中略過,我想知道答案,卻偏偏無法得到。

之後每個月,程大爺都會收到一封信,同樣是用A4紙打印出來的,同樣沒有寄件人的資訊。

唯一不同的是,沒有重複的寫信人。

第三封信是一個小夥子寫來的,那天是個陰雨天,我在活動室裡給老人們唸了信。

程前輩您好:

見信安康。我思來想去許久,身邊實在無人能聽我傾訴,只得與素未謀面的您分享心事。我遇到了一個女孩,如詩中所寫一樣,帶著丁香花的香氣。遇到她之前,我已經被野心所吞噬,總有人說,我已凝視深淵太久,不日就會被它吞噬。然而這個女孩,她似一捧清水,澆熄我心中灼灼火焰,一步步帶我離開深淵的邊沿。

她救了我,我想用一生一世的好來回報她。可是我又害怕,我曾是那麼糟糕的一個人,真的能帶給她幸福嗎?更何況先前已答應與韓東南下,闖自己的事業。她會等著我回來嗎?事業與愛情將如何抉擇,前輩,您能告訴我嗎?

信讀完了,卻沒人說話。

活動室中一片寂靜,老人們沉默不語,像是被勾起了某段往事,回味著那遙遠的青春故事。

“老程,這封信你要回嗎?”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開口,大家的目光重新聚集在程大爺身上。

今天的程大爺很清醒,透過這幾個月的觀察,我發現,每到來信日,程大爺都會清醒,全然看不出是位老年痴呆初期的老人。

程大爺久久不語,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卻看向我:“小劉,換做是你,你怎麼選?”

“我?”我愣了愣,隨即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我還沒追過姑娘呢。”

“你都快三十了還沒追過姑娘?”話題一下子轉移到我身上,老人們又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有人說像我這麼大的時候,老二都生下來了,有人立刻就張羅著要給我相親,最後我幾乎是用逃的,離開了活動室。

“這件事小陳比較有發言權,我們都是老古董了,愛情這東西呀,老早就忘光了。”

我雖然離開了,但關於愛情的討論卻沒有終止。愛情已離他們太遠,他們中有些人談戀愛的時候,已經是半個世紀前的事情了。但愛情又離他們很近,除非死亡,沒有什麼能阻礙他們的婚姻。

每月讀信已經成了養老院難得的消遣,轉眼間又到了收信時間。一大早就有幾個老人蹲在大門口等著郵差來。

信遞到我手裡的時候,我正在幫程大爺洗頭。他已經越發糊塗了,每個月清醒的日子寥寥可數,甚至已經沒法獨立照顧自己的起居。

“大爺,您的信又來了。”擦去後頸的泡沫,我問他:“您還記得自己收到的那些信嗎?”

“信來了?”

“嗯,來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在我腦中閃過,我沒能抓住,只得扶著大爺往外走。

“那你去唸吧。”大爺抬抬手,他走路的腳步,也比剛來時,要緩慢許多。

我有些唏噓。老年痴呆算是養老院中的流行病,它不傳染,卻比任何傳染病都要可怕。傳染病也許只會帶走他們的生命,而阿茨海默症,卻折磨著他們的靈魂。

走到院內,扶著程大爺坐好,我抖開信紙:

程老您好:

冒昧地寫下這封信,不想給您添麻煩,可我心中這腔悲痛,除了您,還能跟誰說呢?我的孩子走了,就在前天,還在母親的肚子裡,還沒來及看一眼這個世界,還未喊我一聲爸爸,就匆匆作別這個世界。

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太太費勁千辛萬苦,吃了無數苦藥才得來的孩子。若是上天為了懲罰我前半生做得惡,那就懲罰到我身上好了,為什麼要這樣折磨她們母女?夢莎何辜,孩子何辜?

更讓我覺得難堪的是,夢莎不僅不怪我,這個剛經歷失子之痛的女人,她安慰我:“這個孩子與我們沒緣分,她去自己真正的爸爸媽媽那裡了。”

可是我們都知道,我們再也不會有孩子了。結婚十八年,夢莎就連做夢都要一個孩子,可我現在沒有保護好她們。

程老,我是個失敗的男人,真的很失敗。

隔著毫無感情的宋體字號,我依舊能讀出寫信任的悲慟,中年喪女的悲傷我無法體會,但我知道失去親人是什麼感覺。

不知是誰先哭出了聲,接二連三的啜泣在院子裡蔓延。一個老人哭,第二個老人跟著哭。每個住進來的老人背後總有一段故事,要麼是被子女丟進來,要麼是為了不給親人添麻煩,還有如程大爺這樣在這個塵世間孑然一身,了無羈絆的孤家寡人。

“死了就死了。”平日裡脾氣最爆的張大爺忽然吼了一嗓子:“即把他們拉扯大了又怎麼樣,你老了,沒用了,誰還會記得你這個糟老頭子,還不如一開始就不生出來,都哭什麼哭!”

張大爺的話讓不少老人哭得更兇。我與另一個義工不知該如何安撫這些老人,就在手足無措間,程大爺忽然拽了拽我的手。

“怎麼了,大爺?”我在他身側蹲下,看他伸手要信,遞了上去。

沒了聽完之前幾封信後的從容,他接信的手發著抖,嘴巴開合,無聲的呼喚著。

“大爺?”我驚訝的看著淚水從大爺眼眶中溢位,手忙腳亂的替他擦去淚水:“大爺你怎麼了?”

“孩子沒了……”

誰的孩子?這封信的寄信人和大爺有什麼關係?那天之後,我經常思考這個問題。這封信之後,整個養老院都陷入了低迷,過了好久,老人們才逐漸從悲傷中走出來。

明明不是寫給他們的信,但其中發生的事,他們卻多多少少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共鳴。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養老院內都是一片消沉。

我能看出老人們的強顏歡笑,他們不想給我們這些工作人員添麻煩,可我倒寧願他們消極一些。我可以開導,可以勸解,總好過現在什麼也做不了。

那封信之後,程大爺愈來愈沉默,就連往日與我的互動都消失了,他似乎徹底將自己封閉了起來。

第五封信如期而至,在初夏的早晨,養老院內的紫藤花在含苞了一個春天后,紛紛綻放,老人們坐在紫藤花架下下棋打牌打發餘下不多的生命。

程大爺坐在院內的一個鞦韆上,這個鞦韆是前不久才裝上的,有些老人抹不開面子,不願意去玩。

程大爺很喜歡,也不要他的搖椅了,只要從房間出來,就一定要盪鞦韆。

“你先看,要是不好,我們就不聽了。”似是怕了,有位大爺在我拆信前囑咐道。

我點頭應下,一字一句的去讀這封信。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這應該是最後一封信了。

生怕漏下一個字,我用從未有過的認真去閱讀它。

“小劉你怎麼了?”讀著讀著,忽然有人開口問我。

我怎麼了?我能怎麼了?我茫然的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一位大爺指了指我的臉。

隨著他的提示,我抬手去摸自己的臉,恍然大悟——我哭了。

“程大爺。”我走到正在盪鞦韆的大爺身邊,輕輕推動,讓他蕩起來,用最輕柔的聲音問他:“這封信我們還讀嗎?”

“什麼信?”程大爺看著我笑,不是往日裡那種慈祥和煦的笑容,帶著孩童的純真,陽光燦爛:“哥哥你知道嗎?爸爸明天要帶我去學校了,我好高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