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何大草的目光和車轍,去踏訪那些被遺忘在草木深處的歷史

原創:何大草

最有意思的短途旅行,莫過於一個人開著車,晃晃悠悠地在路上慢行。所見、所聞、所思,意外、驚喜、失落和遺憾。有時候,一路旅途勞頓會因為目的地的抵達而得到犒勞和平復;也有時,到達只是一個結果,所有體驗都已經在途中提前完成。

閒時,作家何大草就在做著一段段短途旅行。開一輛老捷達,導航上標一個目的地,就這樣出發。從家門口的一條小河江安河起始,去尋找那些耳聞而尚未目見的地方。

旅途中,經常有各種因素改變他的原計劃:導航有誤、道路施工、或是興之所至臨時改道,有時甚至離目標近在咫尺卻不能往。但就像阿蘭·德波頓在《旅行的藝術》裡說的那樣,旅行,或者那種漫無目的的漂泊的過程,其價值在於它們能讓我們體驗情感上的巨大改變。

於是,就有了這個欄目——沿著江安河錦江、岷江、長江……就這樣一路走,跟隨流水,跟隨作家的目光和車轍,去踏訪那些被遺忘在草木深處的歷史。

關於欄目名,在徵求作家的意見時,何大草說:順著水走。

跟隨何大草的目光和車轍,去踏訪那些被遺忘在草木深處的歷史

■ 何大草手繪“順著水走”的線路圖

跟隨何大草的目光和車轍,去踏訪那些被遺忘在草木深處的歷史

順著水走

樓下江安河

何大草| 文

01

2014年夏,我遷居到成都西郊的溫江。不時有朋友問,溫江二字從何而來?我說,古時候,溫庭筠、江淹曾在此涉水而過,故名溫江。朋友一喜,繼而謹慎道:真的嗎?我笑答:小說家言。

溫江不是一江,而是一地,從前叫做溫江縣,黑泥巴肥油油的,農耕時代,風吹稻香,有金溫江、銀郫縣之譽,類似陝西的金周至、銀戶縣。而今大變了。前些年易縣為區,高樓覆蓋了多數的農田。我從住家的南北窗戶望出去,樓群綿延著樓群。所幸,樓下還有一條江安河,在樓和樓之間蜿蜒、蛇行,帶來了風、團團的溼氣,才有了季節冷暖的味道。

江安河的源頭,在距此約50公里外的都江堰。

岷江發源於青藏高原的東部,水勢狂野,衝出大峽谷後,卻一頭撞上了都江堰,被輕巧擒拿,拆解為外江、內江、大河、小河,數不清的溝溝渠渠,溫馴了下來。內江經過寶瓶口流入成都平原的那一支,叫做蒲陽河;蒲陽河再分出一條走馬河;走馬河在走馬魚嘴附近,又分出了一條江安河。江安河是岷江的重孫子,款款小河,穿過大半個都江堰市區,向東南方向經郫縣、溫江,繞過我的樓下,再向南,淌過雙流縣,在華陽鎮匯入錦江(府河),全程90多公里。

我每天坐在書桌前寫作、閱讀。偶一抬眼,就能看見江安河,河邊坐著幾個釣魚人。水不髒,但略渾,而人們慣於相信,渾水之下,必有大魚。我下午沿河散步,會走到釣魚人身後,瞅瞅他們的魚桶。魚桶裡幾乎總是半桶清水,連條魚蝦的影子都沒有。而他們依舊有滋有味地垂釣著,寡言少語,抽著煙,向河水若有所思。

日復一日,這些我都看得很熟了。然而,對這條小河,卻還是頗為陌生的。

02

都江堰市,從前叫做灌縣。成都通往都江堰市的主道,一條叫成灌公路,一條叫成灌高速,至今沒有改名。

我自小就聽熟了一句話:“弄爛就弄爛,弄爛到灌縣。”意思是,在成都闖了大禍、混不下去了,就疾走灌縣。灌縣是高原、平原的交界,沿著岷江峽谷上溯,一路高山密林,好漢嘯聚、遊俠出沒,又是另一番天地了。天無絕人之路嘛。這也近於傳說了。但民風的彪悍、地域的神秘,大致是如此。

灌縣境內,有兩處名勝,一個是都江堰,一個是青城山。青城山號稱青城天下幽,僅距都江堰一步之遙,但知之者甚少。多虧金庸在《笑傲江湖》中寫了個青城派,才讓名聲出了蜀中。金庸筆下,青城派劍法凌厲而怪異,卻不能和少林、武當比,跟五嶽劍派也差得遠,按今天的說法,小眾,非主流。

蜀中名山,鼎鼎大名的,是峨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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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大草畫作:青城山區的一棵樹

1998年秋,我去登了泰山,夜宿山下賓館,和一個同行的北方記者閒聊,他說他不喜歡泰山。我問為什麼?他說,滿山都是石頭和政治,一點也不秀。我說你去登過峨眉山沒有?他說登過的,美極了,不愧峨眉天下秀……但更喜歡青城山。我小小一驚,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小。

我頭一回聽人這麼談到峨眉和青城。

青城山被岷江釋放出的巨量水汽滋養著,四季都是翠色氤氳的。青城的前山,是道教勝地,倘若與青城後山、外山等連成一片,在條條蜿蜒的山道上,還能見到散落的尼姑庵、寺院、茶園、山民老屋……即便是意料中的邂逅,也有小的驚喜,像一首小詩,甚至比五絕還要短小,譬如俳句,包含著風、花、雪、月、禪,讓人著迷。

1982年嚴冬,我和幾個同學在青城山天師洞住過一夜。後半夜,被一片沙沙之聲驚醒了,彷彿千軍萬馬正在銜枚而行。摸黑披衣出門,啥也看不見,但覺沙沙聲瀰漫天地,更密、更切了,試著走到院中,才發現正在飄雪花,是雪花落地的聲音。

03

灌縣口音和成都口音差別不大,但,灌縣蟬鳴跟成都蟬鳴卻大有差別。不是通常拉長的“知——知——”,而是短而清脆,略似“當!當!”我頭一回在青城山聽到,還以為道士在撥絃。這種蟬,我們自小稱它為灌縣蟬。

今天,去了灌縣,卻難以清晰聽見灌縣蟬的叫聲了。可能是市聲嘈雜、五音亂耳吧。

我剛搬到溫江住家時,雨後天晴,可以從書房望見青城山的主峰。後來樓群日益密集,沿江安河兩岸合圍,山峰就退去了。老母親在青城山下買了間房子度夏。我這邊開始下雨時,給她打電話,問那邊下了嗎?她就說:下了一陣子了。

一陣子,剛好是雨水從都江堰過來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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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江安河流出都江堰後,約有30公里是作為溫江和郫縣的界河。河面不寬,撿塊石頭,略一用勁,就可以扔到對岸去。雖如此,河的兩岸,卻曾是古蜀國文明的發祥地。郫縣的望叢祠中,有望帝和叢帝的巨墓,巍巍如山。望帝,就是李商隱《錦瑟》所吟“望帝春心託杜鵑”的杜宇,一叫一啼血。葉紹袁的《甲行日注》記載,蘇州姚家的竹子上有鳥鳴叫,聲甚哀,入夜哀更甚。但不識是何鳥。適逢有一個蜀僧來,說,這就是杜鵑啊!聽之慘然,讀之嘆息。

杜鵑,也即布穀鳥,而今叫聲稀疏了……它也是該歇歇了。

溫江,則有魚鳧王墓、魚鳧王妃墓。魚鳧王,也是古蜀國之君。李白《蜀道難》說:“蠶叢和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遙遠得讓人頭痛。而魚鳧王兩口子的墓,居然就近在眼皮下。我想去看看。

還有一座柏灌王墓,也在溫江,且就在江安河邊,也很讓我一喜,從前居然沒聽說。據模糊的歷史記憶,蜀族是在柏灌王時代,從岷江上游的高原,陸續遷居到成都平原的。柏灌王時代,早於魚鳧王時代,據說長達幾百年。那柏灌王該有幾百個,墓地也該有幾百座……可惜大多化入了泥土。所幸,還留存了一座,也很算是個奇蹟吧。

我出門訪墓的那天,是4月1日,一個巧合。

天色陰沉沉,是上午,也很像黃昏。沒有風,不算冷,也還是有點冷,氣溫12-17℃之間。我在導航上鎖定柏灌王墓,驅動老捷達,聽從指引向西穿過溫江老縣城,朝都江堰方向而去。接近第二繞城高速時,向右拐進一條鄉村機耕道,喧囂一下就遠了,兩邊是連綿的苗圃。還看見一堵巨大的牆體,覆蓋著苔蘚、藤蔓,頗有蒼蒼古意,我就猜想,該不會是柏灌王宮牆的遺址吧?前邊有個隧洞,鑽出去,放慢車速回頭一望,啥子宮牆!高速公路的路基。

但,的確是越行越僻靜了,人跡稀少,路又彎又窄,要是會車還不曉得該咋辦。還好,除了我,路上並無車影子。導航提醒我到達時,我還有點懵,又開了約一兩裡,看見前邊有房子漆成橙紅色,想來是公園售票處。停車借問,才發現是一間鄉村雜貨店。旁邊有架風谷機,堆了堆木頭,有個男人蹲在地上鋸,不急不躁。我問服務員柏灌王墓的位置?她指了個方向,說退回去一二兩裡。我想不起剛才看見了啥,就問有圍牆嗎?賣門票嗎?她眼珠子轉轉,奇怪地打量了下我,搖頭道:不。

我步行退回去。路的左邊是一片苗圃,右邊是幾塊田,上邊種紫薇(癢癢樹),樹下種蔬菜。有個農民老伯在用鋤頭挖地,褲袋上吊了把鑰匙。他背後是幢二層樓的農舍,雖舊,看著還是殷實的,屋頂是仿古樣式,牆上架了小鍋蓋天線,門牌寫著“長青村”字樣。門外有一棵小樹灼灼開花,還站了個白髮老太太,手握一把砍柴刀,十分健朗。我又請教他們,柏灌王墓在哪兒呢?老伯朝著苗圃一指,說:柏灌王墓嘛,我們叫做柏灌山,走進去就看到了。

山?這很讓我興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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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大草畫作:江安河畔的農人

進苗圃的路,彎得像飄帶。我拐了兩個彎,看見一塊緩坡,略呈圓形,高約兩三米,坡上青草茂密,植滿了樹,還斜著倒了一棵樹。路邊立了塊相當樸素、矮小的石碑,簡簡單單刻了幾行字:成都市第二批文物保護單位,柏灌王墓。

碑受了潮,溼乎乎的。想起納蘭的詞:再向斷煙衰草,認蘚碑題字。我自個傻笑了兩聲。這大概是天下最袖珍的山了。

下了此山,鑽出苗圃,遠遠看見老太太還提刀而立,老伯用鋤把支著手,似乎在耐心等我去問話。

我自然又請教了一番。老伯說他是1944年生的人,今年75歲了。老太太是他嫂子,今年84歲了,身體倒還硬得很。自小生長在這兒,自小也曉得,柏灌山埋著柏灌王。1958年公社辦食堂,農民吃食堂,連豬也不餵了。後來,食堂吃垮了,又各家各戶自己開伙了,豬也自己喂。可是,好多人家的豬圈都拆了,咋辦?就邀邀約約,去挖柏灌山,取磚、取石板。

看到柏灌王的棺材、屍首了嗎?我最關心這個了。

老伯搖頭,說,除了磚、石板,只有些罈罈罐罐了。李石匠跟我合抬了一塊大石板,他把石板敲成了兩半,說,你小人、個子小,小半塊就歸你,大半塊就歸我……呵呵。

我嘆了一口氣,問,那墓就被挖空了?

他說,差不多。

後來呢?

後來填了土,又還是一座山。再後來,分給了人家做自留地,就再沒人去挖過了。

這時候,又有位老伯,約有80歲,騎了小三輪腳踏車慢吞吞路過,停下來,很有興味地聽我們說完,插了一句話:我也撿了塊大石板,那才叫好呢,放在門口的小溝上當橋,天天踩。

沒踩爛?我有點驚詫。

踩不爛。他微微一笑。

踩了61年了,的確是塊好石板。不過,比起“爾來四萬八千歲”,也只是一瞬間罷了。

我又請教了咋個去魚鳧王墓、魚鳧王妃墓。他們很熱心地指了個方向,還笑道,我們叫魚鳧王墓叫大墓山,他婆娘的墓叫小墓山。

又是山!我也笑了笑。江安河兩邊全是平展展的田野,偏偏有這麼多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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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在導航裡搜到了魚鳧王墓,但沒有他婆娘的墓。

驅動老捷達返回到大馬路,順著指引直行、掉頭、右拐!小小的岔道口偏左邊,放了一把很舊、且不大的竹椅子,繫了朵白紙花。我猶豫了一下,從椅子邊小心駛入了小道。行了約百米,發現前邊搭了長棚,把公用的道路全遮了。我又猶豫了一下,瞟了眼手機,魚鳧王墓就在附近。於是,緩緩駛過去,試圖從棚子中穿過。

剛進棚子,就被四個額頭纏了白布的老者擋住了。其中一個氣憤地說:“你沒有看見警示標誌嗎?那麼明顯的標誌!不能開進來,不能開進來,你們還是要開進來。”更多纏了白布的人圍了上來。我嚇了一跳,趕緊下車,想分辯什麼,卻又百口莫辯,只能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老者的臉色略有緩和,但還在重複道:“那麼明顯的標誌看不見!不能開進來,還是要開進來!”我本來想說,請讓我從棚子中開過去吧,可看這情形,只好改了口:“我倒回去。”老者點點頭,表示認可。我順勢又請教,那去魚鳧王墓該咋走?他揮了一個圈,說:“繞著走。”

然而,要倒回去何其難。道路本來就很窄,撐棚子的鐵桿又把空間壓縮了許多。折騰了好一陣,還差點把鐵桿撞歪了……幸好是差點。終於又駛上了大馬路。

駛出百餘米,導航為我重新規劃了路線,前行幾里,再次右拐、右拐、右拐。拐入了一條比較寬敞的柏油路,兩邊佇立著密密麻麻的香樟樹,還能聞到淡淡的嫩葉味,讓人心頭一爽。導航顯示,再朝前兩百米右拐,魚鳧王墓就到了。

然而,我傻了眼:剛才堵路的長棚,已綿延到了這一邊,把右拐的岔道封住了。長棚內的人越發多了,還放著音樂,正熱氣騰騰地吃午飯。

我嘆了口氣,不敢靠近,老老實實倒了車往回走。駛出一兩裡,靠邊停車,踩著軟沓沓的草地,走進樟樹林去小便。天色還是灰灰的,似乎能聽見江安河嘆息般的水聲。四邊寂寂,籠罩著四萬八千歲的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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