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頂被搶的帽子,一句賭氣話,一個五十多年不戴帽子的故事

(合江門街紀事之二十二)

地處四川南部的宜賓,一年四季氣候特徵明顯,這裡冬天溫度常在十度以下,有時甚至能到零度。冬天的時候戴上帽子為頭部保暖的人還是不少,特別是兒童和老年人。我在十歲以前是要戴帽子的,十歲以後到現在,五十多年來,我在冬天從來沒有戴過帽子,即使溫度很低的時候也沒有戴。近幾年,有時天氣特別冷的時候出門,寒風凜冽,吹得人腦袋發疼。這時候我也覺得戴一頂帽子可能會好受很多,可是一想到帽子,我就會想起五十多年前發生在我頭上的一件往事。

一頂被搶的帽子,一句賭氣話,一個五十多年不戴帽子的故事

這件事發生在中國歷史上一個前所未有的大時代。總結我幾十年的人生經驗,我感覺每一個大時代的來臨都會改變很多人的一生,不管你是主動改變還是被動改變,是被改變了整個人生軌跡還是改變了人生的某一部分。總之,只要你是身在其中的人就逃不脫被改變的命運。這種改變是必然,也包含著偶然,它不管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都要在你的身上實現。它的到來不以你的意志為轉移,甚至你根本意識不到,就已經被改變了,我當年的經歷就是如此。

1966

年,我姐姐到了上中學的年齡,那一年入學還是要透過考試,我姐姐沒有考上公辦中學,被民辦的愛武民中錄取了。到他們開學時,一場全國性的運動經過幾個月的發展,在宜賓也是如火如荼的開展起來。姐姐他們這一屆的學生,可能是坐在課堂裡讀書最少的一屆。他們開學以後,到學校上學的時間不長,就拋開教材投入運動中。

停課鬧革命的運動其實早就已經風靡了各級學校。我姐姐還在集義街小學沒有畢業時,一天下午她說他們學校晚上有表演,她要帶我去看。有機會去學校看熱鬧我很高興,吃過晚飯我就跟著她去了集義街小學,那是我去集義街小學唯一的一次,走到學校門口天已經黑了。這條街我從來沒有來過,走進去以後,我覺得把它和合江街比,它就是一條巷子。集義街小學的校舍,就是進街不遠右邊的一個老院子,院子門不寬,兩邊是石頭門柱,門柱下各有一個方石墩,兩扇厚厚的黑門虛掩著。姐姐推開門,我一眼看見裡面燈火通明,院子左手邊一個廳堂樣的地方,很多人正在又唱又跳,熱鬧極了。他們唱的跳的就是後來大流行的東西。那時他們已經不上課,整天唱歌跳舞,認為這就是響應號召鬧革命。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晚上後來還看見些什麼,我們什麼時候回去的,我都沒有印象了,唯有這進門前的一瞥,長久的烙印在了我的記憶裡。

一頂被搶的帽子,一句賭氣話,一個五十多年不戴帽子的故事

姐姐進中學以後的幾個月裡,回來也會講一些他們學校的事,但我沒有聽到過與讀書學習有關的知識和事情。到年底大概是

12

月份的某一天,姐姐回來很高興的說她和同學們一起要到全國去串聯。那時全國大串聯正在風頭上,這是紅衛兵小將的革命行動,串聯的紅衛兵在全國範圍內,坐火車吃飯住宿都不要錢,也沒有人敢阻攔。母親聽了姐姐要去串聯沒有說什麼,我聽了羨慕得很。可惜自己還是小學生,沒有資格去串聯,只有在心裡想過幾年長大了,我也要去串聯。姐姐要走的頭一晚上,我睡了一覺醒來,看見母親用針線在姐姐貼身的衣服上給她縫一個口袋。聽見母親對她說:出門在外要小心,要注意安全。口袋裡給你裝了幾塊錢預防萬一,要保管好,如果遇見什麼事可以用來應急。第二天早上我再醒來,姐姐已經去火車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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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姐姐這一去至少一月半月,要周遊了全國以後才會回來。沒有想到只過了大約三四天,一天早上我醒來,發現姐姐已經回來了,我很奇怪的問她為什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姐姐說他們整個一列火車的人到重慶就被擋住了,當地政府說中央宣佈大串聯停止了,要他們儘快返回,就地鬧革命,因此姐姐他們在重慶只停留了兩天就回來了。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宜賓,更沒有去過大城市,對早有耳聞的山城重慶充滿了好奇,我問姐姐重慶是什麼樣子,她說大得很,城裡頭都要坐公共汽車,還有電車。姐姐說著拿出她在重慶買回來的東西,幾個直徑一釐米大小的像章,幾包五顏六色的雜拌硬糖。雜拌糖不稀奇我見過,但是姐姐買回來的雜拌糖的包裝我從來沒有見過,很稀奇。這糖是裝在一個細細的尼龍線編織的小口袋裡,袋口收攏放入一個兩邊有齒的塑膠環折一下,再用一個頂上開口的塑膠蓋子套進去,就成了一個封裝好的袋子。姐姐帶回來的這兩樣東西,一個特別搶手,一個有點少見,值得炫耀。我拿到分給我的一份,就趕緊到院子裡為這來自大重慶的稀罕東西張揚去了。

一頂被搶的帽子,一句賭氣話,一個五十多年不戴帽子的故事

全國大串聯雖然開始降溫,宜賓的運動氣氛卻越來越熱鬧。大時代的到來,最重要的特點就是會帶來很多顛覆傳統認知的新觀點,新現象,新事物。它吸引人們投入其中,以為自己就是最正確那個人,自己就是世界的主人,正在意氣風發的改變世界。大家都這樣想,但每個人對事物認識的觀點卻不同,因此,宜賓社會人群分成了尖銳對立的紅色派,造反派,兩派針鋒相對,他們的鬥爭故事和過程也成了人們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我雖然還不滿十歲,但每天都能聽到諸如保皇派,紅旗派,逍遙派,誓死捍衛,堅決打倒之類的詞語。這兩派都要爭取群眾支援,都把寫大字報,撒傳單,作為一種重要的宣傳方式,各自努力造聲勢,爭取支持者。

撒傳單這事以前我只是在電影上看見過,沒想到現在就在街上出現了,這是多麼讓人熱血沸騰的事情。我看見那些印著字的紅色,黃色,白色的傳單,覺得又稀奇,又好耍,又容易引起人的激情。只要在街上看見有人在撒傳單,我就會跟著跑,跟著跳起來搶,搶到一張兩張就覺得很開心,至於那傳單上是什麼內容我其實一點也不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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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

年舊曆大年前不久的一天,姐姐和她的朋友們聽說晚上的民主路熱鬧的得很,有人在那裡做宣傳,撒傳單,很多人都到那裡去耍。姐姐她們就約好那天晚上也要去看熱鬧,搶傳單。晚飯後天快黑了,姐姐出門時喊我和她一起去,我很高興的就跟她走。這時天氣有點冷,母親見我要跟著姐姐出街去,就拿出一頂帽子來讓我戴上。這頂帽子母親本來是已經收起來,說好到過年才讓我戴的。

這是一頂深藍色的金絲絨有簷布帽子。我父親習慣冬天戴帽子,不久前母親買布給父親做帽子時,多買了一點布,請他們單位上技術最好的裁剪師傅甯伯伯給我父親做了一頂帽子,剩餘的布又給我做了一頂。帽子做好後母親算了一下賬,這頂帽子花了兩塊多錢。帽子剛做好時母親給我戴過一次,然後她就收起來了,她說要過年了,現在暫時不戴,等過年的時候就有新帽子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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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上新帽子,我感覺頭上頓時暖和不少,我和姐姐她們就一路往民主路走去。才走到東街口,天就完全黑下來了,暗淡的路燈下人影幢幢。很多人和我們一樣在往民主路方向走,也有很多人迎著我們走過來,街上顯得很擁擠。從東街進入民主路以後,街道變寬了一倍,但人卻更多也更擁擠。我個子比別人矮一個頭,被人擠在中間,只能看見周圍黑壓壓的人頭攢動,其它啥也看不見。姐姐拉著我在人潮中一直往人民電影院方向走,我耳邊不時傳來人們的哄叫聲,那是那邊有人在人群中向天上撒傳單了。我們好不容易擠到民主路那間大理髮店門前,只見黑黢黢的街中間擁擠的一堆堆人群中,不時有傳單撒向人頭上方,然後飄落下來,人們又叫又跳的搶得甚是熱鬧。

看了一會兒,我們也向街中心熱鬧處擠去。一擠進人群中,我就看不見周圍是什麼情況了,只有仰著頭向上看,緊緊地拉著姐姐的衣服跟著走。我們擠進街中心後,不遠處有人將一把傳單撒向上空,有一部分飄到我們頭頂上,我興奮地瞄著一張就跳起來去搶。在我雙腳剛離地的時候,突然感到一隻手壓在我頭上,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感覺腦袋一涼,我下意識用手一摸,發現頭上戴的帽子已經不翼而飛。驚慌之中我大喊一聲:姐姐,我的帽子不在了!姐姐聽見回頭過來,以為是擠掉到地上了,趕緊推周圍的人看地下。有人說,地下沒有,帽子是被搶了!這時周圍的人還在擠來擠去,根本不知道是誰搶去了。我急得快要哭了,姐姐喊了幾聲有人看見搶帽子的沒有,有人說跑都跑了。亂麻麻的人群中,我們根本不可能知道真實情況是什麼。突如其來的帽子被搶不見蹤影,使我六神無主,就像整個人突然被浸在冰水中一樣驚慌失措。於是我們又擠回街邊上,站了一陣,眼看沒有任何辦法能找回我的帽子,我們只有垂頭喪氣的回家了。

一頂被搶的帽子,一句賭氣話,一個五十多年不戴帽子的故事

出門前才戴的新帽子沒有了,這是沒法隱瞞的。回到家後,母親聽說我的帽子被人搶走了十分生氣。她責備了我們倆姐弟,又埋怨的對我說:好不容易給你做一頂新帽子,讓你戴出去就被人搶了,沒有錢再給你做,過年看你戴啥子?聽了母親的埋怨,我心頭很委曲,覺得不是自己的錯,於是衝口而出的回答了母親一句:我以後不戴帽子了就是!

就為了這句話,在不戴帽子這件事情上我真的就堅持了一輩子。

我的帽子被搶其實有個背景,當時社會上流行穿軍裝,戴軍帽。有很多人沒有軍帽可戴,於是就趁亂去搶別人的軍帽,一時之間搶軍帽居然成了一種流行風氣,戴軍帽出門的人都會特別小心提防。我們當時也知道有搶軍帽的,因為我戴的不是軍帽,以為不會被搶,沒想到還是在擁擠中被搶了,真是後悔不及。

那一年過年,我就真的沒有帽子戴,而且從此我就再也沒有戴過帽子。其實過了那年以後,後來我母親又為父親做帽子的時候也問過我幾次,要不要給我做一頂。想起帽子被搶的經歷,想起我已經給母親說過以後不戴帽子的話,每次我都堅決的說不要,後來母親也就不再問我了。

一頂被搶的帽子,一句賭氣話,一個五十多年不戴帽子的故事

前幾十年的冬天沒有戴帽子,我都比較輕鬆的過來了,基本上就是忘記了需要戴帽子這件事。反倒是前些年在夏天出去旅遊時,太陽曬得人發燙又晃眼的時候,偶爾我會戴一下遮陽帽。近兩年冬天的時候,我漸漸發現冷風對我腦袋的威力開始變大,有時候竟然讓我想起了世間還有帽子這個頭部禦寒物件。但是幾十年已經養成的習慣,支撐著我至今還沒有把帽子戴回頭上。我能一直堅持住冬天不戴帽子嗎?老實說現在我已經有點懷疑了。也許,大時代對我一生習慣的改變,最終要被大自然把它改回去!

或許這就是人類和大自然真正的的終極關係?

如果有一天為了禦寒,我把帽子又戴回了頭上,我想不管如何,我都應該而且必須對母親在天之靈說一句:請您老人家原諒我說的賭氣話,原諒我少不更事的無知吧!

(部分圖片來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