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靖華:大戶家人,小戶家狗

張靖華:大戶家人,小戶家狗

作者:張靖華

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歷史學博士,安徽建築大學教師。

——憶尊文

肥東有一句俗語叫:“大戶家人,小戶家狗。”

戶家,就是村莊,這句話的意義,從字面上很難理解。而我第一次接觸此語,則是2009年左右,在長臨河鎮,從文化站站長徐尊文那裡聽到的。

那時候,在單位剛剛申請了一個課題,叫“插草為標——長臨河地區傳統村落的規劃研究”(大意),所謂插草為標的意思,是當地人傳說祖先來到長臨河時,一片荒草,在這裡樹立標杆,從而開始建立自己的村莊。我打算透過這個課題認真的對尚不清楚的長臨河村莊做一個深入的調查,同時透過蒐集的材料去攻讀博士學位。

我在鎮上怎麼認識的尊文站長,已經忘記了。記得是透過別人給的一個電話,聯絡到他。他在迎霞村,正在檢查抗洪的事情。那一天,天空中佈滿烏雲,但在烏雲裡,有霞光照出來,令人印象深刻。我到了迎霞,在那裡見到尊文。說明來意,之後,晚上一起吃了飯。

第二天,我們一起去考察了幾個村。記得有孫家鳳,黎興三,羅家疃等。在南淝河大橋修好之前,長臨河其實是個比較封閉的小鎮。合肥人到長臨河鎮,必須從撮鎮南下店忠路才能到達。因為這種相對偏僻,像孫家鳳這種小村,人竟然都還在,不像現在空心化這麼嚴重。

記得似乎是下午的時候,我們走進村莊,拍了很多照片。一個女人端著飯碗坐在門檻上,對徐尊文不客氣的問道:“你們是哪裡的?”

徐尊文頂過去說:“家門口搞那麼兇幹嘛!”尊文的語氣,頗讓我想到網上流行的配音段子,一個警察攔了某肥東人的電動車,那人說:家門口攔什麼攔啊!

張靖華:大戶家人,小戶家狗

大水過後,1991年徐尊文攝於六家畈

徐尊文沒有正面回答自己的身份,而直接用這種方式回答了這個女人的問題。既巧妙又表明了身份。但更要的是,他的理直氣壯的回答展現了自己屬於鄉土社會的無形的身份。這句話,竟比介紹信還有用。後來,我們從村裡往回走,一路上狗又叫個不停。徐尊文笑著說了這句話:“大戶家人,小戶家狗。”

我問,這是什麼意思?

尊文說:“這是長臨河當地的俗話。就是大戶家的人嗓門大,小戶家的狗嗓門大。但是大戶家的人嗓門大是因為見識面廣,小戶家的狗嗓門大是因為平時沒怎麼見過人來,大驚小怪。”尊文的這句話,一直讓我記憶猶新。這話十分巧妙,簡練。長臨河有很多這種話,語義簡練、剛健,含義深刻。像勸慰過於親近的人之間不要合夥做生意“老表弄船,說翻就翻”,叫人早早努力,勤奮勞作“楝樹開花你不作,蓼子開花你把腳跺”;形容兔子跑的快“兔子四兩,跑著屁淌,兔子半斤,跑著屁奔”;還有形容做圩田艱難“做圩田,販私鹽,逮到一年是一年。”都沒有這句話那麼難懂。想來,如果不聯絡當地的情況,根本不能理解其中的含義,更不能理解其中警醒的意義——即讓人增加見識面,提高自身內力。以免少見多怪。

此後,尊文又帶我看了不少村子。當時,最主要的任務是尋找家譜。這些材料全部散落民間,搜尋非常困難。幾乎每本家譜的背後,都有一段艱辛的故事。記得在羅勝四村,好不容易找到一卷族譜,結果開啟一看,已經被火燒了一半。儲存者說:當時,紅衛兵已經把族譜快燒完了,我從火裡給扒出來的。而在羅家疃村,一個王姓老人把家譜在我們面前翻開,那老人有比較嚴重的哮喘,正在一個人牽頭編修族譜,一邊翻開落著灰的書頁,一邊氣喘吁吁的用合肥土話說:“這個家譜,是,我三爺,偷偷放在,放在,一個櫃子裡……”

張靖華:大戶家人,小戶家狗

這樣的情景有很多。那幾天完成了拍攝任務後,我回了南京。再後來,尊文出車禍去世了。記得去世前,他經常問過,對長臨河的研究進展的怎麼樣了。2011年左右,我因為一些家事,幾乎已經放棄讀博的想法了。但每當想起他帶著我在村裡行走的場面,以及後面汪汪的狗叫聲,特別是那句“大戶家人,小戶家狗”的說法,就鼓勵自己繼續學習。

最憶是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