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聊稱呼那些事兒
1、
小時候，我叫“小鬼”。
“小鬼，來一下” ，“小鬼去摘點韭菜”。
奇怪！大人們呼喚的“小鬼”，我竟知道是在喚我。
不介意省略掉大名，因為被使喚後，會有一個讓人開心的評價：“真能幹！”“真聰明！”
可惜，我的期待常常落空，“這是韭菜嗎？這是青草！笨笨！”
晨昏戲耍，蹦蹦跳跳，常常被叫做“小姐姐。” 我高興得嘴角能掛油瓶。大概因為這個，我至今還愛往小孩堆裡擠。
瞢然長大，出到外面，別人呼“大姑娘”，心裡是羞澀的開心。
再後，偶爾給別的母女指個路、讓個座什麼的，年輕的媽媽們都會眼望著三歲幼兒、稚聲稚氣地衝我說：“謝謝阿姨。”
三十多歲的人叫我阿姨，傷不起啊！
我內心一陣慌亂，誠懇的、極力婉拒：“不用謝！不用謝！”
眼底有淚在流：我竟不是姐姐了！我長皺紋了嗎？臉變老了？難道身材臃腫了？一再確認直到體重秤上的讀數偏輕才放心。
年輕的媽媽咪呀，涉嫌篡改我的外表。
還有一次更奇葩，那個媽媽執意要謝，言語間竟有責怪我不配合教育的意思：“必須謝！這種時機是教育孩子感恩的最好時刻，要從小培養孩子有感恩的心，長大才會有孝心……”
我很尷尬，被迫認領她的教養。
到廣東後，發現人們的稱呼重在於精神，大街小巷，男女老少喚我姐姐，姐姐！姐姐！！
不叫我姐姐的，就叫我靚女，靚女！靚女！！
好美！像時光倒流，願飲中山之酒，一醉千日定格。
家鄉的稱呼主要看皺紋。不管已婚未婚，只要沒有明顯的皺紋，這段時間，你的公共稱呼就是阿姨。
皺紋明顯的，分三種，少者為大媽媽，多者為大媽，大媽加灰髮的叫奶奶。
有一次帶女兒去少年宮玩，剛下車，耳旁陡然一句成熟音 “ 阿姨…… ” 定睛一瞧，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不由分說往我手裡塞傳單。
誰要！此時的傳單在我眼裡分明是售賣年齡的合同，接了就敲實了阿姨之名。
還好初中練過籃球，高中打過排球，我懷抱女兒好似帶球衝突，左右衝撞，終於突破防線，那廝居然在後頭緊緊追趕，“阿姨！拿去！價格優惠！”
我落荒而逃。當時那場景至今記得：一個年輕的媽媽抱著一個年幼的孩子在前面拼命逃，一個男人後面緊追不捨，手裡揚著宣傳單……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搶了他的孩子呢！
那以後，我出門除了連名帶姓就只剩一個身份：阿姨。
常常嘆息時光之於人不過是從此極迷處轉到彼極迷處，櫻花如霰，春水淥波，美好是美好，然而年齡寫在臉上，旁人的稱呼提醒人：一江春水向東流。一生中最好的年華終究已離我遠去。
「 2 」
以經濟為核心的年代，誰的工作不得接觸點各色各樣的人呢？假如稱呼不得體，一樁生意沒準就如同黃花菜 —— 黃的快涼的也快。
女人怕老，美好的青春短暫得像花朵兒一樣稍縱即逝，年齡像“蹭蹭蹭”的往上長，回首來時每條路都是通往皺紋之路，誰不嘆息？
而她的丈夫，這個年紀的男人正值魅力四射的時候，假如女人服老，意味著她預設在丈夫面前吸引力大打折扣。
還有，保姆的別稱是阿姨。
試問，有哪個女人會同意輩份以外的人稱自己為阿姨呢？不做阿姨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藏年齡。
女人最大的秘密是年齡，女人的年齡裡藏有一座活火山，隨時會爆發，做一個知性女子，千萬不要貿然去問別的女人的年齡，那樣做只會顯得你層次太低。
不光女人，男人們中也會有些彆扭的稱呼。
朋友阿光帶陌生的男性朋友登門造訪先生，寒暄後，那位陌生男子開口說話，但說出的話讓先生頗為彆扭。
廣東人斯文，正式場合稱呼男性一般尊稱先生，姓黃的叫黃生，姓李的就叫李生。先生姓徐，所以是徐生。
問題在於那位陌生朋友的白話並不十分標準，他把“徐生”發音作“除衫”，廣東話裡“除衫”的意思是脫衣服。
先生後來說，他出孃胎第一次，遭遇同性男人頻頻讓他脫衣服，明知是讀錯音，但還是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都不想再和他見第二次。
「 3 」
一次去醫院看病，邊看邊跟醫生閒聊，說到稱呼，他說了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說，一次，同科室的一位年輕女醫生坐班，一老頭拿著檢查單把頭湊的很近，問：“小姐，這個單子寫的是啥意思？”
年輕女醫生簡單說明，老頭一走開，女醫生就放聲大哭，大家驚問緣由，她說：“屈辱，真是屈辱！居然叫我小姐，把我當成三陪女，這醫生沒法當了！”
他連忙勸：“他找三陪，咱不理他就行了。”
聽他這麼勸，我更是笑了，“想必那位女醫生不是江浙人？”
男醫生說：“是呀，她老家東北，我是華西醫科大學畢業的陝西人，這有什麼聯絡嗎？”
有啊，這是典型的因地域風俗不同而產生的誤解，老頭沒有猥瑣的意思呀。
小姐，是古代對官宦、富貴人家的女兒的尊稱，宋元時對地位低下女子的稱呼，民國時期是對未婚女士的敬稱。
西子閒波，雕觴霞灩，錢塘素來是文人騷客薈萃的雅集之地，從古自今，小姐的稱呼有相當深厚的民間基礎。
文革結束後，“同志”的稱呼依然流行，去商店買東西，對櫃檯營業員是這麼說：“同志，把那支毛線拿給我看看好不好？” “同志，我買一塊定勝糕。”
所有人都是同志，這是現在“00”後無法想象的一件事。
“同志”畢竟攜帶特殊年代的烙印，而且也不夠文雅，時過境遷，除了影視劇，生活中帶紅色印記的“同志”已退出歷史的舞臺。
但是，另一種意思的“同志”粉墨登場。
現在“小姐”一詞的意思大有迴歸宋元之勢，成為特殊職業的專有名詞，貶義。
但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因為口語習慣，還是沿用“小姐”這一對未婚女子的稱呼，絕對是尊稱，並無淫穢戲弄之意，其實也反映了當前社會對女性稱呼的枯窘和善乏。
不瞭解本地文化風俗特點、畢業不久的理科生，大概聽說了許多關於種種奇葩病人的傳說，聽到稱呼她“小姐”就以為是那種小姐，加上老人往前湊的舉動，使她覺得受到了羞辱而痛哭流涕。
「 4 」
蕊姐姐孃家順德，從小學粵劇，她飾演青衣扮相俊美，唱腔圓潤飽滿。後來因戲結緣，嫁去香港。仍舊唱粵劇，脫下戲服，生活裡常年一身旗袍，說起來比我還大一肖的人，旗袍的背影還露著二八佳人的窈態，真是讓人羨慕到不行。
要說她的性格打扮一點都不像土生土長的廣東人。
廣東人的性格你猜不透，大部分人表面看似“各人自掃門前雪”，一旦禦敵，個個鐵骨錚錚，旁常待人接物禮貌守規矩。
而蕊姐姐熱情得好像五月端陽，應酬陌生人六分客氣四分矜持，一張臉總是精心化妝得雲蒸霞蔚，穿上旗袍，舞臺經驗助她舉手投足都是戲，別提有多美！
別人喚她一聲“唐小姐”，她的笑靨裡總流露出一陣陣的芬芳，彷彿她是古質情懷的守衛者。
就這麼個人，近年來卻彷彿與“小姐”決絕了。緣起是，某次有人照例喚她“唐小姐”，她面露不悅，粗聲道：“什麼大姐小姐，我還神仙姐姐呢！”
那人說：“次次喚你唐小姐，怎麼今天突然發怒，這樣的事都有嘎？”
她嗆過去：“夜路走多了也會一兩次遇鬼啦，真是大驚小怪，不知所謂。”
後來聽人說，那段時間她生病了，掉了好多頭髮，服了一些藥丸，身材變得臃腫，旗袍是穿不下了，她一聲嘆息，收起那些婷婷嫋嫋的衣服，躲在屋裡不大見人了。
“守衛者”尚且深躲香閨，沿用了幾千年的稱呼會在我們這個時代結束嗎？
