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弄堂的小女兒情態,就叫王琦瑤

上海弄堂的小女兒情態,就叫王琦瑤

《王琦瑤的光芒》

蘇童

一部優秀小說裡的主人公應該是一盞燈,不僅照亮自己的面目,也要起到路燈的作用,給別的人物做嚮導,指引他們的來路,也要起到更大的探照燈的作用,給整部小說提供空間照明。

從亮度和色彩上看,《長恨歌》讀起來忽明忽暗,那是因為小說裡的主人公王琦瑤很像是一盞燈,在從1946 年到1985 年這段漫長的時間段裡,這盞燈忽明忽暗的,社會現實的變化很像一種不穩定的電壓,導致這盞燈的燈光光源的不穩定,儘管這一束持續四十年的燈光不足以照亮上海的夜空,甚至不能完全照亮小布爾喬亞的狹窄地界,但對於王琦瑤的世界來說,這盞燈是一個完美的光源。

王琦瑤的世界是上海,很大也很小,上海在這篇小說裡很像一個精心搭建的舞臺,王琦瑤從不離場,很像一盞燈,其他的人物都是燈下的過客,過客走過燈下,在燈下逗留的時間有長有短,對燈的感覺有的依戀,有的好奇,有的既不依戀也不好奇,僅僅是需要一盞燈。

當以程先生、蔣麗莉、老克臘為代表的這些過客走過燈下的時候,燈光有時無動於衷,無動於衷了很久,再慢慢亮起來( 比如程先生),有時會隨著來人的腳步聲亮起來,亮了再暗淡下去( 比如李主任、老克臘、康明遜),有時過客自己也是一盞燈,是來喧賓奪主的,於是王琦瑤這盞燈一方面要收納別人的燈光,另一方面還要用自己的燈光覆蓋別人的燈光( 比如蔣麗莉、張永紅)。

但是不管怎麼說,王琦瑤的燈光最終要熄滅,是宿命的燈光,它只能亮四十年,控制燈光的是定時開關,從她跟吳佩珍去片場看見那個扮演死人的女演員之後算起,只能亮四十年,這是一盞燈的使用年限,也是人物的最終命運。

01

王琦瑤的人生哲學是一種弄堂哲學

我們來看王琦瑤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在小說第一章的末尾,王安憶對人物俯瞰式的預先描繪很值得注意,可以看作是對王琦瑤氣質的概括,也可以看作是王琦瑤出場的白皮書宣言,用的是一種很奇特的人和地點對照的手法,始終是將王琦瑤和上海弄堂統一在一起,意圖是讓她充當上海弄堂的靈魂,王琦瑤出場,上海的弄堂也出場了。

“上海的弄堂裡,每個門洞裡,都有王琦瑤在讀書,在繡花,在同小姐妹竊竊私語,在和父母慪氣掉淚。上海的弄堂總有著一股小女兒情態,這情態的名字就叫王琦瑤。這情態是有一些優美的,也不那麼高不可攀,而是平易近人,可親可愛的。它比較謙虛,比較溫暖,雖有些造作,也是努力討好的用心,可以接受的。它是不夠大方和高尚,但本也不打算譜寫史詩,小情小調更可人心意,是過日子的情態。它有點小心眼,小心眼要比大道理有趣。它還有點耍手腕,也是( 耍得)有趣的,它難免有些村俗,卻已經過文明的淘洗”。

上海弄堂的小女兒情態,就叫王琦瑤

“弄堂牆上的綽綽月影,寫的是王琦瑤的名字——紗窗簾後面的婆娑燈光,寫的是王琦瑤的名字——叫賣桂花粥的梆子敲起來了,好像是給王琦瑤的夜晚數更,三層閣裡吃包飯的文藝青年,在寫獻給王琦瑤的新詩,出去私會的孃姨悄悄溜進了後門,王琦瑤的夢卻已不知做到了什麼地方。上海弄堂因為有了王琦瑤的緣故,才有了情味——因為這情味,便有了痛楚,這痛楚的名字,也叫王琦瑤。”

所以種種暗示都告訴我們,王琦瑤如果是一盞燈,它所發出的光芒首先是弄堂的光芒,反過來說,王琦瑤不一定能承擔弄堂的靈魂這樣的角色,但弄堂生活中最亮的光芒,也就是王琦瑤的光芒。

我們來看看王琦瑤身上閃爍的是什麼光芒。

身世和經歷:她是一個普通的上海弄堂女孩,家景既不很好,也不很差,十七歲參加上海小姐選美,獲得第三名,有一個含蓄的意味深長的封號:滬上淑媛。推敲起來,這是一種留有餘地的褒獎,這封號的主人一定是美麗的,但美得有分寸感,不是那麼張牙舞爪咄咄逼人的,不是外灘和南京路的氣勢,它的美也是弄堂之美,謙虛地低了頭的美,符合王琦瑤的身份,也符合弄堂的地位,褒獎王琦瑤,從某種意義上也是褒獎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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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瑤在選美比賽中的角色和地位,也是上海的弄堂在上海的角色和地位,對王琦瑤的認同與否,對王琦瑤的認同程度,可以看出上海的趣味和胸懷。

但一個人不是一條弄堂,他是有內心生活的,人生的道路總比弄堂的路面要曲折得多要漫長得多,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給他留下記憶,有的記憶一生都是他的包袱,有的包袱可以隨時丟棄,有的丟不了,也不願意丟,所以有的人一生都是帶著沉重的包袱前行的,王琦瑤就是這麼一個帶著包袱前行的人。

十七歲她就得到了那個包裹,那包裹是在她三心二意半推半就的努力下獲得的,最初是燦爛的,有重量的,但漸漸地包裹的顏色舊了,分量也越來越輕,當她意識到那包裹的意義時,包裹其實已經空空蕩蕩的了。

王琦瑤後來一直拿著一個空包裹,從一個少女漸漸地徐娘半老,上海變成了一個紅旗下的城市,一個城市的繁華還在,生機還在,但一個人的繁華已經不在了,一個人的青春已經過期了,王琦瑤就是一個過期的人,當她懂得繁華時,來敲門的是寂寞,她學會在寂寞中懷念繁華時,繁華已經變成一個無法挽留的過去時。

總體上說,王琦瑤的命運比弄堂的命運更加複雜更加難以算計,但始終有一隻無形的手,把王琦瑤和弄堂糾葛在一起,如果弄堂有記憶,王琦瑤是弄堂記憶中最亮的一盞燈,而弄堂恰好也是王琦瑤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盞燈,在《長恨歌》裡,王琦瑤一生中有兩次離開弄堂,一次是在選美前後客居同學蔣麗莉家中,那個家是所謂的有錢人家的豪宅,還有一次是被李主任包養那段時間,住在愛麗絲公寓裡,但一個是別人的家,一個雖然是家,卻更像一個冷宮,是為無休止的等待和煎熬準備的。

王琦瑤的一簾幽夢破碎以後,她還是回到了弄堂,弄堂的名字叫平安裡,有趣的是,我們在這裡甚至可以看出作者對人物前途的擔憂,平安裡,讓王琦瑤在這裡生活得平安一些吧。

但平安裡是保不了王琦瑤的平安的,在王琦瑤的字典裡,從來就沒有承諾,從少女時代處理人際關係的方法開始,“王琦瑤就靠著這個不承諾保持著平衡。不承諾是一根細鋼絲,她是走鋼絲的人,技巧是第一,沉著鎮靜也是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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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瑤的人生哲學是一種弄堂哲學,作為另一種平衡,平安裡對她的平安,也做不了承諾。而王琦瑤的一生如果寫成一本字典,這字典裡最大的兩個字是“錯失”,她一生投入的唯一一次愛情是在愛麗絲公寓裡做金絲鳥時對李主任的愛,獨守空閣,天天等待著愛人,但當行蹤不定的李主任利用僅有的兩個小時空隙回到愛巢的時候,王琦瑤卻恰好出門去了。

時局混亂的時候,王琦瑤曾經有機會與吳佩珍一起去香港,但她為了等李主任回來,錯過了去香港,等來的卻是李主任飛機失事的噩耗,王琦瑤一生都在與人打交道,但這些交道打下來的記錄都是空白,她錯失了愛情、友情、親情,錯失了婚姻、家庭,唯一留下的女兒薇薇,最後也隨著自己的丈夫去了美國。

王琦瑤的時光要比別人長,因為她始終在等,她在四十年後依稀等到了什麼,在“紅房子西餐館”請女兒女婿吃西餐的時候,王琦瑤“禁不住有些納悶:她的世界似乎回來了,可她卻成了一個旁觀者”。

在王琦瑤給女兒準備嫁妝的時候,那種“錯過”的感覺更加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王琦瑤給薇薇準備嫁妝,就好像給自己準備嫁妝。這一樣樣,一件件,是用來搭一個錦繡前程。這前程可遇不可求,照理說每人都有一份,因此也是可望的。那緞面上同色絲線的龍鳳牡丹,寬折復褶的荷葉邊,鏤空的蔓蘿花枝,就是為那前程描繪的藍圖”。可是,“王琦瑤從來沒有給自己買過嫁妝,這前程是被她繞著走過的,她走出去老遠四下一看,卻已走到不相干的地方。”

02

“王琦瑤的光芒消耗在一次次的‘錯過’裡”

王琦瑤是繞著她的前程走的,但是她的前程是什麼,其實她也不知道,誰都不知道,她走到了一個不相干的地方,那麼與她相干的地方在哪裡? 那個地方還在嗎? 其實她也說不清楚,我們誰都說不清楚。

我們只能確認,“錯過”這個詞語可以貼切地描繪王琦瑤的生活狀態,王琦瑤的光芒就是在一次次的錯過中消耗的,所以說王琦瑤這盞燈亮了暗了,什麼時候熄滅,都是一個消耗的過程,燈下的弄堂是旁觀者,燈下的那些過客也是旁觀者,他們都不同程度地進入了王琦瑤的燈光範圍裡,進入了她的生活,但他們不能也不敢去掌控這盞燈的開關,不能阻止那種“消耗”,所以沒有人能夠維護或者修理王琦瑤這盞燈。

上海弄堂的小女兒情態,就叫王琦瑤

王琦瑤的燈光吸引了許多男女走到她身邊,小說的人物關係很清楚,王安憶自己有一句話可能無關小說內在的主題,倒是非常清楚地解釋了小說人物圈的設計思想,在《長恨歌,不是懷舊》這篇採訪中,王安憶說,“《長恨歌》很應時地為懷舊提供了資料,但它其實是個現時的故事,這個故事就是軟弱的小布爾喬亞覆滅在無產階級的汪洋大海中”。

《長恨歌》裡用四十年代做了背景,這不代表懷舊,關鍵在於從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偌大的上海,偌大的人群,去說誰的故事?

用誰的故事去關照這個現實? 王安憶是從小布爾喬亞開始著手的,所以她設定的人物圈經過了謹慎的過濾和篩選,是一個小規模的小布爾喬亞的隊伍,程先生、蔣麗莉、嚴家師母、毛毛孃舅等人圍繞著王琦瑤這朵小布爾喬亞的花朵,在四十年的時代風雲變幻裡,在無產階級的背景音樂裡,被擠壓,被調整,被衝散,然後是新的組合,漸漸變形,直至最後無產階級的長腳、張永紅加入這支隊伍( 這其中甚至也可以包括王琦瑤養育的無產階級的女兒),隨著王琦瑤的死,這支隊伍便徹底覆滅了。

《長恨歌》裡的人物幾乎都是王琦瑤燈下的過客,來了又走,走了又回來的,主要是程先生和蔣麗莉,他們和王琦瑤組成的人物關係是小說裡唯一一組縱深的人物關係,是三角戀愛的關係,但三個人的情感糾葛是在二十年後,隨著蔣麗莉的死,做了了斷,隔了兩個時代,讀起來便是一種很滄桑的三角戀愛,比平面的三角戀愛高明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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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瑤和李主任

王琦瑤、程先生和李主任三人之間也有模糊一些的三角戀愛的味道,雖然人物沒有糾纏,但在第一部第四章裡有一段很精彩的描寫,“王琦瑤的世界很小,是個女人的世界,是衣料和脂粉堆砌的,有光榮也是衣錦脂粉的光榮,是大世界上空浮雲一樣的東西。程先生雖然是個男人,可由於溫存的天性,也由於要投合王琦瑤,結果也成了個女人,是王琦瑤這小世界的一個俘虜( 提醒男同學們注意)。

李主任卻是大世界的人。那大世界是王琦瑤不可瞭解的,但她知道小世界是由大世界主宰的,那大世界是基礎一樣,是立足之本。”

在兩個男人之間,王琦瑤選擇李主任,是情的選擇,也是世界觀的選擇,這一組人物關係由於李主任飛機失事,死了一個,後面沒有做任何鋪陳,但這兩個男人加上王琦瑤,仍然組成了一個鏈條,傳達著男女關係中最美好的聲音,在王琦瑤的小世界裡,李主任是情的化身,程先生是義的化身。情壽命不長,李主任壽命也就不長,義是要靠時間證明的,所以程先生活到了足夠證明的時間,他死在“文革”的前夕。

03

“王琦瑤是舊日的繁華夢”

《長恨歌》裡的人物隊伍不是被王琦瑤的美所吸引,就是被那頂選美的桂冠所吸引,並沒有人被她的內心所吸引,當王琦瑤風華正茂的時候,他們向王琦瑤走來,有的是出於少女才有的同性間的純真的友情,比如吳佩珍,有的目的中既有對友情的嚮往,也有對他人世界的侵佔欲,比如蔣麗莉,有的人不知是出於情慾還是愛,比如李主任( 這個人憑什麼成為王琦瑤的“情”的化身,小說裡沒有足夠的描寫,我認為也是小說中不多的漏洞之一)。

有的人最能代表小布爾喬亞的情感,愛著王琦瑤,更多的是愛照片裡的王琦瑤,與其說愛王琦瑤,不如說愛的是一個夢。程先生就是這麼一個典型的小布爾喬亞的人物,儘管程先生對王琦瑤的愛不食人間煙火,有點過,但是符合人物的心理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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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瑤與程先生

當王琦瑤在無產階級的背景音樂裡開始她的新生活時,她身上的小布爾喬亞的氣息吸引了另外一批人,除了用情專一的程先生外,另外有一批人來到王琦瑤的燈光下重溫舊日的繁華夢,或者是要用這燈光來排遣自己的寂寞,比如嚴家師母、康明遜、薩沙,這些人不一定都來自無產階級的陣營,薩沙甚至還是共產國際者的後代,但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他們不是無產階級。

在五六十年代工人階級至高無上的上海,儘管王琦瑤自己是在靠替人打針注射謀生,但她的生活圈子仍然延續著舊時代的軌跡,她與氣味相投者交往,只是那些人已經不是上海生活的主流,是邊緣化的人群,是舊上海的遺老遺少了。

這個時期的王琦瑤像一條破爛的船停在狹窄的港灣裡,已經沒有夢想,港灣裡任何一個小小的波浪都可以掀動這條船,所以,平庸的康明遜的出現,竟然改變了王琦瑤的人生,給她留下了一個私生女兒薇薇,這個時期的王琦瑤似乎開始墮落了,她周旋在程先生、康明遜、薩沙三個男人之間,很明顯,三個男人都不能替代李主任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對於王琦瑤來說,李主任代表的那個情的世界是不可再生的,她只是在他們身上尋找依靠,三個男人都是矮子裡的將軍,人到中年的女人,她的矜持和偽裝看上去成熟,感情世界和功利目的難以剝離,雖然有了彈性,但仍然是脆弱的。

王琦瑤與康明遜的關係始終是兩個過來人之間的試探,戰戰兢兢的,怕這兒怕那兒的,但是又互相需要,在王琦瑤看來,自己的前途已經不能託付給別的男人了,但她的慾望和身體還是在挑選男人,既然她是個不許諾的女人,那挑選康明遜這個不許諾的男人,是最公平的,也是最安全的。有關這對孤男寡女偷偷摸摸的情愛,就像一場淒涼的性別的戰爭,王安憶是敲足了戰鼓,但省略了金戈鐵馬,刀光劍影,“這是揭開帷幕的晚上,帷幕後頭的景象雖不盡如人意,畢竟是新天地。

它是進一步,也是退而求其次,是說好再做,也是做了再說,是目標明確,也是走到哪兒算哪兒! 他們倆都有些自欺欺人,避難就易,因為堅持不下去,彼此便達成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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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瑤與康明遜

”王琦瑤與康明遜的關係,在王琦瑤這邊是對自我的妥協,但是王琦瑤處理與程先生的關係,是不妥協的,即使是在物品短缺的“三年自然災”的年代,她可以與程先生一起度過飢餓的白天,卻把黑夜留給自己,從不留他過夜。她用這麼一種奇特的方式來報答程先生的恩情,看起來是身體上的排斥,其實是對一種感情小心翼翼的維護,是世故,也是對程先生身上所體現的“義”的尊重。

相反,王琦瑤與薩沙的關係,則充分體現了王琦瑤的弄堂哲學,你吃了我的,喝了我的,總要吃回來喝回來的,與我交朋友,我付出一分,你是要回報三分的,因此,薩沙這麼個“除了有時間,什麼都沒有”的人,在王琦瑤和康明遜的感情遊戲中,成了一個玩偶,一個犧牲品。王琦瑤在懷孕以後,甚至毫無顧忌地把“父親”那頂帽子戴在了薩沙頭上。

這個時期王琦瑤作為一個女人的身份是值得注意的,一方面她開始墮落了,一方面似乎又正常了,王琦瑤成了一個母親,儘管這母親當得有點可疑,對於大多數女人來說,母親的身份可以讓她的燈光更亮,但對於王琦瑤來說,這是一個更暗淡的生命週期的開始,她蜷縮的世界裡多了一個人,也多了一份責任,她從不許諾,但對於自己的親生女兒,她不能不許諾,所以,我們從人性的角度來看,王琦瑤的生活多了一絲幸福,從另一個角度看卻不一定,也許她遇見康明遜是遇見了苦難。至此,王琦瑤搖曳的燈光變得穩定了,可是也可能是更暗淡了。

04

“明明暗暗幾十年的燈光熄滅了”

然後是八十年代,王琦瑤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時期,仍然有人從她的燈光下來來往往,這個時期,她其實主要是在跟下一代打交道,張永紅、老克臘、長腳這些人,這些人中,她與張永紅的相遇是兩個時代的美女的相遇,這相遇伴隨著複雜的情感,多少帶著一些對抗色彩,又不僅對抗,還在對抗中磨合,互相滲透互相影響,這就像一隻老一點的五彩孔雀和一隻年輕的白孔雀,他們走到一起,誰也吃不了誰,最後一起開屏了,誰也不吃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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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一定注意王琦瑤和張永紅的關係,她們的關係其實也影射了兩個時代、兩個階層的對抗和磨合,同時也多少透露了作者本人對歷史和現實的態度,那態度是和解的、與人為善的。當然,小說的後半部分王琦瑤與老克臘的忘年戀是重頭戲,也是完成王琦瑤燈光最後一亮的強電流,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長恨歌》中最精彩的人物安排,老克臘要從年老色衰的王琦瑤身上尋找虛幻,王琦瑤卻在人生最後一個秋天,要從老克臘身上尋找現實,挽留失去的時光。

她以為老克臘能夠填補她內心的巨大的空白,但老克臘不是王琦瑤的填充物,也不是她的救命稻草,王琦瑤身上的傳奇色彩滿足了老克臘的好奇心,王琦瑤很像是老克臘私人收藏的古董,欣賞的意義大於其他意義,古董只能被陳列被展示,它是不可以情緒衝動,把收藏者攬入懷中的,王琦瑤一生在與男人的遊戲中始終處於上風,在與老克臘的情感糾葛中,不可避免地處於下風了,其內在的原因還是不甘心,王琦瑤已經成了一個古董花瓶,但她不甘心做一個古董花瓶,於是破碎便成了她最終的命運。

她的燈光明明暗暗地亮了幾十年,最後的一亮沒有亮出新的故事,而是新的事故,就像王琦瑤和老克臘之間年齡的距離一樣,他們的情感世界其實相隔十萬八千里,這種愛的結果,對於王琦瑤來說,仍然是兩個字,“錯過”,也許還要加一個字:“錯”。王琦瑤的選擇都是錯,所有錯誤的選擇加在一起,其命運必然是“錯過”。

反過來看,我們也許可以發現,所有來到王琦瑤面前的人物,不管是怎麼來的,不管是怎麼走的,其結果都一樣,承擔了一個險惡的使命,都是來逼迫王琦瑤作出一個錯誤的選擇。王琦瑤無法逃避那些人,為什麼? 因為她無法逃避她的命運。

王琦瑤的燈光最後滅於長腳之手,讓長腳來熄滅王琦瑤的燈光,是否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我一直心存疑竇,這樣看起來是一個偶然,也許符合現實生活中那些不期而遇的死亡邏輯,也許能暗指王安憶所說的讓“小布爾喬亞死於無產階級的汪洋大海”的主題,但是我覺得縱觀整部小說,長腳如果一定要過失殺人,應該去殺別人,殺王琦瑤的,也許應該是老克臘,如果是這樣,現有的《長恨歌》篇幅可能要更長,那個意味深長的“恨”字,含義也就更加悠長了。

本文節選自

上海弄堂的小女兒情態,就叫王琦瑤

《小說是靈魂的逆光》

作者: 蘇童

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17-10

編輯 | 巴巴芬尼根

主編 | 魏冰心

圖片 | 網路

原標題:《上海弄堂的小女兒情態,就叫王琦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