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琪峰與銀河帝國之1999（下）：槍火是妙手偶得還是水到渠成
我個人認為“再見阿郎”、“暗戰”是杜琪峰彼時帶著銀河這艘小舢板平穩過渡和轉舵的非常時刻，主創的雖然還是杜琪峰和韋家輝兩人，但作品中那種被悲觀宿命論全面籠罩的陰霾不見了。“再見阿郎”中的回頭浪子劉青雲出獄之後雖然屢受惡警林雪的針對，但卻沒有演變成以暴制暴的傳統套路，反而是一種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隱忍，甚至最後還上演了一出相逢一笑泯恩仇戲碼；而“暗戰”儘管以絕症大盜為主角，英文片名更叫時間耗盡（Running out of time），但全片卻沒有傳遞出哪怕一絲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和焦慮感，劉德華和劉青雲之間反而表現出了雙雄惺惺相惜，鬥智鬥勇的遊戲感，輕快而古典，連最終結局都是開放性的，劉德華所扮演的絕症大盜壓根就沒有“死”在大家面前，而是一如全片一直所渲染的那樣神龍見首不見尾地遁跡世間，那個悲觀的杜琪峰、韋家輝不見了。
而在年底上映的《槍火》則把光明、樂觀更徹底地進行下去，五個來自幫派的江湖人（或者說來自某體制內的在編不在崗的成員）即使他們會在工作時嚴格遵照江湖規矩完成了老大交付的任務，但當組織內部發出讓他們清理門戶的冷酷指令後，五個在鬥爭中結成友誼的江湖人士居然憑藉急智和默契化解了兄弟鬩牆的死結，逆天改命。那一刻我們彷彿看到了香港電影的驕傲，香港電影人打不死的精神又回來了！
喜愛銀河映像的影迷們對於《槍火》的拍攝八卦向來津津樂道，我們都知道當年杜琪峰開拍此片時一直拿不到資金，最終從臺灣老闆邱復生拿到了250萬的資金，但確實太少了，所以才有了窘迫18天拍攝完成周期，而那些驚豔世人的長鏡頭擺拍鏡頭，杜琪峰自己解釋是被迫無奈才想出的節省辦法！在我看來這完全是杜導對當時窘境的自嘲，如果沒有藝術創作的自覺，如何突破黑幫片自吳宇森以來形成的熱血、浪漫風格，又何來冷峻酷絕的杜氏黑幫片。
師法巨人，破繭化蝶
與銀河前期作品比如同為黑幫爭鬥的《暗花》相比，《槍火》的故事要顯得簡潔太多，“暗花”顯然有著更強的人工雕琢感，也要張揚得多，而“槍火”的節制、冷峻卻自有一派形式美感。製作成本的捉襟見肘反而讓杜琪峰尋求新突破有了充分的契機，也更加不會因為投資風險而縮手縮腳，反而有了打破以往江湖槍戰片瘋狂傾瀉子彈和情緒的既定模式、開創動作片新局面的創作主觀。杜琪峰在回憶當年拍攝《槍火》時的心態就是當作自己的一個習作來玩，而且他毫不迴避致敬、偷師日本國民大導黑澤明的傳聞，對於黑澤明名作《七武士》日式劍戟片那種強調“靜中有動”的動作模式的模仿也是能一見端倪的，當然也有影迷說杜琪峰還模仿了法國大導演皮埃爾·梅爾維爾的警匪片（比如阿蘭德隆的<獨行殺手>）。不可否認《槍火》的風格確實帶有黑澤明、梅爾維爾兩位大帥技法精練、風格冷峻肅殺的影子，杜琪峰作為香港型別片的電影人，在吸取了前輩大家作品的精髓之後，一改港片槍戰片“盡皆癲狂，盡皆過火”的風格，重新建立起了擁有自己系統語境的新江湖片。五個高手來保護社團老大的橋段當然很容易讓人想起黑澤明的《七武士》，但杜琪峰的突破其著力點或者說文化根源還是來自中國武俠文化。
酷勁十足“銀河”型男們
江湖紛爭再起，龍頭老大文哥（高雄 飾）陷入了不知名對手的追殺，五個來自幫會卻退隱江湖的高手接受社團號召臨時復出組成保鏢五人組，在找出幕後黑手之前負責文哥的安全。五人之中最早出場的槍械專家阿肥（林雪 飾）一句話就奠定了片子的語境和整個劇情走向。“一天是社團的人，一輩子都會是，就算你金盆洗手，只要社團需要你，都不可以拒絕。如果有一天，是你需要社團，除非你混不出名堂、又沒有仇家，那你可以洗手。替社團辦事其實那是一份工作，不過這份工作有他的規矩，而犯了這些規矩的懲罰不是扣薪資或者開除，而是會丟了你的命！”隨著阿肥的自述帶出了其他四個成員，在理髮店當理髮師的阿鬼（黃秋生 飾）、在KTV泊車兼做皮條客的阿MIC（張耀揚 飾），幫內新晉猛人酒吧保安阿來（吳鎮宇 飾）以及跟阿來的小弟阿信（呂頌賢 飾）。五人全部是暫時脫離組織、大隱於市的高手，不再受體制、規章的羈絆，但隨著社團的臨時召喚五人體現出了猶如紀律部隊的嚴謹、專業，迅速而高效，與其說他們像《七武士》中那七位流浪武士，更不如說是直接脫胎於中國獨有的武俠文化中所描述的江湖世界。同時，這種對專業團隊的熱衷描寫也體現出杜琪峰們對自我專業技能的自我期許和標榜，更是一種銀河映像成立伊始以自由身擇主而事的自我訴求的體現。
敘事淡化，影像主導，細節為王
《槍火》雖然故事簡單但細節卻韻味深遠，杜琪峰在看似隨意的片段中（當時號稱無劇本）卻讓我們有一種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之感。五人組隨著文哥的召喚來到公司集合，這時五人先後入座，畫面中阿肥和阿鬼並坐於右側，而阿來和其小弟則共坐於左側，最後一個來的阿MIC則坐在了最中央，五人儼然三股不同勢力。與爾後文哥與五人見面握手致意時的先後順序是阿鬼、阿MIC、阿肥、阿來和阿信。與阿鬼、阿MIC、阿肥是領導與老部下久別重逢的欣喜，看到阿來和阿信則是一臉茫然，還是弟弟任達華介紹說兩人是幫裡新近冒頭的猛將。沒有多餘的臺詞或字幕介紹，我們就清楚了阿鬼、阿MIC、阿肥顯然是幫裡的老人，而且在老大心目中的位置排名是涇渭分明的，而阿來和阿信這兩個組織裡的小年輕自然是優秀新員工，屬於新一代。
五人組成立之初的關係可謂涇渭分明
聚齊之後五人在小組中的任務分工寥寥幾筆就交代清楚了，阿鬼肯定是文哥認可的領導者，他一人有條不紊地組織他人安裝監控、場地安保安排；而阿MIC更像是文哥的寵將，他為老大親自穿上防彈衣；阿肥就是團隊的後勤保障，他熟練地為大家安裝著槍械，試槍時我們還看到了一個細節，給人一種和事佬感覺的阿MIC要求阿肥給自己的槍加兩磅彈簧，耍酷到位的同時讓觀眾知道阿MIC的專業技能同樣是突出的；而作為幫內新人的阿來顯得心浮氣躁，心不在焉地看著年輕樂觀的阿信在那時不厭其煩地反覆試著文哥專屬防彈汽車的效能。五人的個性初見端倪，為之後與追殺文哥的殺手交火時各人的迥異表現做了足夠鋪陳。而在五人各自忙碌的同時這裡杜導穿插了一處閒筆，文哥的老婆要出門想叫阿來接送，阿來顯然不屑於幹這種雜事就讓人和年輕的阿信去了，這更為故事後半段的大嫂出軌阿信從而“綠”了文哥的大轉折埋下了伏筆。
阿肥顯然是個後勤人員
各人驗槍盡顯專業精神
五個性格迥異的高手在開始並不默契，小組成形之初在窄巷遭遇了對手第一場伏擊，面對對方居高手持狙擊槍的高空壓制時，年輕勇武的阿信主動冒險誘敵，五人中槍法最佳的阿MIC負責火力牽制阿肥支援，而衝動的阿來不顧阿鬼喝止一人從旁前往包抄，阿鬼為保文哥安全丟下阿來帶眾人跑了。阿來返回來暴打阿鬼，阿鬼顧全大局默默忍受，一回頭暗暗地幫阿來出頭解決了其對手“老鼠”，手段之狠辣確實不負昔日“鬼見愁”之名。阿來得知後，終於對阿鬼服氣了，至此五人小組的信任和默契算是形成了。
兩大小團隊終於和解
接下來，真正的考驗來了，這日五人護著文哥出門，在荃灣廣場遭遇了大規模的伏擊，影片的名場面終於來了。當時杜琪峰為拍這場重頭戲向商場方申請了半夜清場，諾大的商場就剩下五個小組和幾個伏擊的殺手對峙，舞臺感十足。與以往港片裡似乎永遠打不完的子彈、敵人瘋狂主動“找”子彈送死不同，杜琪峰給了我們一場極其“簡約”的槍戰場面。五人迅速列陣，武力值較低的阿肥緊護文哥，五人小組首領阿鬼居中排程，悍將阿來、阿信守側面，單挑高手阿MIC斷後，五人各佔其位巋然不動，以守帶攻的陣型嚴謹異常，不見絲毫慌亂。而電影鏡頭同樣從容不迫，先緩緩推拉展示五人的專注的表情特定，再慢慢拉伸至整體畫面時向我們展示了美妙的站位構圖。
風騷的站位盡顯畫面美感
期間沒有任何對白，那首鍾志榮創作的主題曲（鍾志榮自述是採用了恰恰的旋律）適時響起，凌厲而懸疑，同時零散的槍聲、效果聲、環境聲（如雙方即將開戰前荃灣噴泉突然關閉所營造出的爆發前可怕靜默氣氛），再輔助間歇的聲音留白，真得是層次分明、驚心動魄。駁火雙方不到10餘人，卻營造出了比千人混戰還會緊張刺激的效果，一場槍火寥寥的對戰之後六人成功突破包圍圈，整個過程節奏感之佳實在讓擊節叫好，推動情節發展基本拋棄了對白而是充分運用鏡頭語言、聲效等電影元素達到了敘述的功能，相當高階。這種“簡約”、“惜彈如金”的槍戰模式對後來者產生了不可小覷的影響，比如《無間道》，槍戰片這一香港影片的名片之一的型別有了新發展！
而五人組找到殺手之後在廢棄工廠的最終對決更是充分體現了杜導的武俠情懷。當守方大勢已去之時，狙擊手已然完全不顧已包抄在身後的阿鬼、阿來他們，氣定神閒地專注於和阿MIC的兩人對決中，而直到雙方彈盡糧絕阿鬼、阿來都沒有插手的舉動，這一刻沒有人去幹擾兩大高手的公平比拼。到後來五人上樓與這個唯一還活著的殺手一起面對面坐下進，阿MIC和對手之間居然還有惺惺相惜的眼神交流和微笑，對手之間的相互尊重讓人激賞。
阿MIC單挑的場面非常燃
神來之筆詮釋個人與體制衝突時最佳的選擇
五人終於完滿地完成了組織交付的任務，影片的主題曲再次響起，但此間的細微變奏讓我們明顯地感受到輕快和明朗。此時1個半小時的電影已到1個多小時，五人經歷了這次默契合作之後，阿MIC決定跟隨阿來、阿信一起“闖事業”，阿鬼、阿肥則無意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選擇繼續退隱，言稱“江湖再見，友誼永存”。一切都那麼美好，但此時任達華又找阿鬼交代了一個新任務，原來阿信和文哥老婆勾搭上了，犯了“勾引大嫂”的江湖大忌，組織讓阿鬼清理門戶殺了阿信。阿鬼面臨忠義兩難全的痛苦抉擇中選擇了舍忠取義，但卻沒有選擇與強大組織做無謂搏命的舉動，而是憑藉機智和五人之間的默契最終以阿信假死破了“死局”，雖然這過程中阿肥、阿MIC未必完全清楚阿鬼的計劃，但顯然阿鬼與之間衝突最多的阿來建立起鐵的信任，所以才有了真正的HAPPYENDING。這與銀河之前《暗花》、《非常突然》等作品中盤桓在每個角色頭頂揮之不去的宿命感完全不同，杜琪峰和他的銀河映像顯然找到了如何處理個人與制度之間矛盾的方法，他們的藝術之路有真正的方向，香港黑色影片繼吳宇森之後終於迎來了新一代宗師。在本片中五人小組的專業、冷靜，行動多於口號，相互的無言默契都與杜琪峰日益精練的技法、冷峻、酷拽自信，以及整個銀河映像統一、默契的無間合作相得益彰。
在我看來《槍火》是杜琪峰至今的所有作品裡最具渾然天成氣質的作者作品，它在形式和內容上幾乎無間融合，風格追求和情懷錶達已經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之後杜琪峰在同類型作品裡那些風格更加成熟、強烈的作品諸如《PTU》、《放·逐》與之相比都失之造作了，無疑這是他此類作品裡的最佳代表了。
199年是銀河映像的關鍵之年，《槍火》上映以後，恰逢香港經濟形勢慢慢好轉，電影市場也活躍起來，當然最重要的是銀河經過幾年的摸索已經在業界留下了良好的口碑。自此，銀河總算是平安渡過了創業初期的生存危機，接下來一個嶄新的發展階段就要到來了。
《杜琪峰和他的銀河帝國》持續更新中，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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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琪峰與銀河帝國之1999（上）：守得雲開霧散，終於開宗立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