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插隊拾憶:​乘“牛車”回上海

插隊拾憶:乘“牛車”回上海

原創:韓匯田

去上海的“牛車”並不是說來就來,我一連等了個把禮拜沒有著落,心情就像陰沉沉的天氣一樣,又溼又冷。

「知青往事」插隊拾憶:​乘“牛車”回上海

乘“牛車”

屈指數來,離開家鄉已有九個多月。歷經春播夏收秋種後的淮北農村,到了鋤頭犁耙入庫、無所事事的農閒時節。

我們這幫上海知青人人思家心切,巴不得趕緊飛回去。兜裡裝著一年掙的8800多工分兌換來的辛苦錢17元7角,我捨不得把它花在路上;畢竟“買路錢”不是一個小數字,從宿縣(現為宿州市)乘火車到上海的快車票是11元1角,慢車票是9元6角,要想瞞天過海逃票乘車沒有膽量,於是想起了插隊落戶村莊上一位獸醫帶我認識的在宿縣食品站工作的本家——老韓。

老韓年紀近50歲,瘦瘦的、中等個,安徽巢湖人,單身一人住在站內。他的工作是隔三岔五把當地收購來的老牛,透過鐵路運輸押運到各大城市供屠宰食用,由於當時那個年代不容許私殺耕牛,因此農民不得已只能把不能從事耕地的老牛作為菜牛支援城市。

我找到他時,不巧的是前往上海的“牛車”剛發出不久,只能等候機會;更不巧的是他將返鄉探親。在我的央求下,他把我介紹給了同站工作的老張。老張對我說:“你每天一早到食品站來聽訊息,如果有去上海的話,就想辦法安排你跟車走。”我連連道謝。

然而在宿縣,我舉目無親,哪來棲身之地?左思右想,我又想起了曾經去過的插隊落戶村莊上一戶人家在宿縣火車站當鐵路工人的一個親戚,便厚著臉皮前去投宿。

六九年的初冬,淮北天氣溫差很大,白天太陽高照十分溫暖,到了晚上寒氣逼人出奇地冷。晚上,我睡在那家鐵路工人的炕上,儘管屋內爐上燒著無煙煤冒著熱氣,但抵抗不住從門縫裡灌進來的冷氣,冷風颼颼直往你身上鑽。那家人很窮,三、四個孩子沒有一條像樣的被子,睡起覺來不脫衣服。我也是和衣而睡,只能蜷縮身子、臂圍肚子抵禦寒風入侵,常常被凍醒。

去上海的“牛車”並不是說來就來,我一連等了個把禮拜沒有著落,心情就像陰沉沉的天氣一樣,又溼又冷。坐在鐵路扳道處的那間小屋裡,我和扳道員吸菸聊天亂言胡侃,默數著每趟客車、貨車各有幾節車廂;漫無目的地徜徉在宿縣的大街小巷,觀人間百態世風炎涼打發光陰;考慮到寄宿在人家家裡不好意思,我來回步行80裡地去了一趟插隊農村背了些地瓜給住家……

又過了一個禮拜,我終於等來了久違的去滬“牛車”。一大早,我興沖沖來到鐵路上編運待發的貨列旁。老張對我說:“你沒有押運證,只能待在悶罐車裡,過了浦口興許檢查會鬆一些,你再和我們一起上火車首車(尾車)”。

浦口火車站位於南京長江北岸,是接通大江南北的咽喉之地,那時的客運列車可以直接透過南京長江大橋,而貨運列車必須在浦口分卸裝船擺渡到長江南岸,因此浦口十分繁忙,檢查很嚴。

老張把悶罐車上鎖眼的鐵絲解開後,讓我上了這節車廂。我這才注意到所謂悶罐車,其實就是“棚車”,在二次世界大戰電影裡經常看到的運兵車。

這是一節什麼樣的車廂呀!裝載著滿滿車廂的牛,隨著列車的啟動和停停開開,站立不穩的老牛時而撞向這邊,時而撞向那邊。我站在車廂內敞開的小鐵窗旁,左推右擋,儘可能防備牛蹄踩腳。

這些老牛確乎老矣,露出老眼昏花的眼神,聽不到“哞哞”喊叫的聲音,垂暮之年精力耗盡苟延殘息,難得與我人畜共所和平共處。我望著這些“力盡疲憊耕農田、老來化作桌上菜”的老牛,心想著它們將是生命中的最後一次旅程,不由悲哀起來。又聯想起自己為了省錢,關進“牛棚”,隨車廂晃動“與牛共舞”,不免顧影自憐。

這趟貨運列車在上午八點從宿縣發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達蚌埠已是下午二點。蚌埠火車站是京滬鐵路運輸的樞紐,是貨物運輸的集散地,到了這裡貨車需重新編隊,因此押運員可以下車待命、消磨一些時光。

老張跑來開啟車門給我放風,給牛喂草;同時帶來了一個天大的好訊息:從馬鞍山過來的一節運牛車廂,同樣前往上海,車門兩旁是用柵欄攔起來的,中間鋪著乾草,人可以躺在上面休息。

彷彿是被關在牢房裡的囚犯得以釋放,我的心情頓時變得愉悅起來;否則,“與牛共舞”的時光,我不知能否熬過?

我和老張及老張的一位同事一起登上了馬鞍山的這節運牛車廂,貨車經重新編隊又開始運轉起來,於傍晚時分停靠在南京站。

進站一停,老張等押運員連忙下車打水飲牛,接水地點在鐵路邊水塔跟前的機車上水處,提水要跨越幾道鐵軌,再把裝滿水的鐵桶雙手高舉遞到車上。我因為“人生地不熟”,他們就讓我待在車上,負責接水桶和給牛飲水。吃了一路乾草的牛把頭扎進水桶,眨眼一桶水喝乾見底。

喂完水後,我們回到“臥鋪車”,老張他們分別拿出酒和熟食暢飲起來,我也借光填了肚子。

晚上不知什麼時間,貨列“哐當、哐當”動起來了,活像一頭“呼哧、呼哧”喘氣的犁地老牛,迫不得已、力不從心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身旁不時掠過鳴著汽笛、呼嘯疾駛的一趟趟客車。

每逢到站,除了需要給牛飲水、喂草外,我不敢離車太遠,最多下車走幾步透透氣,生怕貨車突然行進把自己拉下,自己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北。坐在“牛車”裡,倒也心態安詳,白天,車門拉開一道大縫,看沿途景緻的變化;晚上,牛眠人睡,各找各的夢鄉。

上海距離宿縣570多公里,貨列整整開了33個小時才於第二天傍晚抵達上海寶山大場,聽說那裡有一家肉類加工廠,牛在那裡屠宰、加工出售。

我渾身帶著牛身上的腥臭味,不顧刺鼻燻人,不顧乘客冷眼相待,換乘幾輛公交車,終於在晚上7點到家。

自從這次經歷後,我和老韓、老張交上了朋友,他們知道我在農村生活艱苦,逢上押運員人手不夠時,叫我臨時填檔;我因為種種無法脫身的原因,沒有第二次押運牛車,直至一九七0年十月被招工進煤礦。

騎馬

我怎麼會和騎馬扯上關係,這要從拉石頭說起。

六九年初夏,村上一戶在獸醫站工作的人家——據稱是莊上唯一吃商品糧的大戶人家,在本村首屈一指地要在自家的宅基地上翻蓋用石頭圈底壘牆的房屋,這在當時的淮北農村可算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因為當地農村的房子建造一律使用的是土坯壘牆,經不起雨水的滲透。

我們知青四人下鄉才4個月,聽說拉石頭有好酒好菜招待,又能到外面開眼界,便踴躍報名參加了。

拉石頭距村外二十里地。天矇矇亮,我們肩挎拴在平板車兩車把間的扁而寬的膠皮帶,兩手把持車把,身體稍前傾,便拉車上路了。

淮北的平板車車把較長,車停靠時,車把前端著地斜放,人可以坐在車把與車身連線處稍事休息;車身兩旁各豎一塊矩形條狀擋板,以便繫繩捆綁貨物;考究一點的車尾底下鑲有鐵板,以便車子行駛到下坡路滑行時減輕對尾部木材的損耗;車身中間吻合車輪的橫杆處有二、三個凹槽,用於調節重車份量的前後均衡;在右車把的根部還繫有一根繩套,作為跟車人協助主車手拉貨時協力使用。

滿載著大小不一的石塊的平板車排成一行,二人一車連駕轅帶拉車上路了。駕平板車全靠小腿吃力,你得攥緊車把不緊不慢地利用慣性穩步向前,跑快了要當心車身前傾將人撲到在地——那是十分危險的,輕則磨破手腳,重會損傷身體;跑慢了會得不償失,會多付出體力。遇上坡過橋,得靠人前拉後推;遇斜坡下橋,則需車尾著地緩緩而行;車到平地,掌把的人撐住車把騰空躍起,另一人合力將車把壓下來,車即在“使勁”聲中重新轉動起來。

晌午時分,拉石頭的車陸續回到村莊。我剛把車上石頭卸完,忽見不遠處的樹上繫著一匹皮毛油光錚亮的高頭大馬,身旁還轉悠著一匹小馬駒,原來這匹大馬也參加了這次拉石頭的行列。

獸醫見我觀馬好奇,對我說:“上海蠻子,這馬挺老實的,你想騎騎嗎?”年少氣盛,我不假思索,便在他的託舉下跨上了光溜溜的馬背,學著電影裡看來的手舞韁繩的模樣,發出“駕、駕”的號令,這馬倒也不欺生,在我催促聲下緩步而行。

沒行十幾步,正當我悠哉遊哉、洋洋得意之際,這馬突然撒開四蹄朝著通往集市方向的回頭路狂奔起來,我趕緊拉緊韁繩、連叫“籲、籲”想讓馬停下來,可這馬根本不聽使喚,只是一股勁地朝前跑。

馬在賓士,馬在飛行,馬跑起來的感覺真好,既穩當又舒服,那是一種讓人渾身飄蕩起來、心潮澎湃的感覺;風從耳邊刮過,地在眼前掠過,我騎馬的“雄姿”引來了在農田勞作的農民的稱讚:看,上海蠻子騎馬啦!上海蠻子騎馬多瀟灑!

孰不知,沒出二里地,我的心情變得一團亂麻起來:馬停不下來怎麼辦?馬到集市撞人怎麼辦?馬走失了怎麼辦?這馬跑到哪裡是終點?我又該怎麼辦?眼看離村三里地的集市就在眼前,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拼命使勁用韁繩把馬頭往懷裡拉,迫使馬停下步子,然後側身從馬背上滑溜下來,許是下來時韁繩有鬆動,馬的前蹄被我的左腿絆了一下,立即站起從我身上騰空而過,眨眼間跑得不見蹤影。

事後我才知曉,此馬的突然起跑緣於小馬駒的往回方向奔跑,老馬識途怕小馬走失於是撒蹄追趕,這才引起一場虛驚,也把我第一次騎上馬背的人折騰不輕,好在下馬時馬有靈氣、馬蹄沒踩在我身上,可屬萬幸!

眾位不知,好戲還在後頭。我騎馬的當日,只感覺尾骨隱隱地作疼、絲絲地作癢,彷彿有無數根針扎進骨肉,叫人坐也不是、睡也不是、渾身難受——那種受罪的滋味簡直難以言表,一直煎熬了10多天才消除症狀。

你當何因?原來是馬背無鞍、鬃毛侵入了我的肌體,那玩意兒是無法拔出來的,只有“忍”、“忍”、“忍”!

作者:韓匯田,男,上海市人,50後。1969年1月插隊安徽濉溪縣,1970年10月招工進淮北煤礦,1987年5月回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