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圈臭了,偶像涼了,誰贏了?
1993年9月初,正值央視35週年臺慶。
趙麗蓉搭檔蔡明、郭達出演小品《追星族》,在CCTV1首播。
三人扮演祖孫三代。
其中,蔡明飾演的追星女孩,與趙麗蓉飾演的奶奶有一段對話。
放今天看,依舊是很
準
。
蔡明:我們冒著大雨,捧著鮮花,在馬路旁邊等著他的車 。忽然車燈亮了,越來越近,我看見那個歌星衝我微微一笑,我捧著鮮花呼喊著,上前攔他的車的時候,就聽見那車輪“唰”的一下……
趙麗蓉:停住了?
蔡明:開過去了。
可是,那車它濺我一身的泥,那是多麼幸福的泥點子啊。
追星追到這份兒上,被作踐也幸福。
聽得郭達(飾爸爸)直冒火:
“真是個神經病。”
蔡明追的誰?
牆上貼著的四大天王。
九十年代,劉黎張郭四人於歌壇”廝殺,“香港十大勁歌金曲獎”近乎被他們壟斷。
那幾年,四人神曲疊出,風頭無兩。
只可惜。
2000年後,“臺灣金曲獎”以更加包容的姿態騰飛。
周杰倫首張專輯《JAY》便獲了獎,新的時代呼嘯而來……。
八零九零後,誰人不識周杰倫、五月天,抑或是王力宏、蔡依林……
(
2002年,第13屆金曲獎)
十年一轉變,二十年一鉅變。
如今,金曲獎已無人問津,各類“數字音樂榜單”粉墨登場。
四年前,《周杰倫的床邊故事》以36小時破1000萬銷量的速度,堪稱奇蹟。
如今各種愛豆的新單曲和專輯,正以人們想象不到的金額突破銷量。
比如之前
肖戰釋出新單曲《光點》,3元一張。
僅24小時,銷量便破7000萬,93小時銷量破億。
成亞洲銷量第一,全球銷量第三。
排他前面的是獲格萊美傳奇獎的Elton John,後面是獲格萊美終身成就獎的Bing Crosby。
當然這個情況並不止發生在一個愛豆身上。
逆天銷量的背後,爆出的是粉圈內部煽動性購買言論。
王健林式先定個小目標:
口吐芬芳式怒其不爭:
等價量化式張貼大字報:
與媽翻臉式借錢氪金:
這……
從“追星族”到“飯圈”,二十七年了。
粉絲竟比蔡明更加狂熱,父母比郭達更加焦灼,吃瓜群眾比趙麗蓉更加摸不著頭腦。
《新週刊》隨之轉載了一篇文章,題目便是:
“割韭菜,還是飯圈的刀快。”
如今飯圈再次引爆討論,是趙麗穎在電視劇《野蠻生長》再次搭檔王一博的訊息引發雙方粉絲不滿,於是互撕引戰,導致趙麗穎粉絲群被大規模禁言。
引得央視網和人民日報下場評論,要治理飯圈亂象。
從偶像和粉絲相互鼓勵到人人喊打的飯圈文化,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什麼?
01
入圈
飯圈,相同愛好的人組成的圈子。
這個愛好,可指粉單一明星、某一團體,或著某對CP……
入圈,本始於“愛”,出於自願。
但,近幾年
入圈門檻越來越高,標準也越來越嚴苛。
進入飯圈,新手需要上車指南:
打什麼榜?
買什麼代言?
關注什麼博主?
發博有什麼要求
?
……
上車之後,要勤勉努力。
微博超話作為主戰地,每日簽到、發帖互動,必不可少。
提升超話等級,領取積分,再用積分為超話打榜。
超話排行榜,隨之成為各路飯圈必爭之地。
個人超話等級,也成為檢驗粉絲忠誠度的重要指標之一。
在某後援會粉絲群的入群條件中,明確標明:
超話等級需要≥9級。
此外,微博主頁相關博文需超150條。
且必須只粉一人。
為何只能粉一人?
因為別人即敵人。
處處有比賽,四面皆楚歌。
今日他家愛豆低你一頭,明日有可能就騎在自家頭上。
黑料不可怕,誰糊誰尷尬。
在這樣的危機意識驅動之下,對粉圈來說,最重要的就是:
做資料!做資料!做資料!
最簡單的,要給偶像“掄博”,即提高轉評贊資料。
偶像一條微博,轉贊數要過百萬,千萬,甚至過億。
而微博的總使用者數僅3億多。
在2018年,央視就做過專題報道:
“人為操縱流量,轉發點贊均可做假”。
某資料公司總裁直言:
根本不是由真人刷出來的,而是由機器刷出來的。
商家看到商機,提供刷資料服務。
粉絲可以直接在購物平臺,選擇留言內容,選擇轉評數量。
剩下的,就是一鍵付費。
除了“掄博”,還有“
打投
”。
即讓自己家偶像,在各類說不上名字的榜單上位列前茅。
榜單都有時效性,往往今日輝煌,明日雲煙。
所以,另有個名詞叫“
搬家
”。
當出現新的榜單,飯圈需要連續一段時間連砸錢帶做資料,把偶像從一個榜單搬到另一個榜單。
流量帶來的不確定性,只能用砸錢來獲得安全感。
每逢偶像生日會,又是一輪新的戰爭。
誰家也別讓誰家小瞧了去。
買下紐約時代廣場大螢幕已經不新鮮,送行星命名權,送月球地皮(你沒看錯),直升機拉橫幅繞城飛行,海報一路貼到冰島……
如此大規模、統一化的集資應援,單憑個人是辦不到的。
背後是等級森嚴的管理結構:
統籌(後援會會長/副會長)→管理(各管理層)→幹事(各工作組負責人)
規模越大的後援會,管理層的選拔越嚴格:
稽核條件不僅包括年齡、學歷。
還包括入坑時間,相關博文數量,有效氪金記錄……
甚至包括歷史身份審查,是否粉過對家或者真人CP。
而後援會背後站著的便是藝人公司。
據央視採訪的某後援會前管理層人員親述:
事實上,每一次掄博、打投、大型集資,經紀公司都會進行統一安排。
經紀公司養大粉,由大粉下場煽動小粉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
那場面,說是PUA或者邪教現場,一點不為過:
“人都死哪去了?別人家半小時十萬!咱們家半小時一萬!”
“榜單路人金主媒體都會看,姐姐只有我們了。”
“過了今晚如果數字不好,你就等著全網鋪天蓋地嘲三年!”
粉圈本是圈內事。
管你是養粉還是養蠱,邪教還是正教,路人真的不在乎。
但隨著飯圈不斷擴張,手伸得越來越長。
控評、反黑、舉報......入目皆是。
而留給路人的公共空間,越來越狹小。
乃至令人窒息。
02
出圈
公共空間,路人幾乎沒有討論偶像的餘地。
但卻要被迫接受資訊。
熱搜一買,路人懵圈,這都誰跟誰?
飯圈語言入侵,隨處而見的縮寫:
(救救孩子,誰來給翻譯一下)
無休無止的控評:
讓人生理不適的彩虹屁:
“內娛今年能孕育出(某明星),是內娛的福氣,是內娛長夜中終於燃起了一星亮,它終於懂得對美神低下頭顱……”
“他烏靈的眼眸,倏地籠上嗜血的寒意,仿若魔神降世一般……”
一方面,偶像是神,是完美的化身。
另一方面,偶像又備受迫害,需要被保護,容不得一點中傷。
所有美好的詞皆為偶像而生,剷除異己時又異常惡毒。
讚美往往與詆譭一樣淺薄。
撕表達不同意見的素人:
P圖,點蠟,再送一套靈車漂移
撕資源衝撞的對家:
祖墳被炸
撕番位。撕偶像經紀公司。撕偶像參加的節目……
粉絲自稱是偶像的媽媽、妹妹、姐姐,甚至是狗。
全方位包攬所有事宜。
看到沒,飯圈認為自己手握“造神”與“毀人”的權力。
飯圈,是帶有宗教底色的。
這種底色又賦予其暴力性。
正如《烏合之眾》所說:
孤立的個人很清楚,在孤身一人時,他不能焚燒宮殿或洗劫商店,即使受到這樣做的誘惑,他也很容易抵制這種誘惑。
但是在成為群體的一員時,他就會意識到人數賦予他的力量,這足以讓他生出殺人劫掠的念頭,並且會立刻屈從於這種誘惑。
群體的惡,掩飾了個人的怯懦。
群體的皮,催生了個人的惡爪。
當路人已經對買熱搜、控評、洗廣場習以為常。
不聽。不看。不理。
但是稍有不慎,便會觸碰到飯圈敏感的神經。
我們遇到過。
寫一篇分析偶像話語權的文章,會被評論扣粉籍。
寫一篇分析中國影視少女審美的文章,會被評論威脅。
這篇文章甚至沒有提到、批評這位偶像。
一句“噴子別噴,黑粉閉嘴”,便給定性了。
語言被簡化,思維在退化。
最後,只剩下反黑與舉報。
“所有帖子一律不去回覆,直接舉報”。
這話背後暗含的意思是:
不需要講理,不需要辯論,只需要一哄而起,一棍打死。
媒體一旦發聲,一律按吃流量紅利、蹭熱度處理。
這其中甚至包括官方媒體。
“因紫光閣批評偶像,造謠紫光閣地溝油,事實上《紫光閣》是雜誌而不是飯店。”
罵不得。說不得。談不得。碰不得。
飯圈之外,其他的圈子、個人更要謹小慎微了。
今年三月底,名為“
亞非文學bot
”的微博號宣佈永久停更。
這個微博號由幾位小語種文學愛好者組建,內容為轉載亞非文學投稿。
直到某次,
投稿人
的暱稱被飯圈定性為偶像黑稱,“亞非文學bot”的轉發被定性為夾帶私貨。
隨後,“亞非文學bot”被炸號,最後釋出停更宣告。
“中東歐詩歌bot”為聲援“亞非文學bot”,也宣佈永久停更。
在“中東歐詩歌bot”的宣告中寫著:
是什麼情況把人逼到噤若寒蟬,不敢發聲?舉報、人肉、洗地、控評,這樣真的人性嗎?
你們的偶像,還在,別人的房子,塌了。你們踩在別人家園的廢墟上,說什麼洗白的話會不讓人群憤怒呢?
有讀者難過道:
“亞非文學bot能告訴你世界有多大,飯圈便告訴你世界有多小。”
小眾文化死去,大眾不覺得唇亡齒寒嗎?
03
破圈
2008年,德國有一部電影名為《浪潮》,改編自真實事件。
講的是獨裁統治下的集體主義。
老師在課堂上提出“獨裁統治”實驗,學生從排斥到狂熱,僅用了五天。
將老師視為唯一領袖,用相同的手勢、穿著區分同類。
他們歸屬於集體,被集體安撫,藉由集體的力量向外界開炮。
他們建立網頁、四處宣傳,並將集體的標誌印在城市的標誌性建築上。
集體的狂熱帶來手握權力的快感。
像極了飯圈:
集資。控評。洗廣場。
舉報。人肉。反黑站。
無意將追星汙名化,也並非批判所有明星的飯圈。
不可否認,有的飯圈更佛系、更理智。
也並非飯圈行為,每位粉絲皆參與。
但是,生態如斯,內部腐爛,惡果外溢,圈內圈外誰也無法獨善其身。
當崇拜化為浪潮,只剩下奔湧與呼嘯,對不同的聲音,唯有粗暴的拍打與遮蓋。
結果吞沒了原因,目的吞沒了手段。
為剷除異己,便一步步降低作為人的底線。
粉一個人,為何要將自己化為槍、變成矛,任怒意支配黨同伐異。
我想起尼爾波茲曼在《童年的消逝》寫的那句:
“兒童成人化,成人兒童化。”
在尚未分辨真正的惡之前,便輕易行使惡的權利。
在已經有能力表達善之後,又任意丟棄善的本性。
曾經,豆瓣打分是評價文學影視作品的標杆之一;
如今,無數小號湧入豆瓣,給偶像刷五星,給同檔期作品刷一星。
曾經,表達意見是據理力爭,辯駁論證。
如今,我們需要透過混亂的字母縮寫,猜測傳遞的資訊。
曾經,向他人安利自己的偶像是靠作品。
如今,讓他人認識自己的偶像是靠強迫。
曾經,支援偶像是量力而行。
如今,量力而行是咬咬牙、榨乾錢包。
曾經,不同圈子,不硬融。
如今,小眾圈子,抵擋不住飯圈的入侵與炮轟。
(熒光棒應援)
誰都明白,文化是用來交流的。
可,何處是陣地?哪裡還有家園?
在《浪潮》的最後,老師讓學生把不同意見的人架上講臺,讓集體用暴力、用語言對他進行羞辱。
當老師發號施令說:
再殺了他
,學生愣住了。
直到那一刻,集體才察覺是不是越界了。
老師想借此敲醒學生:從開始,集體的所作所為便是錯誤的。
但,狂熱的信徒衝出來,他不願承認集體的虛無,也不願承認信仰只是假象。
最後只能掏出一把槍。
想用極端,求一個答案。
而這把槍,不僅打向別人,也打向自己。
在“中東歐詩歌bot”退博時,他送給讀者一首詩歌。
其中有幾句:
“當你聽到被侮辱者和被踐踏者的呼喊
願你不要拋棄你的傲骨
保持警惕,當山光亮起,起身出發
只要血在奔流,只要黑暗之星還在胸間”
最後:
沒有任何一種文化,應該被飯圈文化摧毀。
沒有誰的發言權,應該被飯圈抹殺摺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