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美術:銀幕落下無人喝彩

文 | 張穎

編輯 | 趙普通

2018年金馬獎,《我不是藥神》獲得七項提名,其中一項是“最佳造型設計”。在很多觀眾眼中,主演們身上的衣服就是隨便穿穿——這部電影還有美術造型啊?

事實上,角色穿的衣服材質、色調要考究,髮型、鞋子也要有所搭配。除了用美術設計的技巧把角色的性格做出來,造型還要與人物不同階段的狀態高度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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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淼為《我不是藥神》程勇角色做的造型設計

觀眾沒有察覺,在影片的美術指導李淼看來反而是件好事:現實主義影片的美術,最好只把角色的性格做出來。

“所有雕琢的痕跡要掩蓋掉,不要讓觀眾看出修飾過,這是我們對自己的要求。”

李淼對

毒眸

說。

而在《八佰》裡,美術又常常需要特意“製造痕跡”。

美術指導林木把四行倉庫對面的南岸租界設計得非常繁華、時尚,營造和浴血奮戰的北岸強烈的“天堂地獄”對比。雖然工作量不小,南北兩岸的每一處細節設計都要為影片的整體氣質服務,但這個創作的過程卻讓美術團隊很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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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八佰》中士兵看向南岸租界

《春江水暖》是一部藝術電影,雖然沒有在院線公映,但在電影藝術上獲得了業內的認可,美術指導周星羽說這是他十年從業經歷裡做過最喜歡的電影,影片完成後他梳理了中國繪畫史和西方藝術史,“藝術來源於哪裡”這個問題,需要美術指導不斷地用各種方式汲取養分再進行創作。

舒興家在為《人潮洶湧》做美術工作時,給主角肖央的家外面裝了一個“假輕軌站”,時不時地有車駛過,轟隆轟隆地,帶著整個房間都震動。這是為了給人物生活的空間增加一種動盪不安的感覺,很多這樣小的、巧的設計,組成了觀眾感知到角色的生活環境和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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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洶湧》

更多時候,觀眾關注的是演員的表演和故事劇情。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電影美術到底是什麼,林木也經常要向身邊的朋友解釋自己的職業:

“除了演員的表演外,你看到一部電影畫面裡所有的東西,都和電影美術有關。”

創造一個世界,把自己藏起來

《刺殺小說家》中,美術指導李淼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把影片的世界觀構建起來,他要擔任這個“世界”的大腦,確立整部影片的美學系統。

讀過劇本,直覺告訴他這部影片的氣質應該是:瘋狂、壓迫、荒涼還有點詭異。

導演路陽認同這一點,兩個人溝通得很愉快,把影片美學的大方向確定了下來後,李淼找來德國藝術家基弗和波蘭畫家貝克辛斯基的畫作做參考,因為這些作品的殘酷冷靜又絕望的力量是他認知裡符合《刺殺小說家》氣質的。

在這部中國風的奇幻電影中,美學表達又應該是有東方色彩的,李淼取材了明代畫家吳彬的《十面靈璧圖》中骷髏狀的太湖石和《楞嚴廿五圓通佛像》裡盤根錯節的老樹,直接用在了電影裡的“白翰坊”;燭龍坊的戰前祭神儀式模仿了潮汕遊神賽會,根據民俗資料設計了更加怪異龐大的神像來表現狂熱的原始宗教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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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彬《十面靈璧圖》(左)與白翰坊奇石(右)

作為一部視效大片,美術要做的工作很多,花的錢多,耗費的時間也長,要搭建出足夠大規模的場景,同時受到物理規律和技術條件的限制,很多特殊效果的鏡頭運動也無法實現。所以美術設計在最初的籌備階段,就必須充分參與配合視效團隊的創作。

每一位參與到視效工作中的製作人員都會對完成的作品造成細微影響,有的工作人員偏好稜角分明,有的人偏好圓潤,每經過一個製作流程就會對細節產生一些微妙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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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製作流程

李淼不喜歡組一個很大的團隊來幹活,人多了後他的想法在傳達的過程裡可能丟失一部分細節,所以《刺殺小說家》的美術團隊只有12個人,這12個人的工作量超乎想象。

像電影裡戰爭開始的祭祀場面,由於這場戲是異世界和現實世界特別大的轉折點,要讓觀眾身臨其境甚至“嗨”起來,

雖然在影片的最終呈現上這個場面只有幾分鐘,卻花了團隊幾個月的時間。

而正是每一張圖,製作的每一個模型,雕琢的每一個場面,才最終組成了這部在視覺上讓觀眾震撼讚美的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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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殺小說家》

視覺呈現之外,美術的工作有時候也可以直接決定一部影片劇本的關鍵問題。

黃渤的導演處女作《一出好戲》,故事發生在看似當代但實則架空的世界裡,要在這個世界裡探究人性之間的複雜性。在前期準備上大家很糾結的一點是:電影裡的人們上了島後,怎麼體現他們關係、地位的層層遞進變化?

最早的設想是,人物從擱淺的海灘一步步走進島內、草地、樹林、山洞,透過這幾個階段來展示情節關係的遞進。影片的美術指導林木在這個時候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設定一個倒置過來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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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好戲》中倒置過來的船

林木的想法得到了主創團隊的一致透過,順著這個支點,劇本思路進行了修改,開始更順利地推進下去。

“電影美術能夠幫助到劇作,幫助一個電影去更好地呈現主題。”

林木說。

而在一些更細節的地方,電影美術要費的心思同樣多。

拍《懸崖之上》時,林木給影片的設定是隻要出門就得下雪,用寒風凜冽的環境來服務整個影片緊張、膠著的故事氛圍。影院門口的海報、書店裡陳列的圖書都要根據年代和歷史來做不同的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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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這些細節做好了,觀眾可能注意不到,但是做不好,影片的整體呈現就會“差點意思”。在林木看來,“環境的設定,配色的講究等等方面,電影美術常常要是含而不露的,但又是高度提煉過的。”

這種“含而不露”,在《人潮洶湧》同樣重要。針對肖央扮演的陳小萌的收入和生活狀況,舒興家為陳小萌找到一個上海拆遷區弄堂裡的場景,在這個場景下搭建了一個“混亂不堪”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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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洶湧》中肖央“混亂不堪”的家

美術的工作,需要了解角色生活的階層裡所有真實的細節。

舒興家說,這有點像心理學上的潛移默化,第一時間是感受不到這些細節,但所有正確的細節累積出來的場景才有說服力。

“你可能沒有注意到其中每一項,但是每一項都對,這和只是想把它(空間)填滿,完全不明所以地填滿,最後呈現出來的是完全不一樣的。”

雖然電影的一切畫面都與美術有關,但電影美術們總是在觀眾看不到的地方下功夫,作為藏匿在影像背後的人,用那些潤物細無聲的細節,組成了一部部影片的整體樣貌和觀影感受。

成為電影美術人

上世紀九十年代,實用美術剛剛興起。從小學畫畫的林木沒有去做純藝術,而是到北京電影學院美術系讀了電影美術設計專業。

做電影並不是那個時候的他能想到的規劃,畢業後林木拍了幾年廣告。2002年,張藝謀的《英雄》以鉅額的投資、豪華的演員陣容和2。5億的高票房,拉開了中國商業大片的序幕。國內電影事業起步,也需要新鮮的電影血液,很多劇組開始從廣告圈找人。

林木進了趙天宇執導的《雙食記》劇組,那是他第一次做電影。廣告是客戶至上,而電影的藝術創作空間更廣闊的,這對林木來說很新鮮,也很有挑戰性。《雙食記》拍完,林木認識了管虎,和他一起籌備《殺生》。

為了影片西南古鎮的環境設定,林木去了中國西部很多地方勘景,“當時的方法很原始,一開始美術組就我一個人,後來才進來三四個人,到處採景,但都不滿意。”後來到了於四川阿壩州理縣桃坪鄉,林木看見桃坪羌寨的石屋、石巷和碉樓,覺得這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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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生》中的羌寨

把羌寨的照片發給管虎後,大家一致決定就在這裡拍攝。劇組的人都來羌寨住下,白天改劇本,晚上看球賽,環境很苦,但大家的創作熱情很高。一群人在一起做電影帶來的滿足感,比之後憑藉這部影片拿下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還要讓林木高興。

李淼也是在進了電影劇組後,才確定以後要一直做電影美術這件事。

大三時他在美術系老師張洪文的推薦下進了《十面埋伏》的劇組做美術助理。那時的他只是喜歡電影,但並不知道電影美術的工作是做什麼的,進組後相當於“什麼都不會”的一張白紙。霍廷霄和韓忠兩位電影美術前輩在拍《十面埋伏》的過程裡一點點地指導他,應該怎麼畫、怎麼設計。

“一個電影美術剛入行接觸的第一位老師,對他後面職業生涯的影響是非常重要的。”李淼對毒眸表示,很多人可能拍了一部戲就不想拍電影了,而他是很幸運,遇到了願意耐心教自己的老師,讓他很享受在電影劇組學習的過程。

李淼自己也拍過兩部紀錄片,但後來他發現自己願意做一些能有觀眾的電影,有很多觀眾的電影。

“觀眾對我們來講越來越重要了,拍一個片子沒有人看基本上跟沒拍是一樣的。”

《唐人街探案》是他自己特別喜歡的作品。李淼心目中它並不完美,但是它一個宇宙的創作方式,而非單一、孤立的作品,三部片子又各有各的風格,最後核心還融在一起,這讓他覺得很獨特很有趣。在這個過程裡跟世界頂級的團隊合作,也能學到很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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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探案3》

過去的內地的電影美術很多是港臺地區的從業者,國外的美術指導才能做大的視效電影,而在2017年之後,內地的美術指導一步步向市場證明了自己的能力。

《刺殺小說家》的美術工作讓李淼感受到了在電影工業化上做出探索、進步的魅力:

“我們自己也能做出好看的視效大片了。”

視效大片之外,有中國傳統文化美學呈現的《春江水暖》,也是電影美術人的一次進步。

美術指導周星羽說,《春江水暖》讓他觸碰到了一種更高階的藝術表達。“顧曉剛導演說要拍一個文人電影,拿到專案的時候我才發現上學時學的只是表皮,對中國繪畫的理解是不夠的,那種缺失感讓我覺得很荒誕。”周星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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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暖》美術設計

在此之前,他也做過《河神》《長安十二時辰》等劇集的美術工作,但電影美術的創造性和精緻程度讓他著迷。剛入行的時候他遇到的一位老先生,每一張圖紙都是老師靠腦海裡的記憶、對歷史的瞭解一筆一筆地畫出來,對美術的考量非常嚴謹。老師畫一半,周星羽拿PS洗乾淨圖,反過來標尺寸,在這個緩慢的過程裡,他開始了真正的美術職業生涯。

舒興家大學也是學油畫的,畢業時趕上廣告的黃金年代,幹了整整12年廣告,拍了1000多條廣告、MV。那個時候的廣告還有故事性在裡面,又是膠片拍攝,對從業人員的要求也高,他說自己的電影的底子就是在那個時候打下的。

拍廣告時舒興家認識了宋曉飛,那時他還是《鬥牛》和《殺生》的攝影師。決定自己拍電影后,宋曉飛喊來舒興家做美術。“他那個時候有很多的選擇,但是找到了我,後來還是一如既往地保護著我,還挺感謝他的。”舒興家說。

就這樣,他進入宋曉飛和董旭指導的《情聖》的劇組,踏進了電影行業。之後做了曹保平《她殺》的美術指導,也負責了《我的我的祖國》中《你好,北京》單元的美術工作。直到到今天,舒興家也從沒想過轉行的事:

“電影太迷人了,有太多未知和無法預見的挑戰,眼看著這幾年中國電影在慢慢變好,我不會錯過這個過程的。”

電影的“美麗新世界”

電影美術最享受的,是前期創作的過程。這是他們給出的統一的答案。

選擇是否做一個電影專案的原因往往也很簡單:是否喜歡這個劇本,是否有強烈的想把它做出來的興趣。

而為自己喜歡的專案確立電影美術風格概念大方向的過程,也是他們在電影藝術層面的創造過程,

對於任何一個電影人來說,創造總是有無法抗拒的魅力。

只不過在創造性的工作完成後,還有更多具體而瑣碎的執行層面的問題等著他們。

《人潮洶湧》裡,陳小萌混亂的家要變成適合劉德華飾演的周全生活的,充滿陽光、舒適的環境。生活的細節並不是整潔乾淨那麼簡單。舒興家和導演組攝影組協調,像舞臺劇改換景一樣提前做了排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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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洶湧》中的家

把陳小萌的家做成樂高積木一樣,每一面都可以拆下來,一是滿足攝影下機位的要求,二是拆下來以後可以進行迅速換鏡。透過排練推演出,換景留給美術部門的時間是兩個小時,在這兩個小時里美術組已經準備好了方案,等到拍攝時便可以有條不紊地完成。

“所謂的工業化,實際上是把問題和困難都看在前面。”

舒興家認為,沒有一個劇組不會遇到突發狀況,把問題前置,可以最大地節省時間、提高解決問題的效率。

在固定的資金下,要實現最初在美術創作上的設想,也是一場與時間和金錢的賽跑。每部電影的資金都是有限的,如何把錢用在最重要的部分?資金不夠的話,又有什麼方法可以不超支地順利把事兒完成?這是很多美術指導每天都在做的選擇題。

拍《春江水暖》的時候,資金困難是整個劇組和美術工作最大的困難。沒有錢就借,賓館裡的畫、走廊裡的花都被周星羽悄悄拿走借用過;沒有時間改造的景,只能在已有的場景裡做一些現有的調整,色彩上做些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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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暖》美術設計

“沒有機會讓我們試錯,不能浪費。”周星羽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很多電影美術從業者都這樣形容他們的工作狀態。

電影美術行業目前還在還面臨專業人士缺失的問題。“(從業者數量)夠用,但是不專業。”李淼表示,很多剛入行的新人都需要在拍戲的過程裡跟著老師一點點學習,“院校是不培養執行美術的,所以我們現在特別缺執行層面的工作者。”

電影幕後團隊的工作人員常常調侃自己為“新時代民工”“影視民工”,美術也不例外。

拍攝的每個環節都不能缺席,遇上製片管理流程混亂的劇組,拍戲拍到凌晨收工、早上七八點鐘起來接著幹。有很多執行美術、美術助理入行沒多久就逃離了電影行業。

“很可怕的,投資方只願意出一點錢、冒一點風險,但想要一個好的作品,就把人壓榨到了極致。”一位從業者告訴毒眸。

從業者的生存狀況只是行業問題的一個縮影。中國電影的工業化還在起步階段,觀眾需要好的國產大片,但像《流浪地球》《刺殺小說家》等電影工業化水平有著高要求的大製作,在這一類電影內容的供給上,目前國內的生產能力還不能滿足觀眾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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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殺小說家》

在美國拍《唐探2》的時候,李淼看過美國的製作車間,

“進去就感覺進了一個很高科技的地方,是電影工作者應該待的地方”。

去泰國、美國、日本拍電影,與各國的團隊合作,看到他們的工業化水準後,李淼想了很多:怎麼能學到國外的優點,還能把我們中國團隊的經驗融進去?

拍《唐探1》時陳思誠對李淼說,片子一定要以國內的美術指導為核心,攝影指導也一定要用中國的,“他在培養我們國內自己的創作團隊”。

這個團隊不能是臨時,也不能是不專業的。曾經的情況是,美術出完圖後到處“抓人”,找木工、找效果師,臨時攢一個團隊,做出來的東西水平忽高忽低,不能成為推動中國電影工業化進步堅實穩定的力量。

想改變這一點,李淼組建了一個二三十人的團隊。“去年我拍了一個科幻片,就以科幻片為基礎,聘請了很多工程師、很多技術人員,初步組建了一個工業化的製作團隊,算是國內比較好的道具和置景的團隊吧,創造力比較強。”

在他的設想裡,

這是一個穩定的、專業的團體,能拍工業化的電影,未來會變成國產電影生產力革新的基礎。

這個行業裡有人離開,也還不足夠成熟,但對電影美術而言,從拿到一個令人興奮的劇本,腦海裡有了這部劇本變成影像的規劃,到最後在大銀幕呈現出來,這是其他職業無法享受到的快樂:“電影會永遠留下來,我們一回頭,就可以看到它。”

參考資料

解析《我不是藥神》美術幕後,李淼

夢中的一座城:《刺殺小說家》的美術設計與製作,李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