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今天我們一起欣賞《古詩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樓》。這首詩在藝術上富於曲折變化,而且帶有一種象喻的意味。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中國舊詩有一個傳統:它的文字本身往往就能引起人向某一個方面的聯想。比如《青青河畔草》那一首中所用的“青青”“盈盈”“皎皎”“娥娥”等詞語,在詩中培養出一種外露的、不甘寂寞的氣氛。而這首詩與那一首不同,它的開頭第一句“西北有高樓”,就把人引向一種脫離世俗的高寒境界。因為,中國在地理形勢上是西北高東南低,西北是寒冷的,東南是溫暖的。所以在中國的舊詩裡,一提到北方或西北,就給人一種高峻、寒冷的感覺。

同時,高樓形象的本身,也往往代表著一種孤高並與世隔絕的環境。李商隱有—首詩說:“

初聞徵雁已無蟬,百尺樓高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裡鬥嬋娟。

”(《霜月》)當秋雁開始從北向南飛的時候,叫了一夏天的蟬也就停止了喧譁。詩人也許是真的聽到了雁聲,從而內心就產生了一種從喧譁到悽清、從炎熱到寒冷的感受,而這同時也就意味著一種擺脫了世俗喧囂的境界。高樓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中,不但高寒,而且晶瑩皎潔。“青女”是霜神,“素娥”即嫦娥,都是居住在高寒境界裡的人物。她們不但能夠耐得住寒冷、孤獨和寂寞,而且越是寒冷、孤獨、寂寞,越是能夠顯示出她們的美麗。

葉嘉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清]袁江《蓬萊仙島圖》,故宮博物院藏

儘管我們已經有了這麼多聯想,但“西北有高樓”這幾個字畢竟還只是一個理性的說明,這是不夠的,他還要給你一個更具體的形象,那就是“上與浮雲齊”。“齊”是平的意思,那西北的高樓和天上的浮雲一樣高!這真是一開口就把人的目光引向半天的高處。這裡這種境界,與《青青河畔草》的那種氣氛顯然不同。

古人寫詩的時候,如果是寫一個女子,往往先寫她出現的背景和氣氛,而這些是和人物的品格結合在一起的。李商隱寫一個女孩子說“碧城十二曲欄杆”,你想一想,居住在這樣美麗環境之中的女孩子,她的內心應該有多麼美麗、委婉!

而現在我們這首詩中還未露面的女子,她所居住的環境不僅有“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的高寒,而且也有“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的美麗。“疏”,有“通”的意思,是怎樣的“通”呢?就是“刻穿之”。中國舊式房屋的窗戶都是木頭的,上邊有窗格子。講究的木窗,上面的窗格子往往雕刻出彎彎曲曲的花紋。這花紋當然是刻通的,而且互相交叉,所以叫作“交疏”。“綺”是“文繒也”。古代的絲織品,沒有花紋的是素絹,有花紋的就叫文繒。那麼“結綺”是什麼意思呢?李善的註解說是“刻鏤以像之”,就是說,那木窗欞上刻出來的花紋就像絲織品上織出來的花紋一樣美麗精緻。但也有人認為,這個“結綺”是指用有花紋的絲綢製做窗幃系在窗前。詩歌可以有多義,這樣講也是可以的。總而言之, “交疏結綺窗”這五個字給人一種精緻、美麗的印象,而這裡邊實際上也就包含了對人物形象品格的暗示。

“阿閣三重階”的註解比較複雜,李善引了《尚書中侯》裡的一句話“鳳凰巢阿閣”,又引了《周書》裡的一句話“明堂鹹有四阿”。明堂是一種很高大的建築,古代各種重大的典禮活動都在明堂中舉行,而明堂一般都是有“四阿”的。鄭玄《周禮注》說, “四阿”就是後來的“四柱”。其實,我們也可以不必做這麼詳細的考證,總之凡是能夠稱為“阿閣”的,必然是那種很高大的建築,而且不會只有一層。這個 “阿”字,就是極言其高大的意思。秦始皇曾經蓋過一個很高大氣派的宮殿就叫作“阿房宮”,那麼什麼是“三重階”呢?中國古代建築是很講究的,它不讓你筆直地一口氣走上去,而是走上一些臺階之後就有一個平臺,你可以休息一下再向上走。而且,古人說到三和九這兩個數字的時候常常不是確指,而是極言其多。“阿閣三重階”,並不一定只有三層,它可以有很多層平臺,所以這五個字給人的印象是極其高大雄偉、富麗堂皇。現在你看,樓中女子還沒有出現,她所居住的環境已經渲染出一種背景和氣氛了。

“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寫得非常好。那悅耳的聲音是從“上與浮雲齊”的高樓上飄灑下來的,你要知道,越是那種高遠渺茫、難以得到的東西,才越容易引起人們的追求與嚮往。音樂,本來就是一種內心感情的真實流露。古人常說:“聞絃歌而知雅意”,所以才有“知音”的說法。“音響一何悲”,說明樓下的聽者已經受到“絃歌聲”的感染,和樓上的歌者產生了共鳴,在心境上打成了一片。下邊他說:“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你要注意,這《古詩十九首》有時候寫得實在很妙,像這個地方,就發揮了一種不受拘束的想象。因為,這首詩裡一共寫了兩個人物:一個歌者和一個聽者。但是——真的有這個歌者嗎?其實她完全是由聽者自己想像出來的,她的孤獨寂寞也完全是聽者自己想像出來的。事實上,是由於聽者自己感到孤獨寂寞,所以才想像高樓之上的絃歌者也是一個和他自己一樣孤獨寂寞的女子。其實他是把自己一分為二了。

這個“杞梁妻”是什麼意思?古代有一本書叫作《琴操》,相傳是東漢蔡邕所作,書中說,在琴曲裡有一首曲子叫作《杞梁妻嘆》,是齊邑杞梁殖之妻所作。殖死,妻嘆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將何以立吾節?亦死而已!”援琴而鼓之,曲終,遂自投淄水而死。崔豹《古今注》也記載了這件事,說法稍有不同,說是杞梁戰死,其妻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人生之苦至矣!”乃亢聲而哭,杞都城感之而崩,遂投水死,其妹悲姊之貞操,乃作歌,名曰《杞梁妻》。後來,這件事又演化成了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民間故事。總之,這裡之所以用“杞梁妻”這個典故,是著重在“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這幾句話。古代女子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總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倘若既無父,又無夫,又無子,那就處於極端的孤獨寂寞之中了。這首詩是說聽者以為一定是這樣一個人,才可以彈出如此悲哀的曲子來。

葉嘉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宋]佚名《深堂琴趣圖》,故宮博物院藏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兩句寫得也非常美。我在講詞的時候講過,古代的音樂叫“雅樂”,南北朝時流行的音樂叫“清樂”,也叫“清商樂”,所以“清商” 指的是一種曲調。但古詩中的“清商”卻不是指“清商樂”,而是泛指那種給人一種悽清哀傷之感的曲子。為什麼呢?因為五音之“商”在四時裡邊代表秋,而秋在中國傳統的“五行”裡邊屬於“金”。“金”是兵象,刀槍劍戟等武器都屬於“金”,所以說,秋有一種肅殺之氣,到了秋天,蔥蘢的草木遇到這種肅殺之氣就都摧敗凋零了。因此歐陽修《秋聲賦》說:“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清商”之曲是悲哀的,而“清商隨風發”之所以寫得好,還不僅因為它寫出了那種悽清和悲哀,與此同時還寫出了一種美麗的姿態。難道聲音還有“姿態”嗎?這真的很難解釋清楚。

大家都知道,聽音樂是不宜坐在喇叭跟前的,一定要有一個空間傳送的距離,經過一種空氣的振盪,那聲音才美。唐人說:“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那是一種遠遠地傳過來的聲音,因而顯得悠揚好聽。而且還不止如此,越是從很高很遠的地方傳下來的聲音,越是你不能夠看見,不能夠接觸,就越能夠激發你的想像。

王國維寫過一首很好的小詞《浣溪沙》,上闋是:“

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雲。

”他說:天已黑下來了,山頂上有一個寺廟在落日的一點點餘輝之中看得不很清楚。那地方那麼高,高得鳥兒都飛不上去,而且半山之下已經昏暗了,你已經沒有辦法上去了。可是從那個地方遠遠地傳來了孤獨的磬聲——磬是用玉石做的,聲音可以傳得很遠——那聲音不但對人是個誘惑,連天上的雲彩都被它感動,經過那裡的時候都停下來不走了。

當然,王國維這首詞接下來講的是哲理,我們且不去管它,我的意思是說,從高遠之處飄灑下來的那種聲音,總是具有一種對人誘惑和吸引的能力,它促使你想像,促使你追求。而且, “清商隨風發”就更妙。因為如果沒有風,聲音的振動就不發生變化。如果有風呢?順風的時候聲音就大,背風的時候聲音就小,你所聽到的那個聲音,隨著風的變化時遠時近、時大時小,是捉摸不定的,這就更增加了聲音的美感和對你的吸引。

“中曲正徘徊”,徘徊者,是指曲調那種低迴婉轉、抑揚頓挫的聲音在徘徊;“中曲”,就是曲子的中間,或者說中間那一段曲子。前邊我說“清商”給人一種悽清悲哀之感,而現在所說的“低迴婉轉”,就不僅是簡單的悽清悲哀,而是在悽清悲哀之中還有一種纏綿婉曲的姿態。而且,人的內心與音樂有很密切的關係,這一段曲子的徘徊,同時也就是人的內心的徘徊。

所以下面他說“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樓中那個女子,她每彈一個音符的聲音都傳達了那麼多的哀嘆。我們常說 “餘音繞樑三日不絕”,孔子在齊國聽到韶樂,三個月不知肉味,腦子裡總是回想著那美妙的聲音。這裡所謂“餘哀”也是說,在音樂的聲音結束之後,彷彿還留下說不盡的悲哀,使你繼續感到激動。我們今天使用“慷慨”這個詞,一般是說某人在金錢方面很大方,但古人所說的“慷慨”不是這種意思,而是內心感發激動的一種感覺。《史記·項羽本紀》寫到項羽在垓下和虞姬告別時說, “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這裡的“慷慨”,就是指一種悲哀之中的感發激動。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是說,歌者如此投入地歌唱當然很辛苦——不但有歌唱的勞苦,而且有感情的悲苦——但那種苦算不了什麼,如果聽歌的人真能夠欣賞她的歌,那麼即使再辛苦也值得。但作者說,我所感到悲傷的不是她的辛苦,而是真正能夠聽懂她的歌、體會她的感情的人實在太少了。一個人生命的價值在哪裡?在於有人真正認識你的價值。《水滸傳》裡吳用到石碣村去找阮氏三兄弟,讓他們入夥同劫生辰綱,阮小五和阮小七聽吳用一講,就用手拍著脖子說:“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不要以為只有當強盜的這麼說,孔子不是也說“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嗎?人們常說“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由此可見,活在世上卻沒有人理解,沒有人欣賞,那才是最悲苦的事情。

結尾兩句“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有的本子不是“鴻鵠”,而是“鳴鶴”。要想分辨這兩個詞用哪一個更好,你就必須熟悉中國文化的傳統。在中國文化傳統中, “鳴鶴”和“鴻鵠”這兩種鳥的形象含有不同的寓意,因而可以產生不同的意境。我們先說“鳴鶴”的含義, 《易經·中孚》的爻詞說:

“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

”是說有一隻鶴在山陰的地方嗚叫,而它的一個伴侶就在旁邊和它互相應答,這是一個大自然外在形象的比喻,代表了一種和諧的歡聚,所以下邊就聯想到,假如我有一杯好酒,我當然也要和你一同享用。因此,如果是“願為雙鳴鶴”,其含義就是我願意和你做一對可以互相應答的知音伴侶。聯絡前邊的內容,這個意思是可以講得通的。

葉嘉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清]袁耀《雪蕉雙鶴圖》

“鴻鵠”也有出處,《史記》記載,漢高祖劉邦寵愛戚夫人,想要廢掉太子改立戚夫人的兒子趙王,張良給呂后出主意請來了商山四皓輔佐太子,劉邦看到德高望重的商山四皓不肯輔佐自己卻肯輔佐太子,就打消了廢太子的念頭。他在同戚夫人飲酒的時候作了一首《鴻鵠歌》說:“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繒徼,尚安所施。

”意思是,太子的翅膀已經長成,他已經像一隻高飛的鴻鵠跨越四海,我們雖然想害他,但他已經不是弓箭所能夠傷害的了。那麼,這裡如果是“願為雙鴻鵠”,則除了成雙成對的含義之外,還含有高舉遠騖,不再受塵世傷害的意思。

古代詩人經常作這種高飛遠走的想像,李白有一篇《大鵬賦》,想像他自己變成一隻大鵬,遇到了一隻“稀有之鳥”,於是就“我呼爾遊,爾同我翔”,兩個人有共同的理想境界,一起飛向遼闊高遠的天空,把那些塵世之間的齷齪卑鄙都拋得遠遠的。其實杜甫也有這種想法,他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在述說了那些“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的落魄失意之後,在結尾時說, “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意思是:我要變成一隻白鷗,消失在那煙波浩蕩的大海上,離開這個使我失意和痛苦的塵世。杜甫是一個人飛走,李白是找一個知音兩個人飛走。

總之,遠走高飛,離開這個齷齪的、勾心鬥角的塵世,這是千古以來很多讀書人共同的嚮往,或者說是一種共同的心態。

當然,也有人認為這是一種自命清高、自視不凡的心理。其實,人在心靈和品格上是有區別的,不能一概而論。我以為,具有這種心理的人起碼有三種類型。第一種是:不管別人還輾轉在泥土之中,我只管自顧自地飛去。第二種是:儘管他會飛,但能抱著深厚的愛心降落下來與泥土之中那些凡俗的人們共處,而且不會沾染上那些汙穢。第三種人是最了不起的:他不但自己能夠高飛,而且要教會那些輾轉在泥土中的人們,帶著他們一起飛。然而,我們怎麼可能要求每一個人都這麼崇高呢?一個人如果在心靈上能有一種向高處飛去的嚮往,那已經是很好的了。

實際上,這種想法還不僅僅存在於詩人、士大夫之中,我還可以舉出另外的例子來說明這是古往今來很多人共同的想法。大陸作家浩然是農民出身,只受過三年小學教育,從小就參加了游擊隊,後來又參加過土改。他寫過一部小說《豔陽天》,男主角叫蕭長春,書中還有一個女孩子叫焦淑紅,她對蕭長春發生了愛慕的感情,卻又不能夠確知對方是不是也愛她,在一個有月光的夜晚,兩個人在路上一邊走一邊談話,焦淑紅就說:看到月光這麼好,我真想變成一個什麼飛到月亮裡邊去。所以你們看,不只是詩人士大夫,即使是從事革命工作的人,當他們在工作中遇到很多挫折和煩惱的時候,也會產生失望的情緒,也會產生這種高飛遠走的想法。所以,這實在也是人類一種基本的心態,我們不宜對這種心態作過分求全的責備。

葉嘉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因此, “鳴鶴”的重點在於成雙成對,以此比喻人世間的幸福生活;而“鴻鵠”,則包含有一種高舉遠騖的理想境界。再者,“雙”字已經包含了成雙成對的意思, “願為雙鴻鵠”則不但是願結成伴侶,而且這一對伴侶還有著共同的高遠理想。所以我個人以為, “鴻鵠”比“鳴鶴”更好。

明朝有一位學者叫陸時雍,他說這首詩所寫的感情是“撫中徘徊,四顧無侶”。“撫”,是用手接觸的意思;“中”是內心;“撫中”,就是你自己反省回顧,親自領會你內心深處的那種感覺。“四顧無侶”是說,當你向四方觀望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那麼孤獨。陸時雍對這首詩還有幾句評論說:“空中送情,知向誰是,言之令人悱惻。”就是說,如果你要傳達你的感情,就必須有一個物件,但這首詩裡邊的物件完全是假想的,實際上並沒有這樣一個可以把感情投注進去的知音女子,可是,作者卻把這種內心中最難傳達的感情透過一個假想的歌者和一個假想的聽者傳達出來了,寫得真是令人十分感動。所以,我以為這是《古詩十九首》裡寫得很好的一首詩,它的好處在兩個方面,一個是情意方面,另一個是表現方面。現在我先談它在情意方面的好處。這首詩的主旨是對於一個知音的嚮往,這是幹百年來人類共有的一種感情。因為人生在世總是想要追求一些完美的、能夠使自己真正滿足的東西。

我的一個學生對佛學有些研究,她認識一位女法師,這位法師很年輕,還在美國唸了PHD的學位,可是有一天她遇到一位佛教法師,僅僅透過很簡單的幾句問答她就覺悟了,後來就剃度皈依了佛法。我的學生和她很熟,有時候兩個人談起來,這位法師就講,她從很早的時候就總覺得自己內心在追求嚮往一種什麼東西,她在香港工作了很久,也在美國讀過書,那時候她的生活是浪漫多彩的,然而總覺得沒有得到一個真正的滿足,內心總在渴望尋找一種真正完美的東西。其實,還不僅僅是信仰宗教的如此,自古以來,凡是有理想的人心中都有這種感情,就好像一種本能一樣,也許他自己並不十分清楚到底要追求什麼,但總是覺得宇宙之間應該有這種最完美的東西,並且把滿腔的熱情都投注到對完美的追尋之中。從《離騷》開始,在中國的詩詞裡抒寫得最多的,就是這種嚮往和追尋的感情。

我以前寫過一本《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王國維這個人在性格上有很多特色,其中有一個特色就是對完美理想的追求。在人生社會中,什麼叫作理想?有些人認為,一個年輕人努力完成他的學業,然後有了自己的事業,將來在事業上有所成就,這就是他的理想了。我以為,這個不是真正的理想。中國古代的儒家,教訓年輕人要“揚名聲顯父母”,主張“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這個是不是理想?我以為這也不是真正的理想。凡是你要追求一種名利上的成功或是一種現實的收穫,凡是你一開始就存有一種利害比較的念頭,那都不是真正的理想。

真正的理想既不為功名利祿,也不為揚名聲顯父母,也不為立德立功立言,而是屬於你的一種本能,是你自己都拿它無可奈何的。例如陶淵明就說過“性剛才拙,與世多忤”, “飢凍雖切,違己交病”之類的話,那並不是為了某種道德的教條,而是他本身對某些邪惡的、汙穢的、不完美的事情就有一種本能的排斥。還不是說為了某種利害的計較或為了維持一個清白的名聲,而是一旦違背了內心這種本能,就會感到比挨凍受餓的滋味還要痛苦。

葉嘉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宋]佚名《歸去來辭書畫卷》(區域性)

一個人可以從很年輕的時候就有這種本能,就看你將來把它投注到哪裡去了。它可以成為一種宗教的信仰,可以成為一種政治的理想,也可以成為一種學術的事業。而且,同樣是追求理想,又有不同的兩種型別。第一種人一定要追求完美,如果追求不到,他情願以身殉之,即如屈原《離騷》所說的“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這種人熱情而且固執,往往成為偉大的文學家。第二種人其實也可以成為偉大的文學家,那就是像蘇東坡那樣的人。這種人對世界有一個通達的看法,知道從來就沒有所謂真正的完美無缺,任何人和事總是有美的一面也有醜的一面,有善的一面也有惡的一面。問題在於,你要多看人家好的那一面,鼓勵人家向好的那一面發展;對於現實中的不完美,你要“自其變者而觀之”,樹立一種通達的、灑脫的人生觀。有人認為,中國文學裡一直存在這樣兩種型別,在早期文學作者裡,屈原可以代表熱情執著的那一型別,莊周則可以代表通達灑脫的這一型別。

現在就要說回來了——如果你把你那種本能的追求和嚮往的感情投注給宗教、哲學或者政治,那當然很好,但這種投注是單方面的。因為你作為人是有知有情的,而對方作為一種信仰、一種哲理、一種主義,是無知無情的,你的感情不能馬上得到回答和共鳴。天下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你把你的感情投注給另一個與你有相同理想的知音,你馬上就可以得到回答,感受到一種溫暖。所以古人說人生如果能得一知己,那真是死而無憾了。所以, “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這種對知音、知己渴盼追求的感情,其實也是人類所共有的一種感情的基型。這也就是《西北有高樓》這首詩之所以在情意上寫得十分動人的緣故。

這首詩之寫得好還在於它的表現方法。從表面上看,這首詩的句法很簡單,敘述也很直接,外表是很樸實的,但實際上它有好幾種表現方法用得非常好,例如背景的形象、感受和氣氛、象喻的聯想、若隱若現的人物等等。

從“西北有高樓”到“阿閣三重階”這四句,沒有一個人物出現,整個是寫背景,但從這些背景的形象中就渲染出一種氣氛,給你一種感受。這是很重要的,好詩和壞詩的區別往往就在這裡。有的詩裡所提出來的形象沒有完整統一的氣氛,因此也不能給人以深刻的感受。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有些人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寫詩的時候心裡並沒有什麼想說的東西,只不過是拿一些漂亮的文字在那裡拼拼湊湊而已。作者自己本來就沒有什麼感受,又怎麼能夠給讀者以氣氛和感受?一個好的詩人,他不但自己確實有深刻真切的感受,而且還能夠找到恰當的形象把他的感受傳達出來。

《西北有高樓》開頭四句的背景形象所提供給我們的氣氛和感受是什麼?剛才我說過,一個是高寒,一個是美麗,這是建築物的形象。接下來他還有聲音的形象,從“上有絃歌聲”到“慷慨有餘哀”是聲音的形象,它起了一種交往和傳達的作用。這曲調為什麼如此悲哀?因為彈唱它的人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獨寂寞的女子。這個女子與《青青河畔草》中那個女子顯然不同,那個女子是“皎皎當窗牖”,從一開始就是很鮮明地站在那裡讓大家觀看的,而現在所寫的這個女子根本就沒有出現,只是聽到了她彈奏音樂的聲音。事實上,不管建築的形象也好,聲音的形象也好,都未必是現實的,作者只不過是用這些形象來傳達他的感受和氣氛,從而提供給你一種追求嚮往的象喻的聯想。

而且他沒有到此為止, “不惜歌者苦”兩句是寫聽者與歌者的共鳴,“願為雙鴻鵠”兩句是把聽者與歌者合一。這真是很妙的一件事,因為樓上那個女子只是詩人的想像,而所有那些建築的美好、聲音的美好、中曲的徘徊,都是詩人自己的描寫,寫的是他自己內心之中的境界。過去有人給《古詩十九首》作註解,考證《西北有高樓》可能是指洛陽城裡的哪個樓,這實在是把這首詩講得死於句下了。

作者製造的完全是一種氣氛和感受,他所寫的樓上那個女子好像是一個“對方”,其實就是他自己。建安詩人曹子建寫過一篇《洛神賦》,形容洛水中的那位女神“神光離合,乍陰乍陽”,說她身上有一種光采,一下子你就看見了,一下子又隱沒看不見了。而這首詩的妙處,也完全可以用這兩句來形容,在敘述的主體和被敘述的客體之間就是這種“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的關係。在一開始它們是分開的,到最後它們就合起來了,而實際上這種分與合是在若有若無之間,因為他在說對方那個女子的時候,其實也是在說他自己。這真是很微妙的一件事。

本文摘自《葉嘉瑩說漢魏六朝詩》,圖源網路,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