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一腔柔情俠骨的黑醜大漢-賀鑄

少年得志的“賀鬼頭”

北宋熙寧年間,一個秋風烈烈的清晨,一群遊俠縱馬馳騁在都城汴京的郊外。膘肥體壯的馬兒像風一樣從大路上飛馳而過, 揚起一地塵土。馬上的騎手都不過二十左右的年紀,個個長得人高馬大、壯實有力,像是練武之人。在這些年輕人中,有個面色青黑的少年,名叫賀鑄,他的頭髮有些稀疏,兩撇濃黑的眉毛卻高高聳起,雙目圓睜,神采奕奕,因為相貌有些醜陋,同伴們都戲稱他為“賀鬼頭”。

這時恰逢一年中最好的狩獵時節,這天,賀鑄正是要跟朋友們一同進山去打獵。在古代,打獵既是一項娛樂,也是習武之人對所習箭術和馬上作戰能力的一種實踐。這些騎手雖然年輕,但個個都是胸懷家國的少年英雄,隨時準備在朝廷需要時奔赴沙場為國殺敵。

尤其是賀鑄,他是春秋時吳王僚之子——吳公子慶忌的後 人。慶忌自幼習武,英勇過人,是當時響噹噹的一個英雄人物, 後來被闔閭所害,他的後人逃到山陰避難,改姓為賀。唐代名臣賀知章,即賀鑄的十五代祖,便是由慶氏改姓而來的賀氏後人。自賀知章後,賀鑄的先祖賀懷浦、賀令圖等人,都是宋太祖時的名將,而宋太祖趙匡胤的孝惠皇后賀氏,則是賀鑄的族祖姑母。但是後來,宋太祖忌憚賀家,生怕重蹈唐朝藩鎮割據的覆轍,因此賀家漸漸式微,到賀鑄的曾祖、祖父和父親時,官位品級已經很低了。但不管怎麼說,賀鑄畢竟有著不平凡的出身。而他自己又是個志向遠大的人,他自小習武,且博覽群書,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文武全才——這一切,似乎都在為未來的遠大理想做準備。公元1071年,賀鑄迎來了人生中的兩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他被皇室宗親濟國趙克彰公相中,成了趙家女婿。迎娶濟國公趙克彰的女兒,可以說是賀鑄平生最為得意的一件事。雖然趙氏出身名門,但一點沒有大小姐脾氣,十分溫婉賢惠,婚後與賀鑄情投意合、同甘共苦,很合賀鑄的心意。而賀鑄雖是個相貌黑醜的習武大漢,卻有著一顆細膩而浪漫的心,同時還是個才子,寫得一手雍容妙麗、充滿繾綣情思的好詞。婚 後,他曾為妻子寫下不少詩詞,每一首都飽含深情。如《減字浣溪沙·三扇屏山匝象床》一詞:

三扇屏山匝象床。背燈偷解素羅裳。粉肌和汗自生香。易失舊歡勞蝶夢,難禁新恨費鸞腸。今宵風月兩相忘。

情人眼裡出西施,在賀鑄眼裡,連妻子的汗都是香的——夫妻間的伉儷情深,由此可見一斑。再如《菩薩蠻·章臺遊冶金龜婿》一詞:

章臺遊冶金龜婿。歸來猶帶醺醺醉。花漏怯春宵。雲屏無限嬌。絳紗燈影背。玉枕釵聲碎。不待宿酲銷。馬嘶催早朝。

“雲屏無限嬌”,“馬嘶催早朝”兩句,把賀鑄對妻子的那種愛憐、依戀寫得十分傳神:在他眼中,嬌媚無限的妻子怎麼看也看不夠,總覺得白天夜間與妻子相守的時光太短,以至於早朝時間到了,仍想多逗留會兒、多陪陪妻子——情意之濃真是無以復 加!而第二件大事,便是這年,賀鑄蒙祖蔭被授予了右班殿直的官位。右班殿直是個有名無權的武散官,但這時賀鑄才十九歲, 不管怎麼說,他終於踏上了仕途。至於將來,來日方長,意氣風發的賀鑄相信憑藉自己的能力與才華,總會有得到朝廷重用、大展宏圖的那一刻。

與鑄錢官的不解之緣

成為先祖吳公子那樣的英雄,或賀知章那樣的名臣,是賀鑄的人生理想,可是對賀鑄來說,雖然他有不平凡的出身,也有著趙克彰這樣賞識他的伯樂,但他的現實與理想之間,始終隔著一道鴻溝。論交朋友,賀鑄為人豪爽且行俠仗義,喜歡馳馬走狗,飲酒如長鯨,很有英雄氣魄,又性格耿直,不會辜負欺騙朋友,倘若朋友有難,也願意兩肋插刀。然而就混跡官場而言,他性格高 傲,又喜好評論時事,哪怕是權傾一時的人,有什麼看不慣的, 他那張嘴巴也絕不饒人三分,他不僅從不巴結權貴,還喜歡當面指摘他人的過錯——試想這樣的個性,若不是遇上胸襟寬廣的 人,有幾個人會喜歡他這樣的“刺頭”?於是,從公元1071年到公元1081年,轉眼十年過去,年少氣盛的賀鑄已不知不覺到了而立之年。“三十而立”,說的是人到三十就應“立德、立言、立身”,得有一番作為了——而賀鑄呢?雖然他懷著滿腔的報國熱情,也很有才幹,可十年來,朝廷委派給他的只是管理兵器庫、監管兵器製造、負責收繳酒稅這類閒散差事。人生能有幾個十年?

面對如此境地,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賀鑄感到十分苦悶。《行路難·縛虎手》一詞,便是他此時的內心寫照:

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白綸巾,撲黃塵,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 顛,不論錢。誰問旗亭,美酒鬥十千。

酌大斗,更為壽,青鬢長青古無有。笑嫣然,舞翩然,當壚秦女,十五語如弦。遺音能記秋風曲,事去千年猶恨促。攬流 光,系扶桑。爭奈愁來,一日卻為長。

在賀鑄看來,他是個有著“縛虎手,懸河口”本領的文武全 才,完全有能力勝任要職,為國家和朝廷做更大、更多的事,可殘酷的現實卻令他報國無門,才華得不到施展。他除了寫寫詩 詞,安慰自己人生短暫、及時行樂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在公元1071年到公元1081年這十年間,賀鑄曾兩次罷官,罷官後周遊邯鄲、元城等地,希望能結交志同道合的友人、為仕途找到一線轉機,可惜最終為了生計,他不得不重新幹起了“鬥俸折腰得,醉錢常不供”的卑微差事。正如《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一詞所寫的那樣: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榭,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碧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美好的前程於賀鑄而言,就像不斷遠去的美人,他大好的青春無法與她共度,也不知該去哪裡尋找她的蹤影,只有片片愁緒縈繞心頭,如那“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青玉案》一詞傳開後備受時人好評,被譽為“蘇門四學 士”之一的黃庭堅就盛讚賀鑄的詞頗具大詩人謝靈運之風。因為

詞中“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一句,賀鑄還得了“賀梅子”的雅稱。然而,在詞壇留名、“彩筆新題斷腸句”,又豈是他的本意?

賀鑄雖官職卑微,卻無時無刻不在關心朝廷大事。公元1088 年,眼看北宋朝廷外有西夏和遼的頻頻侵犯,內部新舊黨爭又鬧得不可開交,賀鑄十分焦急,很想幫“美人”解憂,但“美人”漸行漸遠,這令他萬般憂憤也萬般無奈,於是慨然寫下了豪情萬丈又充滿悲壯情緒的《六州歌頭·少年俠氣》: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 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 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 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

回想年少時,他四處周遊,結交行俠仗義的志士,朋友間肝膽相照,一起豪飲於酒肆,帶著鷹犬彎弓射獵,無所畏懼,彼時是真快樂、真英雄!

而今,時光流逝,年華老去,自己卻仍在底層摸爬滾打,有才華卻得不到施展,有志殺敵卻無路請纓,是真惆悵、真苦悶!

縱觀賀鑄的前半生,歸納起來便是“失意”二字。然而,這種失意有時又包含著荒誕滑稽的成分。比如,賀鑄名為鑄,而他一生三為“鑄錢官”,與鑄錢有著不解之緣。

賀鑄與鑄錢官的淵源,得從公元1082年夏說起。這一年,賀鑄三十歲,因王安石新黨的得力骨幹吳居厚在彭城建立了兩所錢監,他從汴京被調往彭城,在官方鑄錢機構寶豐監當差,直到神宗駕崩,高太后掌權,新黨遭受排擠,寶豐監在這風口浪尖被裁撤,賀鑄這才離開徐州回到了汴京。回京時,賀鑄已經三十四 歲,五年大好時光就這樣在寶豐監度過了。

然而,這不是終點——公元1095年,已經四十三歲的賀鑄又被調到江夏寶泉監當官,一干就是四年。另外一次跟錢監有關的差事雖幹得不久,但一生“三為錢官”,這在宋代的官員中是極少見的。

在寶豐監當差時,賀鑄的一個同僚曾戲稱他為“賀大監”,而賀知章當年也恰好被人叫過“賀大監”,只是賀知章的“監”是地位很高的秘書監,不像賀鑄的鑄錢監這般卑微。為此,賀鑄曾哭笑不得地作詩自嘲:

吾家季真登大蓬,我為斗筲來寶豐。公乎時以監呼我,自笑名同實不同。樽酒相望今夜月,鱸魚又負一秋風。少須婚嫁匆匆畢,會買扁舟下浙東。

而第二次到寶泉監當監管時,他更是無奈地作詩道:

偶著強名字,非才但鑄金。不妨稱外監,況覆住山陰。勝日聊披卷,清風故解衿。餘生偷祿隠,何者是升沈。

棄武從文後,依然“芳心苦”

作為皇親國戚,賀鑄不用像其他讀書人那樣參加科舉就踏上了仕途,可以說相當幸運;然而踏上仕途後,他才發現,與其得一個缺乏含金量的虛職,還不如靠自己的才華出人頭地——縱觀北宋歷史,像晏殊、歐陽修、蘇軾、王安石等人,哪個不是透過科舉考試入仕的呢?這些人物要麼揚名文壇,要麼在朝廷擔任要職,即使仕途不順也能當個太守、知府,不像他始終沉淪下僚, 盼不到撥雲見日的一天。

在重文輕武的年代,文官的晉升相對容易,從武官轉為文 官,是賀鑄長久以來的一大心願。公元1092年,四十歲的賀鑄終於等來了這個機會——在李清臣、範百祿、蘇軾等人的推薦下, 賀鑄改供奉為承事郎,終於從一名武散官變成了文散官。

可是,這次轉俸並沒有給賀鑄帶來多少好運,雖然當了文 官,但朝廷委派給他的,仍是一些冷門閒差,繁重而枯燥的案頭工作和奔波的宦途漸漸令他生厭。再加上人到中年,各種疾病不斷侵擾,而在接下來的數年間他又接連遭逢喪女、喪妻的厄運, 賀鑄的內心比之前更悲苦了。

尤其在妻子病逝後,賀鑄無比悲痛地寫下了那首感人肺腑的名作《半死桐·重過閶門萬事非》: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想起與妻子相濡以沫的大半生,想起許多個夜晚妻子在幽暗的燈下為他縫補衣衫的往事,而今卻“頭白鴛鴦失伴飛”,賀鑄感到無盡的悽苦。

公元1109年,在官場沉淪數十年的賀鑄在貧病交加中請求退休,定居蘇州。“五十而知天命”,此時的賀鑄已經五十七歲,他不再對仕途抱有什麼幻想,而是閉門自守,專心於讀書、校書及詩詞創作,寫下了《吳門柳》《畫堂空》《伴登臨》《東吳樂》等描繪姑蘇景象的詞作。

兩年後,賀鑄又復了官,直到公元1119年才再度退休。此時的賀鑄已年近古稀,身體狀況也每況愈下。晚年的他居無定所, 從蘇州漂泊到楚州,又從楚州漂泊到常州,最後卒於常州的一間僧舍中。去世前,賀鑄曾追憶往事,寫下了他的另一首名作——《芳心苦·楊柳回塘》:

楊柳回塘,鴛鴦別浦。綠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 紅衣脫盡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雲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當年不肯嫁春風, 無端卻被秋風誤。

這是一首詠荷詞,也是賀鑄對自己一生命運的感慨與總結。

荷花高潔,卻無蜂蝶愛慕它的幽香,不正像他滿腹才華卻得不到賞識和重用?荷花最終在寂寞中凋零枯萎,結得一顆苦澀的芳心,不正像他這一生沉淪下僚晚年獨守貧苦的悲嘆?然而,究竟是什麼造成了荷花這悽苦的命運,抑或說究竟是什麼造成了他不得志的一生呢?

賀鑄在詞中借荷花寫道:“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荷花美麗清雅卻結局黯然,詞人可能是在表達對早年孤高自傲的一種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