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寫寫蘇州

從蘇州回來已經很久,一直想寫下自己浮光掠影中的粗淺印象,卻線上線下一堆蕪雜瑣事,總是不能如願。於是心底裡靜一些的時候就戳幾個字,有了靈感便趕緊添幾句,東拼西湊的,時至今日,倒也有了這篇小文。

初次惦念蘇州,是在多年前,緣起餘秋雨先生的一篇《白髮蘇州》,其間餘秋雨先生對蘇州的感情,與雨果對巴黎倒有幾分相像——一座旖旎卻風骨錚錚的城市,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其中又流淌著一座古城數千年的文化蘊藉——蘇州,是一位謙謙君子。

其實前段時間去蘇州本是有公事,但所要見之人大半相熟,又都是求效率的急性子,白天便將當天之事一應處理妥當,一餐清淡晚飯後諸人無事,老沈便提出陪我出去走走。這若是平時,我定是獨自回到住處撂下不必要的東西然後獨自出行——眾人皆知我出遊從不帶人,無論是誰。但眼下孕期,蘇州遊人又多,來都來了不走走倒也可惜,熟人陪著倒也是個萬全之策。

於是出發,至山塘街。雖是在蘇州,地點對不上,卻莫名記起朱自清先生那篇《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與老沈提起,她也樂呵:“還別說,正是‘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只是已經過去近百年了。現在是2021年,咱倆又是女人,也不會再有歌女來打擾,比當年的朱自清和俞平伯更自由些,他們應該羨慕我們才是。”

乍來之時一直在市區,此時到得山塘街才切身體會到了“蘇州”二字的意蘊。我是山東人,從老家來到南方,且也算走過一些城市,對南北差異印象格外深刻:在北方,地是曠的,風是蠻的,除非酷暑,天與雲格外高遠,風裡不時還攜著沙,不羈地捲過地面上的一切也捲過你的臉,四下裡都透著一股粗線條的熱情與狂野。

而在南方,建築、水,與人,密度很大,遮掩了原本空曠的地面,卻並不擁擠無章,相反因為匠心獨運,生出巧妙的層次感,大有曲徑通幽之趣。南方溼度自然是大的,人兒便也格外見得水靈,並且因為常年多雨,天空與雲層總是和地面上的人們有種親近感。水性的溫潤造就了南方生靈和事物的玉石一般的氣質:有骨氣的溫和,有清冷距離感的親近,講求規則遠遠大過無厘頭的所謂人情,倒也更見出公平。

眼前的山塘街便是了。眼前一條河流,蜿蜒向前;已入夜,兩岸的燈籠依次亮起,是一種溫柔不霸道的紅色,映在河水裡也微微融在夜風中,水面上連出一條長長的望不到頭的溫潤的紅,河裡的紅則蘊在微微的漣漪中,倒額外比岸上亮了好幾個度,兩者被水鄉夜間溼潤的隱隱約約的霧靄擁抱在一起,與沉默無言的深藍的夜空相映,分明是一個可以隨心解讀的愛情故事。

(隨筆)寫寫蘇州

我和老沈邊走邊聊,躲避著過密的人群,竟不知不覺走入了一條靜謐的小巷,待到發覺周圍安靜得不尋常時不免發懵,面面相覷。此時路過一老人,看了看我們,用吳儂軟語說了幾句什麼,看我依舊一臉懵,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換成標準的普通話:“姑娘,這裡不是景區,是居民區,你們走錯地兒了,往回走就能回到景區啦。”

這才恍然大悟,來不及跟老者解釋所謂的“姑娘”年紀已經三十有餘,道謝之後拉起老沈忙忙回返,以免打擾到這些安靜而和善的本地人。

重新回到主街上,看到河道里來來往往的頗有年代感的船隻,這才鬆了口氣。水面上船隻不少,卻並不顯得擁擠擾心,可能是因為並不發生衝突進而鬥嘴使舌,各自安靜行駛的緣故吧,反而覺出了一種潛在的秩序。很多時候令人歡喜的“繁華”與擾人心煩的“雜亂”之間,區別不過就是一些唇舌。

又前行了一段,突然看見很多人在舉著手機拍什麼。站在橋上望出去能望見什麼呢?河?船?在山塘是隨處可見的吧!疑惑間跟著眾手機攝像頭的角度抬頭一望,這才發覺:是月亮升起來了。

那一刻,我忘記了所有想法和要說的話。

那是一種怎樣的震撼?

地面上,人世間,古人已成今人;水還是當初的水,船隻已是仿古;兩岸建築,即便不是仿古也必然是幾經修繕。而唯有頭頂的蒼穹與那輪明月,還是當年模樣,亙古不變,閱盡更迭,靜默無言。

(隨筆)寫寫蘇州

“變”與“不變”的辯證統一,就這樣同時呈現在了視界之中。想說些什麼,卻不知怎樣說,也不知從何說起。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那一刻腦子裡轉過太多東西:王維、東坡、《三國》卷首的《臨江仙》……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

兩人不再暢聊,沉默前行,不想沉默局面被一家酒坊打破了。孕期自然不能飲酒,但老沈打量了滿目的酒罈幾眼,突然哈哈大笑。我自然知道她是在取笑我昔日去杭州,憑著嗅到一縷酒香在古街兜兜轉轉竟然準確尋到一家酒肆。哦,生活那麼複雜作甚?一壺酒,一卷書,一潑山水,足夠清狂。如可以自如地醉己,甚至酒都不必,一媒介耳。

(隨筆)寫寫蘇州

眼見夜色已深,尋了個地方吃夜宵,準備再稍逗留一會兒就回去休息。一塊空地,支著好多桌椅,牆上掛著選單,食客頗多,再往裡走就是廚師和服務員忙忙碌碌。若是駐足細聽,還能聽到不知何處傳來的婉轉的評彈。於是進去坐下,點了餛飩及糖粥。餛飩在各地吃過太多,前幾年甚至在佛山吃過一個巧妙的搭配叫餛飩麵,如此清淡不膩大為爽口的餛飩倒是頭一次吃到——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在江浙滬一帶待久了口味會越來越清淡養生,倒也是件幸事。糖粥更是令人稱奇,甜而不齁,滿口生香,回味無窮。

一個地區的飲食等等,與此地區的風土人情是天然一致的:溫潤,不帶刺激性與攻擊性,卻獨有自己的特色和韻味。至於力量,自然是蘊在這溫潤裡面。

斯水,斯月,斯美食,自然一夜美夢。

(隨筆)寫寫蘇州

(隨筆)寫寫蘇州

……

待到蘇州這邊的事情處理完畢,回上海之前,去了一趟平江路。行程有些緊是真的,不然還想走走寒山寺和幾座園林。來日必會。

有友人告訴我山塘街和平江路其實風格相仿,但因為我去山塘街是夜間,也不妨當作領略一下古街白日裡的風情。我點點頭,直奔平江路而去。

炎炎夏日,大白天,遊客稀少,於我倒是稱心,早早溜進古街,中午炎熱之時恰好可以找個店家吃點東西順便避避暑。

(隨筆)寫寫蘇州

兩個街區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但因為是大白天,夜間那些朦朧和索性消失在夜色裡的事物便格外清晰。

夏季正是草木最為旺盛的季節。路邊、水邊,似乎是蘸滿綠色一筆放肆寫意從頭拉到尾,然後在其上以工筆勾勒一枝一葉。在枝尖和葉面跳動的小精靈,也不知是日光,還是樹的生命。一簇一簇的綠向水邊微微俯下腰去,將那河水都染得更綠了幾層。

平江路的色彩其實很簡潔,除卻夏日裡清涼的綠色,就是白牆黛瓦。這也正是南北的一點截然不同。在北方,傳統建築,尤其皇家園林,大多金碧輝煌,氣勢恢宏,建築用色為主,植被顏色為輔,前者調色將後者牢牢壓制,凸顯雄風。而南方傳統建築,用色素淨到近乎平淡,與南方的煙雨天氣倒是渾然一體——南方諸多生命與事物都是平和素淨的,自然界的柳綠花紅不受壓制,得以肆意鋪開,且這些色彩不經人工雕琢,無論鮮豔與否都不見富麗之態反顯天然清靜,與白牆黛瓦和朦朧煙雨相得益彰。無意用高階感等俗語形容眼前所見,但這著實與西方用棕調或灰度等暗沉色彩人工調和出來的總是飄著若有若無頹意的“高階色”有著本質之別。

(隨筆)寫寫蘇州

河面上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座石橋。看到對面有一家中意的店面,便信步過橋。到了對面回頭一望,發現這橋洞頗有妙處:河道本就是自然彎曲的,依河而建的房屋當然也不是一眼筆直,更兼橋洞半掩半露,沿河的枝葉隨風舞動,原本簡單的河與房屋望過去竟憑空生出許多層次,望不見的地方還留出了想象的餘暇。繁密,卻不顯擁擠。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可謂巧思。

(隨筆)寫寫蘇州

(隨筆)寫寫蘇州

……

午飯後歇息了一段時間,躲過毒熱的日頭,便回程了。想想沒來得及去的地方,自然是遺憾的。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

哦,還有——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

一個“枕”字,繾綣如同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